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夜深人靜之時,梆子聲驟然作響,聲如急雨。 趙櫝眉心一跳,悚然起坐。 他這人生性多疑,睡得極淺,最恨臥榻邊窸窣作響,此時雙目尚未睜開,面上已泛厲色,抄起枕下短劍,便向窗邊擲去。 “才幾更天,哪個……” ——意想中的慘叫聲并未響起。也不再有宮人殷勤地奔過來,為他更衣著履。 他甚至還下意識地舉起了手臂,等著絳紗袍籠在雙肩上的分量,卻只聽到了哐當(dāng)一聲巨響,瞬間將他從那場舊夢里驅(qū)逐出來。 事到如今,他已無黃袍可加身! 只有那木窗不堪重負(fù),剛?cè)绨鰵ぐ闫D澀地張開一線,便撞在了縱橫交錯的鐵鏈上,轟然倒飛而回。 睜眼看去,除卻鐵鏈間重逾千斤的夜色之外,便只有房中陳設(shè)無限凄清的剪影,佛幔孤零零地飄蕩著,線香早已燃盡了。 與其說這是僧舍,不如說這是世上最為堅(jiān)不可摧的囚籠。 趙櫝一言不發(fā),依舊張著雙臂坐了一會兒,亂發(fā)垂落在腮邊,依稀還是解雪時昔年親手所斷時的模樣,只在眼瞼下多了一點(diǎn)猙獰的戒疤,是剃度之時,掙扎太過撞來的。 “除他之外,誰敢渡我!”他那時厲聲喝道,“讓他親自來,親自來見我,來殺了我!去稟明你們的主子,誰敢落我的發(fā),我就剜他的心!” 這么瘋瘋癲癲地大鬧了一通,反倒求得了趙株近乎寬和的恩典,準(zhǔn)他以居士之身,披發(fā)修行,只是那點(diǎn)戒疤終究還是消不去了,在眼瞼底下觀音痣似的懸著,說不出是猙獰還是慈悲。 此時他獨(dú)坐在冰冷的青紗帳中,唯有這點(diǎn)戒疤摸起來還是溫?zé)岬摹?/br> 可恨,可笑! 那梆子聲猶不肯止歇,鳥雀啄食一般,一迭聲搗在他的腦髓里,令人說不出的心煩意亂。 他聽了一會兒,只覺得這聲音極盡空曠,似乎是從后山曲曲折折地傳過來的,夾雜著一縷縷粥香。這幫子禿驢成日里敲的是鐘磬木魚,何曾有過這么重的人間煙火氣? 正驚疑間,只聽得木窗格上又是篤篤兩聲響,旋即傳來鐵鎖被打開的聲音。 有人在開窗! 那腳步聲沉而濁,全然不若寺中武僧般踏雪無聲,想來武功亦是平平。 要知道他被困在菩提寺里這許久,平日里交道打得最多的,卻還屬那聾僧,真可謂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那滿口的瘋言瘋語,都只能咬碎了咽下肚去。趙株對他的忌憚之深,可見一斑。 這般嚴(yán)防死守下,即便憑他之狡詐多謀,依舊興不起風(fēng)浪來。 這會兒突然間聽得陌生的腳步聲,即便是他,也眉心一跳,急急踏下床去。 “什么人?” 來人默不作聲,那木窗格底下有塊能抽出的窄木板,只能勉強(qiáng)伸出一只手臂,局促如狗洞一般,是平時里用來遞食水的。這時被人輕輕拉開了,推進(jìn)一只木盤。 木盤上只放著一雙竹筷,和一碗長壽面。 “皇兄,你醒了?” 短短一句話,卻如明晃晃如刀劍一般,瞬間激得趙櫝渾身血?dú)馍嫌?,狂怒起來?/br> 這聲音便是化成灰,他也認(rèn)得出來,他的腦中甚至一片空白,只剩下了一道火光般的念頭—— “他就在菩提寺附近,受了重傷,一直在流血,走不遠(yuǎn),你去找他了嗎?找到了嗎?”他的舌頭仿佛背離了他的意志,死敵當(dāng)前,一迭聲涌出口的,卻是那夜無人應(yīng)答的話! 趙株避而不答,只是拿手指在木盤上篤篤扣了兩聲,催促甚急。 “你去找他啊,外面這么大的雪,趙株,趙株,你這個廢物,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你不能放著他……” 一片寂靜之中,只有他的聲音近乎凄厲地回蕩。 “皇兄,都快一年啦?!壁w株輕輕道,“你怎么還是只會說這幾句話?” ——什么,一年,一年了? 對了,距離那個茫茫的大雪夜,已經(jīng)過去一年了,他卻依舊在明滅不定的夢魘中輾轉(zhuǎn),甚至在剛剛那一瞬間,又墜風(fēng)雪之中。 趙株絕不可能,永遠(yuǎn)不可能告訴他解雪時的下落,可見打的是殺人誅心的算盤。 來者不善,想必來的絕非長壽面,而是催命符! 趙櫝心中驚疑不定,又不肯露怯,當(dāng)即冷笑一聲,取了竹筷,在那面湯中一攪,那些焦黃的蔥花無不心懷鬼胎地流竄開去,乳白色的面湯明晃晃的,倒映出他一張惡鬼般的面孔。 “好弟弟,你可是好生小氣!我當(dāng)初贈予你的,可是一壺美酒,到頭來卻只舍得賞我些殘羹冷炙!長壽面,長壽面……好一個長壽,合該用我的命,來抵你的壽!” 趙株道:“今日是你我兄弟的生辰,皇兄應(yīng)當(dāng)不記得了?!?/br> 趙櫝譏嘲到一半,被他這么舉重若輕地截過了話頭,心中一股熱氣直往顱頂上沖,險些沒發(fā)起狂來。 “什么生辰,萬壽節(jié)又到了?連七寶琉璃燈都沒掛起,你還敢騙我?” “此物太過鋪張,我下令從簡,這皇陵附近人跡罕至,便減免了。”趙株道,“兄長,你可聽到梆子聲了?那是菩提寺的師傅在備粥,等天明時便會送到各處粥棚里?!?/br> 趙櫝聽此一言,這才隱隱約約想起些往事來。萬壽節(jié)前后十日,城中寺廟皆會設(shè)棚施粥,以求為圣明天子廣結(jié)佛緣,梆子聲篤篤一響,流民便如瘦鷲般群集而來,通宵達(dá)旦,刮弄粥底,遲遲不肯散去。 菩提寺雖地處皇陵,生人莫近,但這梆子聲卻保留了下來,看來趙株所言非虛。 生辰……他出身煊赫,何曾經(jīng)歷過這么慘敗的生辰,連七寶琉璃燈都不得一盞。 更何況,這也是第一個……沒有解雪時的生辰。 趙株卻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輕輕道:“兄長不記得了,我卻記得,內(nèi)牢院的日子,卻是如在昨日一般?!?/br> “你我成王敗寇,又有什么好說的?”趙櫝冷笑道,“好弟弟,你屁股底下的龍椅,可還坐得舒坦?袁鞘青這廢物,卻還沒有動手?” “袁將軍既是梟雄,亦是能臣,幸而得他輔佐,才能平定亂局,謝愛卿則善用懷柔之術(shù),如今這朝中,已無多少兄長的影子了。” “是了,他為你籌謀的后手,自然不容有失!”趙櫝喃喃道,“太傅,太傅!” 但是說出這兩個字,便足以令他心如刀絞。 趙株道:“面該冷透了?!?/br> “那又如何?” “你我兄弟二人,上一次一起吃這長壽面,是在什么時候?”趙株嘆道,“兄長,你若吃干凈這碗面,我便告訴你,太傅的下落?!?/br> 趙櫝瞳孔猛然一縮,再一度凝定在那碗沿上。 面湯已經(jīng)冷透了,只是清湯寡水罷了,長壽面被浸泡得又糟又爛,誰也不知道,這底下是不是藏了索命的鴆毒。透過窗格,甚至能隱約看到趙株的幾枚手指,扣在木盤上,白慘慘地透著光,如蜷縮的蝤蠐一般。 哐當(dāng)! 意料之中的擲地聲。 木盤被擲在地,陶碗?yún)s被牢牢地,扼在了趙櫝的五指間。 電光火石間,他已然一把抄起陶碗,吞了一口冷透的壽面。那面已凝結(jié)成坨,吞吃起來如鯁在喉,一口下去,更是扯得肚腸連筋帶骨地疼。 