第190節(jié)
第174章 冊封皇后 朱墻黃瓦, 云籠金闕。 晨風徐徐吹散云翳, 陡然放晴,天朗氣清,日光明媚。 坤寧宮內(nèi)外修飾一新。因為喪制未過,門殿沒有懸掛大紅彩綢, 長街和漢白玉欄桿石橋打掃得干干凈凈,纖塵不染。從穿堂、曲廊到內(nèi)殿,沿路滿殿滿院檐墻上掛滿華蓋流蘇羊角燈, 微風拂過, 流蘇輕輕搖曳, 既熱鬧,又雅致。 來往的宮人腳步輕快,含笑和羅云瑾致意。 他一身吉服,手捧漆盤,一步一步踏上石橋,長靴踩過花磚地,瀲滟的花影掩映中, 朱紅宮墻靜靜矗立。 身著嶄新衣袍的禮官、禮部官員、尚寶監(jiān)宮人、印綬監(jiān)宮人數(shù)十人跟在他身后,隊伍沉默肅靜, 整齊的腳步聲響回蕩盤亙在廊廡上空。 杜巖衣冠整齊,笑嘻嘻地等在正殿階前,接過羅云瑾手中漆盤。 禮官高聲唱禮, 宮人互相行禮畢, 紙炮聲中, 臨時搭設的彩棚下傳出悠揚的樂聲,教坊司樂工賣力地吹拉彈奏。 杜巖撩起眼皮,目光落在羅云瑾俊朗英武的臉孔上。平時羅云瑾孤高傲物,不說話時,靜帶肅殺,動起來那更是快如疾風,滿身兇悍殺氣,今天的他卻斯斯文文,不僅斂去所有戾氣,舉止間也比平時溫和,恍如清雅儒士。 他不禁感嘆一句:“當初皇后娘娘出閣,也是羅統(tǒng)領(lǐng)任婚使呢。” 一眨眼,快三年了。 羅云瑾臉上沒有半絲波動,松開手。 杜巖笑了笑,轉(zhuǎn)身踏進滿庭流蘇輕搖的內(nèi)殿。 禮官手捧冊書,繼續(xù)唱禮。 羅云瑾站在及膝高的朱紅門檻前,生生止住腳步,脊背挺得筆直,凝眸望著在晨風中舒展身姿的絲絳流蘇,總是沒什么表情的面孔上掠過一陣恍惚。 這一剎那,他仿佛不是權(quán)勢在握的權(quán)宦,而只是當初那個膽怯、自卑又自傲、敏感脆弱的少年。 金蘭的將來,是他的過去。 朱瑄可以珍惜現(xiàn)在,他卻永遠無法挽回。 指間流砂,逝者如斯。 …… 內(nèi)殿暖閣中燈火通明,天還沒亮時宮人就起身忙碌了,數(shù)十枝兒臂粗的蠟燭熊熊燃燒,將內(nèi)殿照得恍如白晝,人影幢幢。 金蘭昨晚一個人睡的,朱瑄被她趕到槅扇下的窄榻上安置。 窄榻只能堪堪容得下兩個清瘦的宮女并排躺下,是平時宮人守夜打盹的地方,朱瑄雖然瘦,卻也高挑,手長腿長,躺在榻上,連翻個身都困難。小滿和杜巖看著都心疼。 金蘭沒有心軟,她可以打發(fā)朱瑄去書房或者直接趕他回乾清宮,但是那樣她更不放心,還是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更妥當一點。 朱瑄自知理虧,昨晚洗漱之后乖乖去窄榻上睡了,他一個人睡覺很規(guī)矩,一動不動,入睡前是什么姿勢,醒來的時候還是什么姿勢。 拔步床和窄榻間隔著厚厚幾層幔帳,金蘭昨夜躺在溫暖的錦被間,翻來覆去,怎么都睡不著。 她已經(jīng)習慣摟著朱瑄的胳膊睡,高興的時候湊上去親親他,他會在湯婆子冷掉的時候提醒宮人換新的,怕她凍著。 雖然不習慣,她還是忍著沒有讓朱瑄搬回來,抱著軟枕,迷迷糊糊睡著了。 感覺才睡著一會兒就被宮人叫了起來,她揉揉眼睛坐起身,開口就問:“乾清宮那邊行刑了嗎?” 宮人回道:“錦衣衛(wèi)已經(jīng)押送過去了?!?/br> 金蘭點點頭,洗漱之后草草吃了碗火腿荷葉羹,挪到燈火通明的暖閣窗前,宮人開始為她梳洗打扮。 梳發(fā),盤髻,敷粉,抹胭脂,畫眉,貼花面,染斜紅,涂唇脂,飾翠面花,穿上玉色紗中單、深青色皇后翟衣,織金云龍紋敝膝,描金云龍紋玉革帶,腰佩五彩大綬、玉花組佩,戴九龍九鳳冠,十幾個宮女簇擁著金蘭,為幫她整理衣袖、裙角,鳳冠珠滴,忙活了整整兩個時辰,方才穿戴完畢。 京中大小命婦陸續(xù)入宮,宮門前車水馬龍,寶蓋如云。 