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jié)
大軍開拔, 行至西北之境已是兩月后, 映容雖然遠在京城, 但從三五日一來的西北急報便可知曉戰(zhàn)事膠著吃緊。 自章臺之變后,朝中局勢跌宕, 原光祿寺少卿霍欽借亂得勢, 終于在百官中熬出了頭,一朝平步青云擢為尉廷提督, 而毅國公在屢次的搖擺不定中已經(jīng)徹底觸怒了皇室, 就此失勢沉淪, 難與亨通的新貴提督相抗, 遂自請讓爵以保平安。 霍欽襲爵后,慧容自然跟著領(lǐng)封誥命,承國公夫人之位。 雖說霍欽有兩位夫人, 但他是作為長房嗣子襲爵,且鄭氏病重已久, 因此無人敢對慧容領(lǐng)封有所異議, 霍家眾人心里也都清楚,毅國公府變天了,徹徹底底的改天換地了! 從前府里有些狗仗人勢的東西為了討好霍夫人而故意難為慧容,可現(xiàn)在這幫人卻連個屁也不敢亂放。 他們都是在國公府待了許多年的,如今新主子上位,留不留他們還兩說,最怕的就是新仇舊恨一起報,那可就討不到半點好了, 是以現(xiàn)在一個個全都乖乖實實的夾緊尾巴做人,恨不得慧容失了記性把他們以往干的事都忘光才好! 慧容領(lǐng)封誥命卻沒見得多高興,府里那些蠅蟲她也根本不放在心上,她急著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兒子抱回來,只有把臨哥兒抱回身邊,她心頭的重擔才能放下。 她嫁來霍家也有好幾年了,這幾年里她一直提心吊膽如履薄冰,過著謹小慎微看人臉色的日子,如今突然就守得云開見月明了,她沒有太多的雀躍,也不想急咧咧跳出來去報復那些從前欺負過她的人。 她就是心里突然松了口氣,覺得以后總算能過上安安生生的日子了。 現(xiàn)在她別無所求,只望歲月靜好,親眷平安。 隔月老國公調(diào)任蘇州,霍氏夫婦二人就此離京,這本是老國公的權(quán)宜之計,他們家得罪了長公主,為求避禍只能外放,離開京城漩渦,走的遠遠的,或許還能有一隅安身立命之地。 可霍夫人卻是不肯罷休,她要強了一輩子,最后落的這么個難堪的局面,叫她如何甘心? 臨走那一天她猶不肯低頭,狠狠剜了慧容一眼,譏諷她高樓易起更易塌! 慧容只是付之一笑,這樣的話,或許年少時會激起她的怒意,可時至今日,對她來說早已算不得什么! 霍夫人的性子就是這樣,放不過別人,其實更放不過的是她自己。 霍氏夫婦走后,慧容有條不紊的安排著府中事宜,依舊平淡不見波瀾。 霍家多年的隱忍,教會了她寵辱不驚。 她忙了幾天,眼見著這個家終于漸漸安定下來,這是一個新的霍家,一個新的毅國公府。 從今往后,她想要好好過日子,相夫教子,舉案齊眉,過著平常人家的日子就好。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丫鬟過來回稟她,說二房的鄭氏想見她一面。 慧容當時正在理帳,聽到這話一時愣了。 鄭氏,她幾乎快要忘記這個人了。 自從病倒后,鄭氏就安靜了許多,安靜就像府里沒有這個人一樣。 慧容許久未曾見過她了,也不知道鄭氏為何要見她。 她跟鄭氏斗了這些年,哪怕如今知道鄭氏得病,慧容也一點不同情她。 但看鄭氏這樣,只怕也是時日無多了,慧容心中雖然不解,但想了想后,還是起身過去了。 * 永雁里窗門緊閉,一片昏暗,只有窗棱縫隙中透進微弱的光,四周彌漫著酸澀的藥渣味。 鄭氏躺在床榻上,蓋的被子也不知多久沒曬過了,盡是潮水氣,她瘦了許多,臉色泛青,兩側(cè)臉頰凹陷進去,伸在被外的兩只手干瘦的像雞爪子。 