他如水陸道場中被赦的餓鬼般,失魂落魄地吞吃著最后一線希望。 面已啜盡,湯亦見底。 他的面孔和亂發(fā)一道,沉在碗底,如在茫茫海中撈月。 直到木窗又是吱嘎一響,他在微弱的眩暈中抬起頭來,只看到鐵鎖委地,木窗洞開,趙株亦不知所終,窗外幕天席地的,都是倏違的大雪。 雪幕之外,有一個朦朧的人影,身披長衣,正在仰首看雪。 那身形頎長而瘦削,衣袖當(dāng)風(fēng)翻飛,一手按在劍柄之上,卻如同虛按著一座山峰。 那熟悉的朱紅色緱繩,穿過茫茫雪夜,裹挾著此生難償?shù)那榕c債,拂在他的面上。 他有一瞬間看得癡了,一顆心驟然緊縮,竟是下意識呼喝出聲。 “太傅!” 解雪時置若罔聞,只是立在大雪中,微微側(cè)身,似乎在同什么人說話。 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那人披了件僧衣,大概是寺里的僧人。 他甚至能看到解雪時雙唇的張闔,聽到那些消散在白霧里的話。 “我此番前來,是想向廣法大師求一份度牒。” “解大人說笑了,這度牒乃是官府頒發(fā),豈是老衲所能做主的?” 是菩提寺的住持!這老僧本是趙氏宗親,論輩分,應(yīng)是他的叔父,只是無心皇位,甘守皇陵,得以保全。解雪時向他求度牒做什么? “更何況……”廣法徐徐道,“若是圣人心意已決,便是有百千度牒,也無他容身之地。” 解雪時道:“太子心性未定,偏偏心思玲瓏,只怕圣人這番決斷,瞞不過他,只怕他得見端倪,莽撞動手,必有性命之虞?!?/br> “解大人既然心有不忍,何不向圣人保了他,留得太子之位?” 解雪時道:“以他之心性,如登大寶,必有生靈涂炭之危,廢他是為天下公。至于保他,則是出于一點(diǎn)……”他微微一頓,才道,“私心?!?/br> 廣法道:“解少傅,你可知道,這宮中處處是見不得人的血,最忌諱的是什么?” 解雪時道:“還望大師提點(diǎn)?!?/br> “是死而不僵,”廣法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所成的卻是魔障!” 解雪時靜默片刻,只道:“無妨?!?/br> 話音既落,他便斷然解了長劍,長身跪在了雪地中,朝著那老僧和正殿的方向,合掌一拜。 他脊背亦清癯如出鞘之劍,從無折腰之時,此時膝下盡是碾碎的冰雪,簌簌作響,如無數(shù)鋼刀般亂紛紛在趙櫝耳中擰轉(zhuǎn)。 他在大雪之中,默跪良久,肩上雪化,脊背盡濕。 那柄銀白色的長劍孤零零地插在雪地中。 趙櫝總怨解雪時生平三次解劍,沒有一次為他,殊不知這第一次解劍,卻是在無人知的大雪中。 為的是他一條命。 他眼睜睜看著廣法給了解雪時一味藥,名為無間雪。服用者氣息斷絕,與身死無異,四十九日后醒來,神志混沌,殘余藥性可用上乘內(nèi)力設(shè)法逼出。 難怪,難怪那一日趙株飲下毒酒后,當(dāng)場氣絕,卻又瘋瘋癲癲地現(xiàn)于人世! 難怪他那份度牒陳舊如斯,字跡似曾相識! 那都是……那都是…… 菩提寺中所種因果,既是趙株之幸,亦是他趙櫝之悲! 趙櫝心中愴然,只能看這一場前塵舊事,解雪時的背影在朔風(fēng)中模糊不定,他徑自伸出手去,拼死去握解雪時的影子。 入手的卻并非漫天吹散的雪霰,而是奇寒透骨的鐵鎖! 他如當(dāng)胸受了一錘,悚然后退,錯睫之間,眼前哪里還有半點(diǎn)解雪時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