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萬歲已經(jīng)垂危,眼前這位是未來的太后,千萬得罪不起,就算如今當(dāng)著他的面痛罵萬歲爺,那也得裝成沒聽見。 誰大勢已去,誰將要權(quán)勢滔天,他分的清。 只是皇后娘娘不肯去,他回了萬歲身邊就不好交差,正心急著,可幸皇后開了口,“也罷,只當(dāng)是最后一面了!” 御前太監(jiān)擦了擦額前冷汗,忙奉上兩手恭敬道:“娘娘請。” 踏出上陽殿的一瞬間,日照有些刺眼,晃的人眼暈。 皇后抬起頭,墨黑的眼眸中是一望無垠的天,是繁華綺麗的東西十二殿,心中突然涌起一陣心酸,百感交集。 幼年時她極喜愛的一本書,名叫《山河志異錄》,她也曾向往皚皚的雪山之巔,向往西域的風(fēng)俗人情,向往廣袤的塞北平原。 她曾經(jīng)的夢想是踏遍山河萬里,看盡世間風(fēng)光。 而后她自己親手掐滅一切,義無反顧的踏入宮廷這座錦繡牢籠。 她是母儀天下的大鄴皇后,亦是鎖在深宮中的一只金絲雀。 殿宇華廈之間,藏有她深深的夢,亦將她的少女情懷磨滅成灰。 猶記得初見皇帝那一年,是她七歲的時候。 母親帶她去宮宴,她卻跑進(jìn)了御花園里玩。 她躲在一棵樹下?lián)v花瓣,抓螞蟻,自己一個人玩的熱火朝天。 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有個少年低頭盯著她看。 少年生的很俊俏,漂亮的不像個公子哥兒,穿了一身白色織金的緞袍,在光照之下熠熠浮閃。 “你在玩什么?”他問了這么一句。 彼時她并不知道這少年的身份,以為是同她一樣來參加宮宴的世家公子。 眼前的大哥哥很和善,不僅沒把她當(dāng)成不懂事的孩子,反倒跟她閑聊起來。 頭一回有人不拿她當(dāng)個調(diào)皮丫頭看,她心里格外的高興,于是興致勃勃的告訴他,“我在玩螞蟻呀!” 少年微微愣神,而后笑了笑,“你也喜歡玩螞蟻?” 這個“也”字讓她心生疑惑,她定定的看著他,少年在她蓬松的小髻上揉了揉,說道:“我以前也認(rèn)識一個愛玩螞蟻的小姑娘。” 而后他笑著問她,“你是哪家的?” 她扔下手里的木棍,轉(zhuǎn)身跑開,一邊跑一邊叫道:“我不告訴你!”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年在御花園遇見的少年,是大鄴的御極萬歲。 等她十多歲的時候,已經(jīng)可以經(jīng)常出入宮廷了,她是傅家的女兒,是國舅爺?shù)牡臻L女,宮里沒人會攔她。 她以前不愛參加宮宴,后來的各種宮宴她都去。 而皇帝自從知道她是傅家的女兒后,便開始喚她小表妹。 皇帝喚她幾百聲小表妹,她卻從不叫他一聲表哥。 只是周圍認(rèn)識她的人都說,傅家猴兒一般的姑娘,突然就變賢淑了,樹也不爬了,架也不打了,竟然還專門請了嬤嬤教女紅。 連父親母親都驚訝,覺得她成大姑娘了,轉(zhuǎn)性子了! 啟元朝的第一回 選秀之后,宮里多了許多宮嬪美人兒,這時候她便開始躲避了,此后很少在去宮里。 她只能在父親母親的只言片語中,得知皇帝的一點(diǎn)消息。 長公主為皇帝擇后那一年,召了母親進(jìn)宮,母親從宮里回來時便不大高興,母親與父親在暖閣談了許久的話,她就躲在屏風(fēng)后邊偷聽。 當(dāng)聽到長公主屬意立她為后時,她心中一震,險些推開屏風(fēng)。 可母親卻十分不悅,她聽見父親跟母親說,“你若不樂意,明日我便進(jìn)宮回絕了長公主?!?/br> 母親尚未說話,她便急匆匆的從屏風(fēng)后面跑出來,“我愿意,我愿意的?!?/br> 十六歲那年她嫁入皇宮,成為大鄴朝的第三位皇后,亦是傅家的第二位皇后。 皇帝大她八歲,當(dāng)時宮里已有二妃四嬪,以及宸妃生下的大皇子,但她還是義無反顧,毫不猶豫的邁出了那一步。 立后前夕,她坐在自己的小院里,母親給她梳頭,一邊梳一邊說:“這是你自己選的路,你要想好了。” 她點(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br> 母親又說,“皇家的夫妻,橫亙君臣尊卑,遙比天河,什么叫咫尺天涯,將來有一天你會明白的?!?/br> 當(dāng)時十六歲的她并不明白,但是后來,她切身切心的明白了。 她在如花的年紀(jì),空付了一腔真心,在后宮的傾軋中終于認(rèn)清了事實(shí)。 她出身名門,身份尊貴,是權(quán)臣之女,亦是天子之妻,是母儀天下的皇后,是天下女人的楷模。 可皇帝不愛她,只是敬重她,便如敬重長公主一般。 她在漫漫長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時常從夢中驚醒,目光移過空蕩的枕邊,獨(dú)自垂淚,連一個情字她都不敢說出來,她有自己的驕傲和尊嚴(yán),帝王夫妻,只能相敬,不能相親,情愛是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她自幼見慣了父母的伉儷情深,因此輪到自己身上,更為難堪。 