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相見

    清冷如霜雪的月光之下, 坐在桌旁的那人輕輕眨眼，仿若一尊玉石雕像忽然間有了靈魂，活了過來。

    如昆山玉碎一般的聲音在清冷的夤夜中格外清晰。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當(dāng)務(wù)之急是查出下手之人, 完成巡查事務(wù), 不可因小失大?！?/br>
    沈鳳璋神情淡淡, 對穿女裝, 扮女郎這事，沉穩(wěn)淡然, 看不出絲毫芥蒂。

    跪在地上的劉溫昌原先滿心憤恨，他方才發(fā)現(xiàn)郎主扮作女郎時，甚至不敢多看郎主一眼！只覺自己多看一眼都是對郎主的侮辱！

    然而這燒心灼肺的憤怒, 在聽到郎主淡然的聲音后，逐漸冷靜下來。

    劉溫昌跪在地上, 沖沈鳳璋重重磕了個頭，“是！”想到自己剛才沖動之下的想法, 劉溫昌心里尤為自愧不如。郎君如此能屈能伸, 他當(dāng)真是半點(diǎn)都及不上郎君啊。

    沈鳳璋未曾察覺劉溫昌內(nèi)心想法。她垂眸看了眼橫在腳下的那具尸體，朝劉溫昌淡聲吩咐道：“去尋一具與我身形差不多的女尸來?！?/br>
    劉溫昌趕來的速度比她想的快，既然如此, 她原先的計(jì)劃也能變一變, 變得更加沒有破綻。

    她本來是打算放把火，將整座屋子以及腳下那具尸體都一起燒了，然而這樣一來，勢必會引得知府追查逃走的她。如果多一具女尸……

    知府之子想要對院中姬妾圖謀不軌, 姬妾反抗之中打翻燈盞，引發(fā)火災(zāi)，最終將兩人都燒死在屋內(nèi)。

    這樣一來，她這次的女裝身份也能徹底消失了。

    峨冠玄衣，重新?lián)Q上男裝的沈鳳璋站在尸體旁，看著劉溫昌拔出尸首后心的那支短箭。

    “郎君?！眲夭镜缴蝤P璋跟前，輕聲請示下一步。

    沈鳳璋輕輕頷首，帶著劉溫昌走出屋子。

    屋外，月光清冷，寒露晶瑩。

    面如冠玉，眉目俊秀的玄衣郎君站在階下，長身玉立，似是從月中漫步而出的仙人。不遠(yuǎn)處，有道暗影正在放火燒屋。恍若仙人的年輕郎君面不改色，靜靜注視著，眼眸不悲不喜，無波無瀾，在寧靜淡然之中，隱約可見幾分冷酷。

    當(dāng)終于滅完火的知府，對著院中空地上，兩具焦黑的尸首大發(fā)雷霆之時，沈鳳璋已經(jīng)和劉溫昌回到了程鄉(xiāng)縣縣衙。

    沈鳳璋失蹤之后，剩余人哪里還有心思繼續(xù)往前走，當(dāng)即就在最近的縣衙落了腳，緊張不安搜尋起失蹤的巡查使來。

    縣衙后院，劉溫昌等人所住的院子里。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拿著釬子挑了挑油燈里的燈芯。原先快滅的油燈頓時變旺，一下子將昏暗的屋子照得亮堂起來。

    “說吧。這幾日查得如何？”放下釬子，坐在桌旁的年輕郎君抬眸，注視著站在跟前的部下，盡管眸光淡淡，卻帶著一種凜然的威勢。

    沈鳳璋這幾日不在，故意引蛇出洞，確實(shí)讓劉溫昌等人查到了很多東西。他肅聲將自己這幾日查到的情況一一匯報(bào)給沈鳳璋。

    聽到朝她下手的是殷貴妃，巡查隊(duì)伍里的王中尉是殷貴妃的人，正是他將行進(jìn)隊(duì)伍的情況匯報(bào)給殷貴妃的后，沈鳳璋唇邊擒起一抹冷笑。

    殷貴妃可真是個好母親。

    離開建康前，趙淵穆被她狠狠擺了一道，想來，殷貴妃是為子出氣了。

    事實(shí)上，殷貴妃想殺沈鳳璋，不僅是替愛子報(bào)仇，還是為除掉當(dāng)今至尊的得力干將，為她的下一步計(jì)劃做準(zhǔn)備。

    沈鳳璋坐在桌旁，指尖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桌面，越燃越旺的油燈火光倒映在她那雙近乎純黑的眼眸中，在火光之中，那雙眼看不出絲毫溫度。

