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jié)
“殿下,臣以為還是應(yīng)該南下?!?/br> 趙淵穆抬起右手,五指并掌,呈現(xiàn)拒絕姿勢。他望著木質(zhì)書案上的木紋,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用力一閉,緩緩開口。 “所有人全都留下迎戰(zhàn)。” “殿下!南下固然有風險,然而留下來守城更有風險??!萬一城破,那——” “不用多說了!”趙淵穆高聲打斷對方的話,他慢慢抬頭看向眾人,眼中先前那種仿若抓住救命稻草,找到一線生機的瘋狂激動神情已經(jīng)褪去,被終于做出決斷后的寧靜取代。寧靜之下,又滿是堅決。 他看向沈鳳璋,沈鳳璋那張文雅秀美的臉龐,在他看來依舊十分道貌岸然,令人厭惡。然而,哪怕他再厭惡沈鳳璋,也明白在這個時候,保住建康有多重要!如果他不想做亡國之君,不想在史書上遺臭萬年,那就決不能棄建康而去! 趙淵穆深吸一口氣,瘦削下來的臉龐棱角分明,反倒沖淡了他原先的艷麗與女氣。他壓低硬朗的眉骨,雙手平舉,朝沈鳳璋躬身行禮,“沈大人,本王就將建康托付給您了!若有任何需要,還請沈大人直言?!?/br> 趙淵穆厭惡沈鳳璋,沈鳳璋同樣對趙淵穆沒什么好印象。說實話,方才向趙淵穆提議時,沈鳳璋擔憂的是趙淵穆不肯留下來,一定要南下。 幸好。 沈鳳璋朝趙淵穆看了眼,心頭略松口氣的同時,對趙淵穆的印象也稍微好轉(zhuǎn)了一些。她不避不讓,硬生生受了襄陽王趙淵穆一禮,隨后同樣雙手平舉,躬身作揖。 “殿下高義,臣替建康百姓謝過殿下?!?/br> 雖然沈鳳璋和趙淵穆兩人實際上滿是嫌隙,兩看生厭,然而表面上卻是君臣相和,一副明君賢臣的模樣,顯得尤為和諧。 其他人見到這樣的情況,哪怕心有不甘,卻也明白一切已是塵埃落定。 “殿下高義,臣替建康百姓謝過殿下!” 沈鳳璋麾下的那些官吏是最先跟著沈鳳璋說出這話,向趙淵穆行禮的。緊接著,一個個都開始朝趙淵穆行禮道謝。 雖心中沒底,不知前路所在何方,但見到這一幕,趙淵穆心頭也不由暢快起來,不再后悔自己的選擇。他看了沈鳳璋一眼,接下來就要看沈鳳璋了。 若是守住城還好,若是守不住城,他就是死也要拉沈鳳璋墊背! …… 議事堂的大門轟然打開,一名名朝廷命官魚貫而出。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沈大人,這次就看你了?!弊咴谏蝤P璋之后的權(quán)侍郎說完這話,故意朝沈鳳璋肩膀撞去,想從后面擠到沈鳳璋前邊。 眼看權(quán)侍郎就要撞過來,沈鳳璋身子往旁邊輕巧一側(cè)。 “權(quán)侍郎小心!” 權(quán)侍郎用力太大,撞空之后,受慣性影響,徑直朝前沖去,差點一頭栽倒門口地上。好不容易站穩(wěn)之后,權(quán)侍郎狠狠甩了甩衣袖,回頭看了沈鳳璋一眼。 沈鳳璋微微一笑,聲音溫和,說出口的話,似是在關(guān)心,又似乎帶著幾分深意,“權(quán)大人,小心啊。” 權(quán)侍郎咬了咬牙,大步朝前走去。 …… 天地有靈,不知是不是連宮中草木都知曉當今至尊病倒在床,大敵進攻,建康危在旦夕,這段時間,宮中草木顯得格外蕭條。 劉溫昌從那些枯萎凍死的草木上收回目光,繼續(xù)朝宮門里張望。他那張敦厚老實的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實際,心里一直擔憂著。 他很清楚,郎主今日是帶著目的進宮,也不知道宮中現(xiàn)在情況如何,郎主能否達成目標,建康又將何去何從。 忽然間,許多個小黑點出現(xiàn)在宮道遠處。他當即全神貫注朝那些小黑點看去。 隨著那些小黑點逐漸靠近,劉溫昌很快就辨認出了其中的沈鳳璋。 