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沈雋如同走在自己院中一般,熟稔地走過種滿果樹的小徑,迎著燈籠散發(fā)出來的光亮,朝正屋走去。 正屋里的婢女聽到響動,剛想朝屋里通報, 卻發(fā)現(xiàn)來人是沈雋。咽下到嘴邊的喊聲,婢女朝沈雋微微屈膝, 輕輕頷首行禮,隨后轉身朝里屋走去。 雖然一路走過來都格外順暢, 沒有半點阻隔。但到了這里, 沈雋也不敢再像方才那樣直接闖進去。他站在門口,等著婢女去屋里通報, 藏在衣袖中的手則不斷摩挲著掌中的瓷盒。 通報的婢女去而復返。對方悄無聲息走到沈雋跟前, 沒有開口說話, 只是朝沈雋輕輕頷首, 做了個里邊請的手勢。 從踏進景行院, 到真正走到沈鳳璋跟前, 與沈雋有關的一切都是寂靜無聲的,沒有半絲響動。整座庭院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多出了一個人。 沈雋走進里屋, 手握書卷的青年坐在燭光里,微黃的燈光落在她身上,落在那只握著書卷的修長玉手上。 沉著有力的腳步聲在沈鳳璋耳旁響起, 與此同時,一道陰影從斜旁打落下來,投在她手中的書頁上。沈鳳璋有心想無視不請自來的某人,然而大約是那道落在書上的影子實在太過礙眼,原先有趣的文字,不知不覺間就變得難以入目起來。 擱下書,沈鳳璋轉頭,抬眸看向沈雋,“你怎么又來了?” 沈雋早已習慣沈鳳璋這種態(tài)度,他也不介意沈鳳璋這種態(tài)度。畢竟,他知道沈鳳璋心中是喜歡他的,她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苦衷的。 摸出已經(jīng)被掌心溫熱的瓷盒,沈雋看向沈鳳璋被衣袖遮住的手腕,他沒有回答沈鳳璋的問題,而是開口問道:“手腕怎么樣了?” 沈雋的視線如有實體一般,哪怕隔著衣服,沈鳳璋也覺得被他盯住的手腕有些奇怪。還不等她回答無事,沈雋便直接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雖然有些時候,沈雋在沈鳳璋面前表現(xiàn)得格外拘謹,仿佛不敢越雷池半步,然而有些時候,他又表現(xiàn)出一種如虎豹豺狼一般的攻擊性。 沈雋直接抓起沈鳳璋的手腕,褪去她寬大的衣袖,露出顯得越發(fā)猙獰可怖的手腕。 沈鳳璋膚白,手上的痕跡難退。前幾日紅色的指印,如今也已變成暗紫色,青青紫紫連成片。 沈鳳璋抽了下手,卻沒抽出來。她只能看著沈雋低垂眼眸,一手扣著她的手腕,剩余單手打開瓷盒,從中挖出雪白的膏體,涂在她手腕的痕跡上。 看上去冷硬強勢、銳氣逼人的青年,在涂藥時,動作卻又出人意料的溫柔。跳躍的燭火凝在他蒼灰的眼眸中,淡化了那雙灰眸中的生冷,倒映出幾分暖意。 那抹灰色如同煙一般氤氳上升,緩緩翻騰。 沈鳳璋凝視著與以往迥然不同的沈雋,心中寧靜得不染半絲塵埃。窗外的風聲,燭焰爆裂之聲,屋外婢女低語之聲,周遭一切嗓音都消失不見了。她似是一名日夜兼程、風塵仆仆幾萬里的旅人,跋山涉水終于坐到爐火邊,卸去滿身風霜,洗去半生塵土。 手腕上的青紫也就那么一點。雖然沈雋特意放緩動作,但終究還是上完了藥。他抬起頭想要說什么,卻在對上沈鳳璋那雙微微怔楞的眼眸時,略感驚喜。 阿璋果然對他有感覺。沈雋心中暗喜不已。 沈鳳璋并未察覺到沈雋的想法。沈雋一抬頭,她便瞬間從方才那種意境中抽離出來。 “行了,藥已經(jīng)上完了,你可以走了?!鄙蝤P璋收回手,朝著沈雋淡聲送客。 沈雋深知過猶不及,見沈鳳璋送客,他并未糾纏不休,而是果斷起身,朝外走去。 屋外,夜幕漆黑,月色撩人。沈雋走在小徑中,回想起沈鳳璋方才的神情,大步朝前走去的步伐輕松又自信,帶著意氣風發(fā)。 他雖然不是情場高手,風流浪子,但他自認自己還算是個高明的獵人。 捕獸,尤其是這樣美麗又警惕的獵物,一方面要小心翼翼,絕不能貿(mào)然靠近,以防驚動獵物。