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朕做了錯事,太傅責(zé)罰朕,乃是天經(jīng)地義,”他喘了口氣,慢慢道,“太傅,把劍收回去罷,是朕之過?!?/br> “朕自請守太廟三日,跪在先帝靈前,好思忖一番,何為為君之道?!?/br> 第15章 趙株果然去跪太廟了。 他兒時總覺得太廟里陰森,那些素未謀面的列祖列宗同異姓功臣被一道供在龕中,畫像面目陰郁難辨,兼之久不通風(fēng),殿里徘徊著一股陰冷的霉腥味,跪久了,就直往兩膝關(guān)竅里鉆。 如今他敢冷冷地同畫像對視了。 他的父皇和母后,也已經(jīng)名列奉先殿二十八座神龕之中。一代帝后,生前離心離德,靈前的檀香卻不死不休地,像蛇蝎那樣絞纏在一起。 他心想,若是百年之后,他和太傅的靈位供奉在這里,恐怕也是這般。 趙株挨了打,不可置信混合著難言的委屈,如芒刺在背一般。自請跪太廟一舉,與其說是誠心悔過,不如說是同解雪時慪氣。 堂堂天子,被權(quán)臣逼得遁進太廟,三日不朝,著實不成體統(tǒng)。 這幾天里,內(nèi)侍不知進來勸說了他多少次。 “朕跪了幾個時辰了?”趙株道。 “陛下,都二十八個時辰了,太廟里森寒,膝蓋會受不住的。您雖一片誠心,但也要愛惜龍體??!” 趙株雙膝酸痛,的確有借坡下驢的心思,但心里總不是滋味,不咸不淡道:“朕前日里行事大失體統(tǒng),辜負了太傅教誨,心里有愧,不敢起來。” 內(nèi)侍急得團團轉(zhuǎn),又被他輕描淡寫地轟了出去。 那廂門一關(guān),這頭他就一屁股坐倒在地,揉自己的膝蓋。 怪的是,跪了這么些時候,他的膝蓋竟然還沒腫成饅頭,手指甚至能摸到點清涼的膏體,沾在蔽膝上,泛著冷香。 難不成是奴才趁他睡著,背地里摸進來,抹了點舒筋活絡(luò)的膏藥? 正這時,他聽到殿外傳來輕輕的談話聲。 “……您可算來了,陛下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出來,若是傷了龍體……您可得勸勸他。” “陛下既然有悔過之心,那就全了他的心意,不必阻攔?!?/br> 是解雪時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沉冷。 趙株啞巴吃黃連,退路被堵了個干干凈凈,又唯恐解雪時推門進來,只好老老實實地跪著。 這一跪,就眼皮子千斤重,直接跪了個人事不省。 夢里似乎有什么人幫他按揉著膝蓋,手指冷得像冰,力度卻很柔和,仿佛他是一只停留在樹梢上的,羽毛細膩的雀兒,那人在幫他拭去絨毛尖尖上的水珠。 那股子冷冽的氣息,似有還無,果真是從夢中來的。 不知為什么,他竟然夢到了十年之前。也是在太廟里,父皇一左一右,牽著他和趙櫝的手,推開了門。 在太廟外的茫茫大雪里,他一眼就看見了解雪時。 那時候解雪時的眼神已經(jīng)很冷很厲,眉鋒比現(xiàn)今更狹,他的鋒芒尚未收進鞘里,只是屬于少年的雪白的腮,漆黑的眼,頎長的頸,無不有春冰乍破般的秀美輪廓。 以至于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固執(zhí)己見地認為,這個人是美的。那些冷漠、威權(quán)、以及天下人為他網(wǎng)織出的罪名,都只是令明珠蒙塵罷了。 父皇握著他的手,交付到了解雪時手中。他鬼使神差地搶先一步,反握住了對方的手。 可見解雪時一開始就選擇了他! 他是名正言順,是眾望所歸,是天恩浩蕩! 而不是,而不是…… 他在夢里劇烈掙扎起來,熱汗從額角背心齊齊往外涌,連帶著心里的不甘與怨憤,像死灰里翻涌不死的熱氣那樣,不是被他活活悶殺,就是將他徹徹底底燙成焦炭。 他豁然坐起來,睜開眼睛。 猝不及防間,對上了解雪時的臉。 烏發(fā)垂落,神情專注。 解雪時把他的蔽膝放下來,道:“陛下,魘著了?” 他的聲音很溫和,仿佛看著一個懵懂無知的孩子。趙株那點陰暗不見人的小心思,又因此無處遁形。 趙株死死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半晌才啞聲道:“太傅,你想去看看他嗎?” 第16章 趙株口中的“他”,乃是不可言說的禁忌。 在他設(shè)想中,這個字眼應(yīng)當(dāng)像一根針,足夠刺破解雪時此刻不動聲色的表象。 解雪時果然凝視著他。 “明日便是朕的生辰了,也是他的?!壁w株突然道,“太傅,朕想去看看他?!?