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解雪時只披一件素色單衣,也不束發(fā),烏發(fā)垂落,赫然是白身打扮。 竟是有辭官之志。 趙株霍然起身,道:“先生!”他情急之下,又開始團團踱步,像昔年那樣來捉解雪時的袖子。 “先生,您不能走!”趙株道,“朕……我……我哪能擔得起這副擔子!” 解雪時也沒有躲,任由他握著手腕。大袖之間,冰雪般的一雙手,線條凌厲,全然不似女子秀美。 趙株微微目眩,不知為什么,竟然想捧著他的指尖,吮在口中,咬上一口。 解雪時道:“天家權(quán)柄旁落,長此以往,國將不國?!?/br> “朕不管!”趙株道,突然心中一動,“太傅,可是那些風言風語傳到了你耳朵里?荒唐!先生,你我阮橋解劍之誼,我又怎會被小人所動?” 他說的乃是一樁往事。 他的帝位,得來也并不那么容易。 他胞兄趙櫝,天資絕倫,奈何豺狼心性,事事必要同人爭鋒。 他母后又素來偏心,他在兄長手下,吃盡了苦楚。 照理說,這帝位本也輪不到他來坐,卻不曾想趙櫝狹隘至此。 先帝病重之時,京城十日大雪,積雪尺余,天下縞素。 他應(yīng)詔去見先帝,一路涉積雪而去,禁城花木凋敝殆盡,路過阮橋亭的時候,不知為什么,心里總惴惴不安。 這時節(jié)枝頭竟然有鳥啼,聲色清澈,宛如簧片輕撥。 他愣了一下,抬頭去看,引路的內(nèi)侍不知什么時候消失無蹤了。 ——那確實不是鳥啼。而是被繃緊到極致的牛筋弓弦,擦過扳指的輕響。 再晚一步,他就會被一支抹了烏頭的長薪箭,洞穿后心! 但離弦之響,懸而未發(fā)。 因為他面前的積雪中,不知什么時候,插了一柄長劍。 銀白劍鞘,朱紅緱繩。 平素無紋的文人劍,仿佛梅瓶中斜插一枝寒梅。 就是這么一柄劍,竟是讓風雪中震蕩的殺機,生生凝定。 電光火石之間,趙株甚至沒來得及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只聽到汗珠抹過弓弦的膩響,戰(zhàn)戰(zhàn)兢兢,墜落在地。 解雪時本人并未現(xiàn)身。 但在這柄劍面前,不論是誰,都只能咬著牙,將拉滿的弓弦,連同淬了毒的野心一道,寸寸按回弓中。 趙株如今回想起來,依舊冷汗涔涔。 “太傅,此事不要再提,”趙株道,“流言可恨!朕調(diào)五千禁衛(wèi)軍給你,凡有禍患,格殺便是。” “陛下慎思,禁衛(wèi)軍掌控京畿要害,萬萬不可旁授于臣!” 趙株卻是心意已決,難得違拗解雪時的意思:“太傅處處隱忍,為顧全朕的聲名,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解雪時道:“陛下,民心向背,不可力挽而強求,更何況一國之法,早有定論,怎可偏私于臣?” 趙株更是躁怒,那幾個老臣在朝堂上仗著祖宗律法,處處掣肘于他,那咄咄逼人的模樣,簡直可憎。 “御史臺那幾個老東西,著實老悖,尤其是沈梁甫!蓮目使臣這件事情,不必三司會審了,就教大理寺卿審理,交由先生定奪!” 第9章 那五千禁衛(wèi)軍,被握在解雪時手里,只做了一件事。 徹查。 對方雖隱藏在暗,但蛇虺之心,已初露端倪,當此之時,勢必要穩(wěn)住京畿局勢,以免流患滋生。 因此處處厲行宵禁,嚴查行商,暫閉坊市。 但凡見可疑行商,必須查驗路引,翻看箱奩。 一時之間,那些貨郎作鳥獸散。 另一頭,半月之內(nèi),謝浚已是第三次提審蓮目使臣了。 照理說,這些人被駭破了膽子,早已該兜底交代,知無不言。誰知謝浚一問及那支商隊的下落,他們便閉口如蚌,面色煞白。 每個人眼里都含了點針芒般的恐懼,閃爍不定。 謝??嗨剂季?,始終無法把這根針挑出來,祛一祛他們心中暗無天日的膿毒。 突破的契機,便是謝浚請他們“賞”了一次棘花。 萬壽節(jié)前十天,阿丹慕終于熬不過刑,松了口。謝浚寅夜請解雪時前來,于大理寺獄中會審囚犯。 解雪時披著氅衣,端坐在案前。這地方向來不點火盆,以免囚犯傷口潰爛,惡臭熏天。這會兒卻在角落里燃著松枝,火光顛撲,暖香徐徐。 解雪時雪白的面上,也被映出了些許紅珊瑚般的血色。 