當(dāng)清晨的第一縷光照進(jìn)上陽殿的窗棱間,所有的軟弱,無助,愁怨都通通壓回心里。 腳下是青玉盤龍九重階梯,頭頂是蒼穹碧落無垠之天,身著錦繡鳳袍踏出大殿的時候,她就不再是那個深夜里輾轉(zhuǎn)難眠的無助女子。 她雍容華貴,她儀態(tài)萬千。 她是風(fēng)華萬丈母儀天下的大鄴皇后。 可是她再也不能單純的看著皇帝了,原來人真的會變。 她自己,也在深宮中漸漸變了。 她心里的那個皇帝,永遠(yuǎn)只在她的夢里出現(xiàn)。 有時候她會疑惑,他的一顆真心究竟在誰那里? 是宸妃,是淑妃,是靜嬪? 還是將來某一天踏進(jìn)深宮的新人? 亦或是,那個活在他心里,卻死在回憶里的元妃。 仿佛每一個女人他都寵著,每一個女人他都愛著,在每一座宮殿里他都笑著,只是這笑,真假難辨。 立后第二年,長公主回到了她的封地涼州,徹底歸還政權(quán)。 皇帝覺得涼州離西北太近,風(fēng)沙太大,不是好地方,本欲給長公主換一處豐饒富麗的封地,但長公主婉拒,仍舊去了涼州。 不論怎么說,長公主為大鄴付盡青春年華,后來的啟元盛世亦離不開長公主從前的嘔心瀝血,皇帝許她榮養(yǎng)余生,尊崇一世。 親政的那一日,皇帝格外的高興,她也跟著高興,下朝之后她特意去了太極殿給他送羹湯。 可皇帝不在,他去了忠勤殿。 忠勤殿是他幼年讀書時的殿閣,已經(jīng)塵封許久。 她撲了個空,沒見著皇帝,本該就此回去的,可她偏不愿放棄,又追著去了忠勤殿。 在這座簡樸甚至有些老舊的宮殿外,她看到皇帝對著一幅畫出神,時笑時言,仿佛面前的不是一幅畫,而是一個人。 她站在門外,看的不是很清楚,但隱約能看見,畫上是個小姑娘,穿著月白的宮裙,手里捧了一把雛菊花兒。 她失望的回去了,她想讓自己忘記這件事。 可她忘不掉,那些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事,總會在深夜之中,從回憶的縫隙里爬出來,彌漫腦海,折磨著她的心神。 大婚第四年她生下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三皇子李期。 在她的孩子之前,有宸妃所生的大皇子,有淑妃所生的二皇子,還有嬪和貴人,美人們生的公主。 可皇帝久久不立太子,中宮嫡子,成了一個尷尬的存在。 再往后,十九年的歲月劃過,大皇子成婚立府,封肅王,二皇子緊跟著成婚立府,封定王。 然而到她的兒子這里,一切戛然而止,她不知道皇帝心里在想什么。 三個皇子在朝中斗的厲害,皇帝態(tài)度不明,今兒看重這個,明兒夸贊那個,仿佛貓抓老鼠似得逗弄三個年輕氣盛的兒子。 由的他們斗,由得他們爭,由得他們頭破血流之后還要跪倒在自己面前。 在兩個封王的兄長面前,期兒這個白身的中宮嫡子越發(fā)瑟縮了起來,他不止一次攥著拳頭砸桌子,怒吼著問她,“父皇到底為什么要這么羞辱我?” 她什么沒說,只是勸兒子,“別再強(qiáng)出頭了,你父皇不喜歡。” 期兒盛怒之下反倒笑了,“是,他只喜歡聽話的兒子,只寵愛手里的傀儡,可兒子們也終有長大的一天,也終有不甘心的一天!” 皇帝是那樣厲害的人,他以為他能掌控江山天下,能算計(jì)人心一切,可萬沒想到,終究逃不過歲月的磋磨和命運(yùn)的手掌。 彌留之際,他不得不放棄一切,放棄他窮極一生謀求的所有。 * 皇后踏入大殿中,藥渣的苦澀味直沖面門,鸞鳳長裙迤邐之間,她緩緩走近龍榻。 那個熟悉的男人,已經(jīng)不再如往日那般精神了,眼里沒有神采,臉頰干瘦的凹陷下去,靠在三四個軟枕堆起的墊背上,微弱的喘氣。 百姓們說,啟元帝是大鄴最英明神武的皇帝,可多年的積勞成疾,讓這個像高山一樣巍峨的男人倒下了。 皇后挪步,輕輕坐在榻前,皇帝聽到響動,艱澀的睜開眼,見是她來了,惘然一笑,“原以為你不會來了?!?/br> 皇后垂眸,“您的遺旨,臣妾怎敢不遵?” “遺旨?”皇帝默念這二字,竟然失笑,嘆一聲道:“你心里還是有怨氣?!?/br> “臣妾沒有?!彼谑切姆恰?/br> 皇帝輕聲呢喃,“皇位給了老三,江山社稷交到你們母子手里了,這下你該高興了,笑一笑吧,這么多年,沒見你笑過?!?/br> 她依舊笑不出來,滿懷不解的問他,“為何不是肅王,不是定王?臣妾一直覺得,他們才是深得您心的兒子?!?/br> 皇帝嗤笑一聲,“那幫蠢才,母妃也蠢,比起他們,交給老三朕還算是放心?!?/br> 她沉默,心嘆一句,既然如此,又為何要玩弄他們母子這么多年? 而后她又問,“若是期兒登基之后,肅王和定王不肯善罷甘休該如何?” 皇帝閉上眼,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不聽話就殺了吧,皇權(quán)至上,不容半分置喙?!?/br> 她頓了頓,沉聲道:“萬歲不愧是萬歲,叫臣妾怎能不拜服?” 皇帝似笑非笑,嘆一聲,“可惜歲月殺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