    ……

    自從沈鳳璋失蹤，巡查隊(duì)伍中的其他官員沒有一日睡好過，吃好過。一日找不到沈鳳璋，就一日有把大刀懸在他們心頭！

    短短幾天功夫，這些人全都瘦了好幾斤。

    這么多人里，瘦的最厲害的便是王中尉了。

    大堂里，余下的官員坐在桌上，豐盛的早膳擺了一桌。正夾著一個包子打算開吃的林中尉看見坐在一旁，未曾動筷的王中尉，忍不住勸道：“王大人，你要多保重身體啊?！?/br>
    王中尉本來就吃不下東西，聞言，索性擱下筷子，朝同僚嘆了口氣，“多謝林大人好意，不過我實(shí)在是食不下咽啊?！?/br>
    沈鳳璋是什么人！那是被喊作閻王的！他里應(yīng)外合出賣沈鳳璋，已經(jīng)是承受了巨大壓力。沈鳳璋要是當(dāng)場斃命還好，誰曉得他居然還逃了！只要一想到沈鳳璋可能活著回來，查到他身上，他就連氣都喘不過來。

    王中尉滿臉愁容，格外情真意切，長長地嘆息一聲，“一想到沈大人在外音訊全無，我心里就跟壓著石頭一樣，哪里還有心思用——”

    王中尉尚未感嘆完畢，一道清越的嗓音憑空出現(xiàn)，打斷他的話。

    “想不到王中尉竟對我如此忠心！”

    王中尉猛地扭頭，看向門口?？吹胶涟l(fā)無傷，精神飽滿，大步跨進(jìn)屋內(nèi)的年輕郎君，心頭猛地一顫。沈鳳璋回來了？??！

    一時之間，余下的話含在王中尉嘴里，怎么都說不出來。

    沈鳳璋唇角含笑，臉上浮現(xiàn)幾絲感慨之色，大步走到王中尉跟前，在他肩頭拍了幾下，“王中尉忠心可嘉，本官都記在心里了！”

    沈鳳璋手落下來的那一刻，王中尉幾乎是頭皮發(fā)麻。他萬分慶幸自己此刻坐在凳子上，否則現(xiàn)在恐怕已經(jīng)要滑落到地上去了。

    不會的，沈鳳璋應(yīng)該還沒查到。王中尉一遍遍安慰自己，竭力保持鎮(zhèn)定，然而開口的嗓音仍舊帶上了幾分顫抖，“沈，沈大人，見到您安然無恙歸來，卑職真是太高興了?！?/br>
    明知王中尉聲音中的顫抖是因?yàn)楹ε拢蝤P璋卻恍若未覺，“是啊，本官安然無恙。沒想到本官歸來，王中尉你竟激動若此，好?！彼χf了一個好字，又往王中尉肩膀上拍了兩下。

    發(fā)覺王中尉竟然憑著食不下咽幾句話，就讓向來難以討好的沈大人另眼相待，站在一旁的其他官員們，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在聽到王中尉又顫抖著聲音迎接沈大人歸來，讓沈大人開口稱好之后，其他官員們更是嫉妒得眼珠子都紅了。

    王中尉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悶聲不響，沒想到竟然是個如此有心計(jì)的，阿諛奉承，方才那聲音顫的，簡直像是親生父母活過來一樣！