難以想象,這是曾經(jīng)那個張揚跋扈的鄭氏。 慧容看到鄭氏閉著眼,以為她是睡著了,便放緩了腳步走近。 可鄭氏只是闔目,并未睡著,聽到慧容的腳步聲,她睜開眼,艱澀的咳了一聲,而后輕笑道:“你過來了?我以為你不會來的?!?/br> 慧容在她旁邊的雕花椅上坐下,淡淡道:“我也沒想到,有一天你會想見我?!?/br> 頓了頓又問 “你有什么事?” 鄭氏不急著開口,而是含笑與她閑聊,“咱們倆結(jié)仇多年是為了什么呢?其實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她的聲音有氣無力,臉上卻是一片譏誚滿足的笑意,“你還記得你當年是怎么嫁來霍家的嗎?” 鄭氏嘴角凝起笑意,如果說她自己已經(jīng)陷入沼澤火海中,那么現(xiàn)在能拉下一個是一個。 慧容聞言頓時緊張起來,攥著手心蹙眉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鄭氏嗤笑,“你別跟我裝,我就不信這么多年你一點都不知道,或者你一點都沒有懷疑過嗎?” 她又猛地咳嗽一聲,緩過勁兒后,接著道:“不管你知不知道,我今日都要告訴你,當年霍成墜馬一事,是你如今的夫君一手安排的,霍成從前那么敬重愛護他,可他卻連自個的兄弟都不放過,毫不猶豫的痛下殺手,可見他這個人有多陰毒!” “你現(xiàn)在看到我躺在這里,是不是心里暢快了?你覺得我終于敗給你了?”鄭氏揪扯著被子,手腕微微顫抖起來,“你真以為我是病重嗎?我的病,是因為霍欽給我下毒!因為我知道他的把柄,所以他要我病在床上像個殘廢一樣生不如死,他要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這里四處都是他的人,整日整夜的看著我,我逃不出去,也沒法兒給娘家傳信求救,晟哥兒他也不許我見,他這個人吶,就是個沒有心的混蛋!我跟了他那么多年,在他最落魄的時候以鄭家嫡女的身份嫁過來幫扶他,還給他生下長子,他說會一輩子對我好,可現(xiàn)在他就是這么對我好的!” 鄭氏忍不住譏笑起來,慧容在手心里掐出幾道血印子,但面上仍強裝鎮(zhèn)定,“那又怎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對你,對霍成如何我管不著,我只需要他在我面前是個好人就足夠了,哪怕是裝的也夠了!” 鄭氏聽了,彎起唇角,嘲諷似的笑笑,“你現(xiàn)在就像當年的我一樣天真,當初他娶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為了我娘家的權(quán)勢,可當時我就像瘋了一樣,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顧,一心只想嫁給他,我為他付出一切,為他費心費力,到頭來卻落得如此境地,這是我的下場,也是你將來的下場!” 鄭氏有些晃神,“從前他需要我的時候,我是他掌心里的寶,可現(xiàn)在他羽翼漸豐,他不需要鄭家的幫助了,我就成了沒用的人,不止沒用,手里還捏著他這么多年的各種把柄,他怎么會讓我活下去呢?” 她驟然厲聲,“從前他也說過喜歡我的,可是你來了,我在他心里就變成一個刻薄惡毒,貪得無厭的女人了,我真的不甘心,我活的這么痛苦,卻要看著你們濃情蜜意,看著你們兒孫滿堂,憑什么?憑什么?。?!