半個時辰后,金蘭選在今天早上責罰掌事太監(jiān)、而且還讓諸珰觀刑的消息已經(jīng)不脛而走,一片嘩然。 命婦們在外殿廊廡等候拜見皇后,一邊吃茶,一邊竊竊私語。 不多時,鼓樂齊作,禮官唱禮,伴隨著莊重肅穆的禮樂聲,皇后常服升座,諸宗室貴婦、公主常服隨侍左右,大小命婦早已在禮官的指引下入殿,立在座位之后,恭敬地仰望皇后鳳姿。 金蘭頭戴金龍翠鳳珠寶鈿花鳳冠,身披織金五彩云龍翟衣,身旁四名宮人攙扶,搖曳生姿,金光閃耀。 她覺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柄金光閃閃、渾身到腳遍飾珠寶玉石的金如意。 升座畢,樂聲暫停,金蘭端坐于寶座之上,正襟危坐。 教坊司另起一支曲子,眾命婦依次上前行拜禮,裙琚曳地聲窸窸窣窣,命婦頭冠上的珠翠博鬢熠熠閃光。 命婦們行完禮,低著頭退下,立在角落里,偷偷打量金蘭。 陸老夫人年紀大了,最近犯了咳嗽,病得下不了床,齊氏今天獨自一個人進宮,心中忐忑,特意和相熟的姻親站在一起。 她身邊站著同輩的工部侍郎夫人,殿中樂聲嘹亮,侍郎夫人小聲道:“皇后娘娘真年輕?!?/br> 齊氏抬眼往寶座的方向看去。 皇后確實很年輕,其實她現(xiàn)在還沒滿十八歲,聽說生日在臘月。 齊氏是陸瑛的夫人,時常奉召進宮,常在宮宴上看到皇后?;屎竽贻p,平時打扮素雅,喜歡簪茉莉花圍,不愛濃艷裝扮,青春年少的,不必過多裝飾,淡妝更襯得她雪膚花貌,如花似玉。 今天是冊后大典,皇后身著禮服,妝容比平日厚重,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接受命婦朝拜,不知道為什么,反而比平日顯得更加年輕,眸子又清又亮,一泓盈盈秋水。 齊氏不禁看出了神,忽然有人輕輕拉她的袖子,她回過神,側(cè)頭看去。 一名十五六歲,頭戴紗帽,身穿圓領(lǐng)袍的女官站在她身側(cè),笑盈盈地道:“夫人身子不便,皇后娘娘吩咐了,請您去廡房歇歇腳,別勞累著了?!?/br> 齊氏臉上一紅。 她有身孕了,不過陸家向來低調(diào),并沒有告訴親友這個好消息,皇后是怎么知道的?而且還特意吩咐宮人讓她去廡房休息,當真體貼。 女官做了個虛請的手勢:“夫人請隨我來。” 工部侍郎夫人推推齊氏:“你去吧!” 齊氏嗯了一聲,跟著女官到了廡房,發(fā)現(xiàn)房中燒了火盆,非常暖和,屋中陳設簡單,銳利器物之類的東西都撤去了,連供花、焚香都沒有,只擺了幾盤熏屋子的果子。 已經(jīng)有其他命婦被請到廡房來歇息,眾人圍坐著吃茶說笑,宮女坐在小杌子上扇爐子煮茶。 看到齊氏,她們笑著拉她過去:“怎么沒聽陸老夫人報喜,幾個月了?” 齊氏紅著臉坐下,女官奉茶,她接過茶盞,看一眼茶湯,是滾水,沒有茶葉。 廡房里一大半是孕婦,其他婦人要么是身體不適的,要么是年老體弱的,都不宜吃濃茶。 齊氏放心地喝了口茶,聽命婦們說笑。 皇后待人寬和,雖然年輕,一點都不輕浮,陸瑛好像對皇后有什么誤會,覺得皇后驕縱任性、不守規(guī)矩,她回去以后得好好說他。 …… 冊后大典的禮樂聲停下來的那一刻,金蘭累得坐都坐不住了。 宮人攙扶著她回內(nèi)殿,幫她取下沉重的鳳冠,解開玉帶、彩絳、大綬、蔽膝,脫了翟衣,中單。 她筋疲力竭,渾身骨頭發(fā)酸,站都站不穩(wěn)。 宮人預備好香湯,連攙帶扶,服侍她沐浴凈身,給她換上一身輕便的家常襖裙,她松了口氣,沒有碰甜食房送來的點心,躺倒就睡。 這一睡睡到晚上才醒,內(nèi)室里沒有點燈,黑魆魆的,槅扇外隱隱有人影晃動和壓低的說話聲。 金蘭坐起身,覺得肚子餓了,撥開紗簾,趿拉著睡鞋走到外間來,宮人忙上前伺候她梳洗,膳房很快送來晚膳。 