身量高挑的青年身著華貴的黑色貂裘,身后是蒼灰的天空與略顯蕭瑟的冬景,兩旁是朱紅的宮墻。從劉溫昌這個角度看去,青年微微側(cè)頭,唇角含笑,似乎在聽身旁人說話。 “郎主,怎么樣?” 沈鳳璋一出宮門,劉溫昌立刻迎上去,輕聲問道。 沈鳳璋臉上應(yīng)付性的笑意已經(jīng)消失,失去笑意的臉龐如玉雕一般,精致冷淡之余又有幾分高高在上,少了煙火氣。 她朝著劉溫昌緩緩頷首,“成了?!?/br> 深呼一口氣,沈鳳璋登上牛車,“走吧,去五兵尚書衙門!” 接下來,還有一場硬仗在等著她。 沈鳳璋先前并非是在胡編亂造,迎戰(zhàn)確實有獲勝的希望。只不過,這希望比較小而已。然而,就像她先前所言,丟了建康,大周就是大勢已去。為此,明知希望渺茫,她也要嘗試一下自救。 守城尚有獲勝可能,南下才是真正的束手就擒。 索虜人在江對岸虎視眈眈,建康城中,最寢食難安的要算五兵尚書衙門的人了。 從索虜朝駐北軍發(fā)起進攻,到勢如破竹,長驅(qū)直入,抵達江對岸,五兵尚書衙門都是最先知道的。他們是親眼看著前一份戰(zhàn)報送上去,上面還沒商討出應(yīng)對結(jié)果,后一份戰(zhàn)報又送到了??梢哉f,他們是對整個戰(zhàn)況最了解的人之一。 眼下,索虜人隔江而望,虎視眈眈,他們心里焦急不已,卻不知道如今該怎么辦。 為此,一聽到外間傳來的腳步聲,見到走進來的沈鳳璋,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站了起來,紛紛朝沈鳳璋迎上去,“大人!情況如何?!您與襄陽王殿下,還有其他大臣們,決定怎么辦?” 沈鳳璋抬眸看向這些人,目光炯炯,簡潔有力,拋出一個字,“守!” 守住建康,守住建康百姓,守住這錦繡山河與黎民眾生! 第105章 開戰(zhàn) 五兵尚書衙門的人, 心里其實也都知道, 到如今這個地步, 只有兩條路, 走或者留。走,顧慮重重;留, 亦是顧慮重重。他們猶豫不決,舉棋不定。 眼下聽到沈鳳璋斬釘截鐵一個留字,盡管留下來危險不少,但他們反倒都松了口氣。 “沈大人, 那守城該如何安排?”眾人看向沈鳳璋,徹底把她當成了自己的主心骨。 沈鳳璋一邊大步往前走, 一邊快速回想這些人往日的表現(xiàn),同時口中喊出幾個名字, “楊庭榮,孫秀朝?!?/br> “下官在!” “你們二人負責此次守城的軍備物資以及糧食調(diào)度!士兵們每人每日口糧從六兩改為十兩。” 不等楊庭榮和孫秀朝領(lǐng)命答應(yīng), 沈鳳璋已經(jīng)開始點下一個人的名。 “陶契。” “下官在!” “負責檢查城墻, 但凡破損之處,征集城中工匠,調(diào)用石料,三日內(nèi)修補完成!” 同樣的, 陶契還沒來得及回答是, 就聽到沈鳳璋又開始下新的命令。 一道道指令從沈鳳璋口中有條不紊發(fā)布出來,原先如同一盤散沙的五兵尚書衙門瞬間像一臺擰上發(fā)條的機器,重新運轉(zhuǎn)起來。 五兵尚書衙門中, 來來往往的官吏都神色匆匆,各自都有自己的任務(wù)要做去。 一口氣將這場守城戰(zhàn)大部分要做的事全都布置了下去,沈鳳璋看著匆匆忙忙的屬下們,心頭的焦灼稍微和緩了一些。 即將到來的這場建康之戰(zhàn),他們這邊最大的劣勢有二。一是兵力少;二是時間緊。 要想增加贏面,他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搶在宇文燾進攻之前,做好迎戰(zhàn)的準備。 至于兵力少…… 沈鳳璋深吸一口氣,收回目光,看向唯二兩名方才沒有被安排任務(wù)的官吏。 “大人,下官還沒有……”其中一名生著招風耳的中年男子察言觀色,見沈鳳璋收回視線,急忙小心翼翼出言。 “萬彥之?!鄙蝤P璋朝萬彥之看去,眼眸黢黑深沉,聲音亦是格外深重。 