你說,我現(xiàn)在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你,他會不會像對我一樣對你?他會不會忌憚你,會不會殺了你???” 鄭氏忽然大笑,而后又重重咳嗽起來,似乎要把心肺都咳出來,“你知道嗎?他在娶你之前,口口聲聲跟我保證過,不會讓你有孕,你嫁過來的前幾個月里,他一直在給你偷偷服用避胎藥,那藥還是我尋來的呢,這些你都不知道吧?可男人吶,總是說一套做一套,他每月都從我這里拿藥,原來一直是在蒙蔽我,私下里卻早就偷偷給你停了藥,后來你突然有孕的時候,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嗎?” 鄭氏猶自神傷,可慧容聞言卻頓時呆住了。 霍欽曾給她服過避胎藥?他到底還有多少瞞著她的事? 慧容捂著心口說不出話,她以為她是個溫柔賢惠的妻子,她以為她足夠了解自己的丈夫,她以為他們風雨同舟,比尋常夫妻更加堅韌親密。 可她沒想到,那個每一晚躺在她身邊的人,心里藏著無數(shù)個她不知道的事! 她根本就不了解他。 慧容從鄭氏院里回來,就仿佛失了神智一般,一人在屋內(nèi)獨坐至晚。 晚上霍欽回來的時候,就看出慧容不對勁了,他進門的時候,慧容沒有像往常一樣笑著迎上來,而是坐在桌前不說話。 他喊了一聲,她才愣愣的回過頭。 霍欽見她情緒低落,便伸手搭上她肩膀問道:“這是怎么了?” 慧容緩緩轉(zhuǎn)過身來,似笑非笑,“我問你一件事?!?/br> 霍欽一怔,看她眼中似乎有淚,便道:“你問?!?/br> “當年霍成的死是不是和你有關(guān)?”慧容毫不留情的開口,“鄭氏的病重是不是也和你有關(guān)?” 霍欽的臉色突然變的肅重,凝滯片刻后問道:“誰跟你說的這些?” “你別管是誰跟我說的,你只要告訴我是不是?”慧容幾乎吼了出來,“還有,你是不是也曾對我下過手?你給我服過避胎藥!” “現(xiàn)在我也知道這些了,你是不是也要給我下毒?也要把我折磨成鄭氏那樣?”她含淚問道。 霍欽不作聲,手指輕輕撫過她的面頰,一寸一寸,令她心寒顫抖。 “那個女人淪落到今天的下場是因為她太貪,竟然妄想用把柄來挾制我,可是你不一樣,你只要安安心心做著國公夫人就行!” 慧容頓生苦澀,“所以我算什么?鄭氏又算什么?我們在你面前根本什么都不是!她曾陪你分擔一切,如今卻殘廢在床,我做你賢良淑德的嫡妻,卻也不過是個門面傀儡!外人看我只覺得風光體面,夫君兒子,榮華權(quán)勢,所有女人想要的我都得到了,可為什么我高興不起來,”慧容噙著淚,搖著霍欽的胳膊凄厲叫道:“為什么我一點也不高興,為什么?” “你還記得那一年送去伯府的牡丹嗎?”霍欽一句辯解都沒有,只是平和說道:“那一年的牡丹,其實是我送的?!?/br> 慧容緩緩松手,不敢相信,“怎么會是你?” “因為霍成想討你歡心,卻不知道怎么做,于是請我為他出謀劃策,”霍欽的目光漸漸沉寂下去,“你知道的,我父親是庶子,雖然我和霍成自幼一同長大,但卻如隔天河,他是萬千寵愛的國公府世子,而我卻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沒有,我仿佛就是他人生的墊腳石一般,就連我的婚事也只是為了攀附岳家權(quán)勢而已,我想要的,我費勁心思都得不到的,他卻那么輕輕松松就得到了,就因為我的命數(shù)不如他嗎?就因為我沒能投個好胎嗎?慧容,人的命,從來就不是靠天,是靠自己,我想要的我就必須要得到,誰敢擋我的路我就要他死!