/br> 他二人一母同胞,歷年生辰都是一道過的。只不過如今他已貴為天下之主,而趙櫝卻橫死在宗冊之中,削爵除封,永無翻身之日。 這兩年來,他一次也沒去探視過這個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限的階下囚——笑話,他不盼著趙櫝短折而死便不錯了。 “終究是兄弟一場,朕心中不忍,太傅,且陪朕去走走。” 他在試探解雪時。 太傅他……后悔了嗎? 解雪時道:“陛下顧念舊情,然而一啄一飲,皆有定數(shù)?!?/br> 他說得平淡,趙株清楚得很,他還有四個字隱忍不發(fā)。 咎由自??! 趙株心里登時泛起一點凄涼的嘲弄來,嘲弄是因著成王敗寇,凄涼則是出于某種更為深切,更難以掩抑的——兔死狐悲。 內(nèi)牢院點著石燈。 和宮中處處晶瑩璀璨的七寶燈相比,這燈顯得大為寒酸,伶仃的一點,隔著窗紙伏竄。 這內(nèi)牢院不知關(guān)押過多少宗室罪人,里頭壓根沒幾個正經(jīng)伺候的內(nèi)侍,都是些去了勢的差役,孔武有力,專用來看管人犯。 這些人肚中有怨,蛇虺鉆心,自然不會好生打理。 因而庭中荒草早已沒脛,被寒氣一激,夜里看去遍是凄凄的白霜。 趙株和解雪時私下里前去,既不遣人通報,也不掌燈,剛剛踏進中庭里,便聽見里頭嘩嘩作響,直如推倒銀山一般。 “富公公,底下孝敬來的果子露,您玩了這許久,也該歇歇手,讓咱家頂上了。” “去,去,去!什么……長三?真他娘的晦氣,一晚上出去幾十個銀子兒……” “富英,你這就瘟了?你富公公褲腰帶里拴著的那吊錢,怎么著也能耍個通宵吧?” “嘿,就你這雞公嘴,也敢咒咱家?” 解雪時一聽便知,這幾個內(nèi)侍偷jian?;乖趦?nèi)牢院抹起骨牌來了。 他不動聲色,一推殿門,果然被反栓住了。 長劍悄無聲息地從鞘中滑出,以一種平滑無鋒的力度,瞬間切入門縫中。 只聽“喀噠”一聲輕響,門閂一分為二。 偏殿里的內(nèi)侍,正抄著盞油燈,看斗雞細細碎碎地啄米。剛嘬著嘴唇,數(shù)到兩百八十,就聽得異動,抬起頭來。 “什么人——?。 彼菚r一屁股坐倒在地,駭?shù)妹嫔珣K白,“解,解太傅……啊,皇上!” 那只斗雞被他驚得一竄,雙翅撲騰,直直掠進了暖閣里,說時遲,那時快,牌桌上的數(shù)百張骨牌,連帶著滿桌籌碼調(diào)羹蓮子湯,都被掀得如灶中滾柴一般,突突亂跳。 幾個打骨牌的太監(jiān)跳腳大罵起來,其中一個性子最燥,當(dāng)下里就要打起簾子來看。 誰知道一只手先一步掀開了罩簾,五指清癯,如玉質(zhì)一般。 太監(jiān)一對上來人的臉,和那雙沉冷的眼睛,心就咯噔一聲,掉進了冰窟窿里。 再一看,當(dāng)今天子跟在解雪時身后,也踱進了暖閣里。 此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趙株倒是饒有興致,順手從桌上摸了方骨牌,轉(zhuǎn)頭問解雪時:“太傅,這些奴才夜里快活得緊,倒做起賭錢的勾當(dāng)來了?!?/br> 他還有心思學(xué)著那幾個爛賭鬼,將骨牌一掂,盲摸起了牌面。 解雪時沉聲道:“陛下,慎行!” 趙株悻悻然,將牌一搭,又轉(zhuǎn)頭四下里看了一番。 這暖閣本就是宗室罪人的寢居之處,設(shè)了張牙床,垂著青紗帳,隱約能看到有個背對著人的身影,裹著薄被,蜷在床上。 “趙櫝睡下了?”趙株道,伸手一扯帳子。 幾個內(nèi)侍面色大變,哪里阻攔得及? 只見薄被鼓鼓囊囊的,那人伸著一條腿,一手支在被面上,指間吊著根長煙槍,一股撲鼻的煙氣跟蟄伏已久的長蛇似的,立時沖了出來。 那人長長地抽了一口,又“嗬”一聲,從破風(fēng)箱似的喉底攝進了鼻腔里。 趙株避之不及,那淡巴菰的煙臭味撲面而來,解雪時當(dāng)即攔了他一把,將他擋在了紗簾后。 一時間,羅帳之內(nèi),只有潮而悶的煙火味。 解雪時一手按在對方肩上,一扳。 那人立時翻過身來,鼻歪口斜,渾身抽搐,分明是個煙癮上頭的太監(jiān)! 這太監(jiān)瞳仁震顫,連人都不認得了,不知道躲在主子的床上,抽了多久的煙了,只會嘿嘿地傻笑。 解雪時霍然回頭,問:“廢太子呢?” 簾外的內(nèi)侍早已哆哆嗦嗦跪了一地。 “解大人,這……廢太子他怔忡之疾又犯了,不等用膳,便又跑出去了?!?/br> “幾時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