朱瑄在西暖閣看奏折,聽說金蘭醒了,立刻過來陪她用膳,幫她卷起袖子,給她夾菜、盛湯,打疊起十二萬分的殷勤小意,做小伏低,任勞任怨。 杜巖和小滿看得眼皮直抽搐。 金蘭也看不下去了,按著朱瑄讓他坐好:“你別管我了,吃你的?!?/br> 朱瑄輕輕地嗯一聲,端起碗吃面,吃一口,看她一眼,吃一口,又看她一眼,見她喜歡吃胭脂鴨,下意識夾了一筷想塞進她碗里,又怕她生氣,眼睫輕顫,可憐巴巴的樣子。 金蘭心里酸酸漲漲的,暗罵他狡猾,嘆口氣,手里的碗往前一遞。 燈火搖曳,斗彩瓷碗泛著甜潤的光澤。 朱瑄怔了怔,郁結(jié)的眉眼舒展,臉上漾出一絲極輕極淺但又明亮得灼人的微笑,夾起那塊胭脂鴨,送到金蘭的碗里。 金蘭吃了那塊鴨rou,問一旁的杜巖:“今天太醫(yī)來過了?” 杜巖正在心里默默腹誹皇上不愧是皇上,平時在大臣面前深不可測、威嚴雍容,到了皇后面前,居然如此能屈能伸,突然聽見金蘭發(fā)問,連忙站好,回道:“來過了,太醫(yī)說皇上有些體虛,暫時沒有中丹毒的跡象,只要膳食調(diào)養(yǎng)得當,沒什么大礙?!?/br> 別的話太醫(yī)不敢明說,他也不敢追問,皇上自小體弱,現(xiàn)在看著是無虞,不過藥王廟的大和尚隱晦地說過,皇上的壽數(shù)可能不長。 大和尚不僅精通醫(yī)理,還擅長給人看相,判定命理。 皇上從前看淡生死,對什么都淡淡的,連壽數(shù)也是,娶了皇后之后就不一樣了,以至于病急亂投醫(yī),寄希望于僧道術(shù)士。 這件事掃墨和杜巖心照不宣。 金蘭點點頭,道:“每隔十天請一次脈,不要忘了。” 杜巖應是。 吃過飯,金蘭洗漱躺下。 朱瑄洗了澡出來,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里衣,期期艾艾地站在隔斷的槅扇門前,頭上沒束網(wǎng)巾,半濕的長發(fā)披散在肩頭,臉色蒼白。 金蘭簡直要被他氣死了,剛剛壓下去的火氣又燒得熾熱,噔噔噔噔走到他跟前,拉著他回到床上,扯起錦被,把他裹得嚴嚴實實的。 啪的一聲,壓著他的胸膛。 朱瑄老老實實地躺著。 金蘭摸摸他的手心,再摸摸他的臉,冷哼一聲:“明明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好,還故意讓我心疼?!?/br> 朱瑄輕笑,抬起手,慢慢撫摸她的長發(fā),“那圓圓心疼我了嗎?” 金蘭白他一眼,全身氣勢一軟,臉埋在他胸膛間,聽他平穩(wěn)的心跳聲:“五哥,你別胡思亂想,以后你要好好活,我看了《修齡要旨》、《赤鳳髓》、《家傳養(yǎng)生四要》、《遵生八箋》,書上說,善養(yǎng)生者,當知五失,不知保身一失也,病不早治二失也,治不擇醫(yī)三失也,喜峻藥攻四失也,信巫不信醫(yī)五失也。延年祛病靠的是四時調(diào)攝、飲食起居保養(yǎng)……” 朱瑄的手掌按在她腦袋上,靜靜地聽她說話。 金蘭道:“以后你每晚不能再睡得那么遲,亥時三刻必須就寢!白天也不要太勞累了,要注意勞逸結(jié)合,我已經(jīng)吩咐下去了,找一個會五禽戲的宮人,教你五禽戲,你每天堅持練習……” 她說什么,朱瑄就答應什么,等她一口氣說完,他翻個身,把她整個抱在懷里,輕聲道:“圓圓,我一個人肯定會偷懶、會懈怠,你陪著我,好不好?” 金蘭點點頭,只要他能答應下來,她當然愿意陪著他:“以后你什么時辰安置,我也什么時辰安置,你不睡,我也不睡。” 末了,雙手緊握成拳,“明天我就和你一起練五禽戲,我們一起強身健體?!?/br> 語調(diào)豪邁,聽起來口氣不小。 朦朧的燭火中,朱瑄無聲微笑,手臂收緊。 他懷中抱著他的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