之前沒被分配到任務(wù),心中惴惴不安的萬彥之見狀,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心里越發(fā)緊張了。 “你的任務(wù)是帶人前往武陵郡命魯將軍,速速帶兵前來救援!” 千鈞重擔突然落在肩上,萬彥之臉色一肅,他喉結(jié)重重滾動了一下,看向沈鳳璋,斬釘截鐵應(yīng)了聲是! “下官定不負大人重托!” 送走萬彥之,沈鳳璋看向留下的另一人。大周駐扎在外的軍隊有三處,除去淮水邊上的駐北軍和武陵郡的平西軍,最后一處就是義安郡的安南軍,也就是沈雋所領(lǐng)的軍隊。 將向安南軍請求援軍的命令下達出去之后,沈鳳璋坐回到書案后,開始緊鑼密鼓籌備起守城的詳細計劃來。 眼下宇文燾帶著手下十幾萬索虜士兵駐扎在對岸,看似一江之隔,似乎馬上就會過江來攻打建康。但沈鳳璋估計,他們最快也要在十天之后。 這個時代,大多數(shù)城墻高度在五六米左右,稍矮一些的城墻,甚至只有兩三米,搭個人梯就能輕松爬上去。而且大多數(shù)并非石頭墻,只是夯土墻。 然而建康作為大周國都,不管是城墻高度,還是城墻的牢固程度,都遠勝其他城池。將近十五米高的城墻,堅固的石磚,這些都給攻城增加了難度。 宇文燾若是想攻城,勢必要準備各種攻城工具。他們先前行進的速度太快,恐怕這些攻城工具都沒有準備。 沈鳳璋想的沒錯。 江對岸,宇文燾走出營帳,登上高處。他眺望著對岸,對岸建筑的輪廓與影子在水天之間模糊可見。 凝望了對岸半晌,宇文燾深深吐出一口濁氣,朝著遼闊的江面與廣袤的蒼穹長嘯一聲。長嘯過后,他又用力地吸了一口帶著冷意的江風。 “這大周的風,比我們北邊的風濕潤許多。” 跟在宇文燾身后的部下見狀,笑著開口道:“是啊,江南江南,大周連風都有江南特色?!?/br> 宇文燾轉(zhuǎn)身,粗獷的臉上既有躊躇滿志,又帶著幾分焦急。他微微含笑,似感嘆一般,“我以前哪里想到過,有一天竟然會因為行進太快,軍械跟不上,不得不放緩腳步?!?/br> “眼看建康就在對岸,卻只能看不能去占領(lǐng)它,這個滋味可真令人焦灼。” “主上放心,木梯明日就能到,攻城錘也已經(jīng)在運來的路上?!?/br> 宇文燾點點頭,轉(zhuǎn)身又看向?qū)Π?,他瞇起眼貪婪地注視著對岸影影綽綽的輪廓,野心高漲。 在宇文燾日益高漲的野心與施加的壓力下,第七天的時候,一切攻城用具皆準備齊全! …… 索虜人第一天駐扎在江對岸的時候,建康城中的百姓驚慌失措,生怕這些傳聞中茹毛飲血,殺人如麻的索虜蠻人下一秒就破城而入。他們收拾東西都打算馬上出逃。 然而等著等著,建康百姓卻發(fā)現(xiàn)那些索虜人只是駐扎在對岸練兵,看上去根本沒有打過來的跡象。等到第七天的時候,建康城里已經(jīng)重新恢復(fù)繁華,街道上小商販們又重新擺起了攤。 這些重新回歸生活的百姓們,誰都沒想到,相安無事許久的索虜人會突然朝建康發(fā)起進攻。 “打過來了!”“打過來了!”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你們跑什么?!”正在沿街叫賣的小商販急忙攔住從遠處跑過來的行人。 急著逃命的行人一把推開商販,急急忙忙往前跑去,“別賣了!索虜人攻城了!” 差點摔倒在地的商販來不及發(fā)火,就聽到這樣一句話。頓時,他連自己的小攤都不要了,撒開腿就朝遠處跑去。 與被索虜人麻痹的百姓不同,沈鳳璋以及其他人,每時每刻都在警惕著來自對岸的攻勢。為抓緊時間,許多人都是沒日沒夜地在辦事。身為這場建康之戰(zhàn)的總指揮,沈鳳璋甚至已經(jīng)三日沒有好好睡上一覺。 那些先前因為繁重的任務(wù)而對沈鳳璋生出埋怨的官吏們,在見到如同群蟻一般,密密麻麻涌來的索虜士兵時,才猛然驚覺多虧了沈鳳璋死命的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