    察覺到身旁同僚看向自己時鄙夷，嫉妒的眼神，王中尉嘴巴里發(fā)苦，百口莫辯，心臟跳得像是要從喉嚨口蹦出來。

    “王中尉，本官從來不會對本官忠心之人?！鄙蝤P璋含笑看著王中尉，“至于那些背叛本官之人，本官也從來不會——”她直視著王中尉的眼睛，放緩語速，加重字音，一字一頓，吐出最后兩個字，“——輕饒?！?/br>
    王中尉只覺后背一涼，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遏住他的喉嚨，讓他瞬間無法呼吸。哪怕沈鳳璋已經(jīng)從他面前走過，他眼前還全是方才那雙瞳仁幽深黑暗，眼神冰冷無情，像是在看一件死物的眼睛。

    沈閻王，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什么？！

    沈鳳璋會怎么做？！

    想到沈鳳璋以往的手段，王中尉越來越慌，自己嚇自己，密密麻麻的汗珠從額角后背淌下來。

    已經(jīng)坐到上首的沈鳳璋一邊詢問眾人這幾日的情況，一邊用眼角余光注視著王中尉。

    看到王中尉那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提心吊膽的模樣，沈鳳璋不動聲色，微微一笑。

    她不會這么快就動王中尉的，懸而未決的利劍，有時候比明明白白的屠刀更令人恐懼。

    沈鳳璋整治完王中尉，當(dāng)然也沒忘記真正的幕后黑手殷貴妃。她沒有直接和殷貴妃對上，畢竟當(dāng)今至尊對殷貴妃是真的有感情，正面對付殷貴妃，就是直接得罪當(dāng)今至尊。

    不能正面對付殷貴妃，不代表沈鳳璋沒有其他法子。

    殷貴妃是個野心勃勃的女人，她暗地里發(fā)展的一些勢力，連當(dāng)今至尊這個枕邊人都不知曉。沈鳳璋記得原著里在描寫殷貴妃的野心和手腕時，曾提到一筆她收攏的朝臣。

    坐在前往義安縣的牛車上，沈鳳璋回想著原著中的內(nèi)容，心里漸漸有了成算。

    她雖然離開建康，但不代表她失去了對朝堂的影響力！

    在得知這次刺殺失敗之后，殷貴妃便知道沈鳳璋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不過，殷貴妃絲毫不怕，她甚至還頗為期待沈鳳璋的報(bào)復(fù)。

    只要沈鳳璋敢對她下手，她保證趙雍不會輕饒沈鳳璋！

    然而殷貴妃左等右等，沒等來沈鳳璋的報(bào)復(fù)，反倒等來自己手下的官員差事被搶。

    奢靡華麗的宮殿中，殷貴妃坐在上首，芙蓉一般艷麗的容顏沉沉似水，她一邊摸著腿上毛色雪白的獅子狗，一邊暗自思索。

    搶走那樁差事的是沈鳳璋的人。

    沈鳳璋是無意？還是知曉那名官員是她的人？

    若是無意，還好。若是故意……

    “汪！”

    被揪疼毛發(fā)的獅子狗忍不住輕吠一聲。

    ……

    殷貴妃對沈鳳璋生出忌憚之時，重新上路的沈鳳璋一行人終于到達(dá)了義安縣。

    沈雋駐扎的郡叫做義安郡，下轄六縣，其中郡治就設(shè)在義安縣中。沈雋的將軍府，也在義安縣里。

    收到消息，沈鳳璋已經(jīng)被找到之后，沈雋就帶兵重新回了義安縣。

    沈鳳璋一行人達(dá)到義安縣時，正是午后，陽光燦爛之時。

    載著沈鳳璋的牛車緩緩?fù)Ｔ诔峭?，就算沒有掀開帷幔，沈鳳璋也能從縫隙中看到穿著鎧甲，在陽光下格外刺眼的迎接隊(duì)伍。

    “郎主，到了?！庇H自替沈鳳璋趕車的劉溫昌轉(zhuǎn)過頭，輕聲道。

    城門外，帶著幾十名部下前來迎接巡查使的沈雋，望著遠(yuǎn)處那駕牛車，蒼灰的眼眸微微一瞇。身著寬衣大袖衫的年輕郎君姿容優(yōu)雅，走下牛車，秋陽之下，那張精致俊秀的臉龐覆了一層淡淡金光，越發(fā)顯得如同仙人一般。

    收斂眼中情緒，沈雋抬手，聲音清越而響亮，“見過巡查使大人！”