你是我的妻子,你能理解我嗎?” 慧容猛的推開他,“我不能,你就是個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 霍欽揚起頭,忍著眼底的guntang濕潤,輕笑一聲,“你為什么怕我,就算我對不起全天下的人,我也從來沒對不起你,為什么到頭來最怕我反而是你” 他抬步出門,不曾回頭,只說了一句,“這日子過還是不過,你自己好好思量吧!” 慧容望著他的背影流淚,卻怎么都喊不出一句留他的話。 從春山院里出來,霍欽折道去了永雁居。 他忽然想起他也很久沒見鄭氏了。 霍欽過去的時候 鄭氏仿佛猜到他會來,見著他就開始笑,“怎么?是來興師問罪的?” 霍欽背手站著,問她道:“有意思嗎?” 鄭氏大笑,“哎呦我的爺,這可太有意思了,比我從前費盡心思討好你的時候有意思多了!” 笑著笑著,就不自覺的流下淚,“當年你謀害世子的時候,你告訴我你是為了拼一把,你是為了爵位,為了我們的兒子,可你騙了我,你踩著我的身子給余慧容鋪路,我真蠢吶,我為你掏心掏肺,到頭來卻是為別人做了嫁衣裳!” 霍欽冷笑,“你若是安安分分聽我的安排,我自會讓你榮華富貴享樂一生,是你自己不知足!” 鄭氏歪著頭看他,嗤笑一聲,“知足?你知足了嗎?你不想做霍成的墊腳石,我也不想做她余慧容的墊腳石,憑什么叫我安安份份做你手中的棋子?明明我才是你的元配之妻!” 她忽而大叫起來,“我把一切都告訴她了,我把你的真面目揭穿了,你快殺了余慧容,你快殺了她!不然,不然她就要把你的把柄說出去了,你也把她變成一個不能動彈的殘廢,就像我一樣好不好?” 她一邊說,一邊笑,一邊哭。 看著鄭氏瘋癲的樣子,霍欽沉聲,“給你留了張嘴,真是我的失策?!?/br> “你殺了我吧。”鄭氏閉著眼流淚。 他沒有回答,推門凜然而去。 鄭氏躺在床上,用余光追尋他的身影,嘴里虛弱無力的呢喃道:“我恨你,我好恨你!” 第一百章 西北苦寒,未至立冬已是風雪連天,大片大片的雪霰流散而下,素色裹挾著整個龍蕩山脈,不同于京城的金玉琉璃,殿宇高樓,這里是一片恢弘壯麗的塞外風光,連綿的雪山山脈,巍峨的西寧關(guān)道,一望無垠的落日余暉,每一處都是西北獨有的自由率性。 龍蕩山附近駐扎著一片軍營,這里是西北寧家的軍隊,打著清君側(cè),歸政權(quán)的名號,公然犯上與長公主叫囂。 他們的將軍是寧珩的嫡親弟弟,西北寧家的嫡次孫寧琰。 長兄死于京城,他不惜舍棄西北總督的職位,放棄半生功成名就,違背家族,悖逆朝廷。 寧家支持他的人很少,他的叔伯兄弟,沒有一個人愿意站出來,沒有一個人敢質(zhì)問朝廷,為亡于京城身負謀逆罪名的寧王討一個公道。 寧琰心里明白,即便是家族親人,也不愿引火上身,他們想放棄寧珩,和長公主換一個各退一步的局面。 可寧琰違逆了家族,帶著他的親兵站了出來,公然反抗朝廷,指責長公主挾帝攏權(quán),罔顧忠良。 寧琰與寧珩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自幼一起長大,一起騎馬練箭,一起學兵法讀策略,血親二字,時時刻刻都刻在他的心里,難以割舍。 寧珩是寧家的嫡長孫,他曾是寧家指定的接班人,自他幼年起,所有人都把承系家族的重任交給他。 小時候?qū)庣苎瞿阶约旱母绺?,他覺得大哥無所不能,無所不會。 大哥從來都是那樣優(yōu)秀的人,寧家的每一個人都說他會成為西北最英勇的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