謝浚坐在他下首,把這些日子審出來的供詞翻開來,一一點數(shù)可疑之處。 正這時,鐵門砰一聲閉牢了,鐐銬聲叮鈴哐當亂響。 是牢頭架著阿丹慕,負重枷而來。 阿丹慕面上的血污已被擦拭殆盡,垢膩打結(jié)的長發(fā)也重新梳洗過,看起來除了眼色青黑之外,并未受什么皮rou傷。 但從鐵門到案前,這短短十幾步路,他已經(jīng)驚悸欲死,喉嚨抽搐不止,不斷發(fā)出類似于瀕死野獸的“嗬嗬”聲。 不待來牢頭勒令,他就已經(jīng)雙膝一軟。膝蓋觸地的瞬間,他厲聲嘶叫,猛地往上一竄,像生受了鹽水的蠕蟲一般,額上沁出黃豆大小的汗珠來。 解雪時微一皺眉。 謝浚笑道:“這蠻子出身優(yōu)渥,我唯恐弄死了,連殺威棒都沒教他受。是不是?” 他那雙帶笑的鳳眼微微一瞇,阿丹慕立時打了個寒噤。 “正月初五,爾等一行二十六人,自蓮目啟程?!苯庋r道,“京畿之地,大雪封道,奇寒徹骨,不知道一路上可有損傷?” 他語氣平和,似有撫恤之意。 阿丹慕道:“稟大人,確……確有損傷。大伙兒水土不服,還未到武沖關(guān),已暴卒一十有三人。” “馬匹無恙?” “馬匹凍斃大半?!?/br> “那為何——進城之時,交上來加印的度牒,依舊注明通關(guān)者三十六人,馬匹六十五口?” 解雪時眉色極黑,雙目深而厲,猝然發(fā)難,阿丹慕當即顫聲道:“大人,大人……多出來的那十三人,乃是同行的商隊?!?/br> “商隊自有過所作為入城憑據(jù),為何冒使節(jié)之名?”解雪時道,“顯然是冒稱使節(jié),陰潛入城。阿丹慕,窩藏疑犯,你們好大的膽子!” “大人冤枉!”阿丹慕涕泗橫流,撲上前一步,試圖抓住解雪時的衣擺,當即被牢頭以哨棒壓住了脊骨,“小人實在不知他們心懷鬼胎?。 ?/br> “哦?”謝浚在一邊,把玩著度牒,笑道,“偌大蓮目國,難不成派了個蠢蛋來不成?通關(guān)文牒,也是能輕易借用的?” “小人……小人一行,馬匹凍斃,實在無力送佛像進京??!” 謝浚斂了笑,喝道:“我問的是——你為何將度牒借予他們!” 阿丹慕有苦難言,眼瞼上的熱汗都蜇進了眼珠里,看起人來茸茸的,都是發(fā)了霉邊的灰霧。隱約只能看到解雪時那雙漆黑如冷電的眼睛,以及半步之外,謝浚垂落的朱紅官衣。 無不是催命的閻羅。 第10章 他看起來全無異狀,實則雙膝韌帶中,釘滿了細細密密的棘刺,此刻抵在地面上,紛紛如活物般往rou里鉆。 即便如此,他依舊不敢動彈。 正是因為他惜命,他才不敢開口。 解雪時凝視著他,忽地一擊掌。 鐵門倏然翻開,幾個獄卒拖進來一口沉重的鐵箱。箱蓋翻開,露出里頭空蕩蕩的木板。 解雪時取了一張素絹,在箱底上細細揩拭了一圈。絹上立刻沾了一層焦褐色的細屑。 阿丹慕一見之下,面色大變。 “這些東西,想必你不會不認得?!苯庋r道。 “大人……這,這是沿途取暖剩下的炭灰。” 解雪時也不多言,將素絹一卷,投入火盆之中?;鹕嵋痪?,立刻騰起一股奇異的,泛著焦酥味的煙香來。 “價值千金的煤灰,當真奢侈!”解雪時冷冷道。 阿丹慕啞口無言,終于忍不住伏地痛哭起來。 原來,那日他們發(fā)現(xiàn)鬼母像的破廟里,還有幾具行商的尸體。 那原是商隊譴出來探問歇腳處的,誰知遇上暴雪,破廟坍塌,橫死其中。商隊見他們遲遲不歸,便到附近,左右探尋。 正巧阿丹慕一行,因馬匹凍斃,無力載鬼母像進京,大喜大悲下,六神無主,只得大雪中叩拜鬼母,以期菩薩顯靈。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們果然等到了一支商隊。 商隊有護衛(wèi)仆夫,彪悍強勁,亦有高頭健馬,領(lǐng)隊名為胡罕,也是異域相貌,高鼻深目,發(fā)如亞麻,眼珠翡翠青。 一問之下,乃是淡巴國的行商。 阿丹慕大喜過望,當即許以重利,請求他們一道送鬼母像進京。 那領(lǐng)隊卻面有憂色,踟躕不肯應(yīng)允。 阿丹慕再三懇請,他方才吐露分毫。原來淡巴國盛產(chǎn)淡巴菰,葉片細長,烘培之后,以火燃之,啜吸煙氣,可令人臟腑生熱,驅(qū)除寒氣,飄飄然有凌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