    第88章

    按品階, 沈雋作為一軍主帥, 并不需要對沈鳳璋這個巡查使如此客氣尊敬, 但沈鳳璋這個巡查使乃是代天子出行, 意義不同。

    沈鳳璋站在出行隊(duì)伍中央, 看向前方正向她行禮的沈雋。

    青年挺拔修長的身軀包裹在玄甲之中, 顯得越發(fā)高大英武。那一身玄甲在陽光下更是閃動著微微暗芒, 泛著絲絲冷光。

    盡管他低著頭，抬著手, 模樣尊敬，但誰都不會將他與諂媚、卑微等詞聯(lián)系起來。甚至于, 今日若是換了一個定力不足之人站在沈鳳璋這個位置上, 說不準(zhǔn)還會心驚膽戰(zhàn)，受寵若驚。

    沈鳳璋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沈雋，他昔日未曾從軍, 在沈家蟄伏時, 哪怕是溫和笑著，身上也總帶著幾分壓抑，然而如今的沈雋，卻像是徹底沖破圍困的蒼鷹, 佯裝出來的溫和笑意里只有意氣風(fēng)發(fā)。

    上次在建康，沈雋給她的感覺是一柄鋒芒畢露、寒光森冷的長劍，銳氣逼人之余，未免顯出幾分青澀。然而現(xiàn)在，這把長劍歸鞘, 滿身銳氣積淀為胸有成竹、運(yùn)籌帷幄的從容自信。

    外人不知沈鳳璋心中感慨，他們只看到沈雋給沈鳳璋行禮，沈鳳璋卻半天不讓沈雋起來。站在沈鳳璋身后的幾名官員，一邊佩服沈鳳璋膽子大，連一軍統(tǒng)帥都敢這樣下面子，一邊又暗自嘀咕，沈大人和沈?qū)④娺@對同父異母的兄弟，關(guān)系是真差。

    沈雋身后那幾十名部下就沒這么平靜了。他們跟著沈雋出生入死，親眼見到沈雋上陣英勇殺敵，保家衛(wèi)國，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此刻見沈雋被人為難，心里憤怒不已，對沈鳳璋的印象也一落千丈。

    就在有人忍不住要想說話時，站在那兒沉默半晌的沈巡查使終于動了。

    沈鳳璋眉眼一挑，黑亮的眼眸里光芒一轉(zhuǎn)，淺淡的薄唇微動，“沈?qū)④娍蜌饬?。本官區(qū)區(qū)一介巡查使，擔(dān)不起沈?qū)④娙绱舜蠖Y?！?/br>
    沈鳳璋眼眸里一閃而過的那一抹惡，讓本就黑亮的眼眸越發(fā)顯得燦若星辰。沈雋直起身，將視線從那雙眸子里移開，臉上絲毫沒有被故意折騰后的怨懟與怒氣，他朝沈鳳璋微微一笑，并排走在沈鳳璋身側(cè)，領(lǐng)著她往城中走去。

    沈雋的部下們落在后邊，他們遠(yuǎn)遠(yuǎn)看著前方一高一低兩道身影。左邊那道清癯飄渺，衣袂翻飛，別有一番灑脫自如的意境；右邊那人，高大挺拔、英武昂藏、玄甲曜日，氣勢非凡。

    他們這些部下，很少見到與沈?qū)④娬驹谝粔K兒，氣勢卻不輸他半分的人。難得見到這樣的人，也大多是有些年紀(jì)的。

    沒想到京城里來的這個巡查使，竟也是少年英才。

    但一想到此人方才小肚雞腸，故意給將軍一個下馬威，他們頓時覺得，這世上能和沈?qū)④娨粯觾?yōu)秀的人還沒出生呢！

    ……

    沈鳳璋領(lǐng)圣命前來視察駐扎各地的軍隊(duì)，實(shí)際上就是替當(dāng)今至尊看看，這些分布在外的士兵精神面貌如何、訓(xùn)練得如何、吃穿用度、軍餉發(fā)放情況如何，再觀察一下軍心如何，這些是否只知軍中統(tǒng)帥而不知真正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