但另一方面,又不能一味等待,而是要抓住機會,一點點靠近,然而在獵物感覺太近之前,停下試探的腳步,如此一次次,似是溫水煮青蛙一般,不知不覺間走入獵物領地范圍之內(nèi)。 帶著初春夜里的寒風吹在沈雋身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月光之下,沈雋蒼灰的眼眸亮若寒星,又如兩團不斷跳躍的冰冷火焰,顯露出勃勃野心。 他正把得到心愛女人的過程當成一場狩獵。 作為一名高明的獵人,他對自己信心十足。 …… 離宮變已經(jīng)過去兩日了,這幾日建康城中,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的,早已從宮變變成了始興郡公府里的事。 這件引起無數(shù)人熱議,又與沈家有關的事,并非沈鳳璋的身世,而是沈雋的身世! 誰也沒想到,沈家先前那個被所有人羞辱,逆來順受的私生子竟然會是當今至尊之子!這還是當今至尊親自承認的! 別說是其他人了,連沈家人都對這件事震驚不已。 原來當年宮中妖妃作祟,謝皇后被妖妃逼得自盡,她知曉沈老郡公忠心耿耿,自己死后妖妃絕不會放過自己的孩子,便將自己的大皇子托付給沈老郡公。 可惜中間出了一番變故,沈郡公沈懿將大皇子帶回來之后,尚未安頓好他,便急病而亡。 這個由沈雋根據(jù)實情親自cao刀修改的故事以極快的速度在建康城中流傳。 眾人議論紛紛。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昔日風光無限的襄陽王如今已成階下囚,往日里被人忽視冷落的沈家私生子如今卻名正言順成為太子,并即將登基為帝。 事實上,除了那些遠離宮廷朝堂的百姓,其他官吏們都知道這里面貓膩重重,然而誰讓沈雋如今手握重兵呢?那些披堅執(zhí)銳的士兵就守在城內(nèi)城外,看著那些士兵,哪怕是再蠢之人,都知道這個時候乖乖聽話就是了。 他們這位新帝和之前的老皇帝可是半點都不像。這位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心慈手軟之人。 新帝登基,所有一切都翻篇重來,對于深受老皇帝寵信,以老皇帝作為靠山的那些臣子來說,這不是什么好事。但對于另外一些人來說,這卻又是一個重新洗牌的好機會。 無數(shù)人都在思索該如何討得這位年紀輕輕的新帝歡心。 有人把主意打到美人身上,也有人把主意打到沈鳳璋身上。 外人并不知曉沈鳳璋和沈雋之間的復雜,他們只知道新帝當初留在沈家避難之時,被這位沈家小郡公多番羞辱。以己度人,他們要是當初龍困淺灘,落魄不堪之時,遭人如此踐踏,一朝得勢,是絕對不會放過當初羞辱過自己之人。 和沈雋當初想的一樣,那些先前在沈鳳璋炙手可熱之時,只能忍氣吞聲之人,如今抓住機會,開始不遺余力彈劾沈鳳璋。彈劾沈鳳璋的奏章如雪花一樣朝他書案上飛來。 除奏章外,當朝彈劾之人也不在少數(shù)。 第116章 “陛下, 臣要彈劾沈廷尉!” 如同一聲驚雷平地炸響, 半瞇著眼, 昏昏欲睡的朝臣們齊齊精神一振,忽然間變得精神抖擻起來。 所有人心里不約而同蹦出兩個字——來了! 他們小心翼翼地抬眸, 瞥了一眼坐在上首的青年帝王,想要從對方臉上神情窺探出對方心中想法。 然而, 他們只能看到一張面無表情, 如同塑像一般的臉龐。 從當今至尊那邊收回目光, 幾個與沈鳳璋不和,先前礙于沈鳳璋權勢,只能把氣全都憋在心里的大臣幸災樂禍地朝沈鳳璋看了一眼。 站在最前面的青年比以前消瘦了許多,想必這段日子一直處在擔驚受怕之中。一想到當初那么囂張跋扈、橫行霸道的沈鳳璋,現(xiàn)在卻成了驚弓之鳥, 這些人心中快慰不已。 “陛下,臣也要彈劾沈大人擅用職權, 以權謀私!” “陛下, 臣也有本要奏!” 在眾人眼中,沈鳳璋已經(jīng)再無翻身之力, 不在這時候趁他病要他命, 還要等到何時?!更何況,現(xiàn)在彈劾沈鳳璋,還能在新帝心目中留下個好印象,實在是一筆再劃算不過的生意。 跟風彈劾沈鳳璋的大臣沾沾自喜,殊不知, 龍椅之上,沈雋望著這些人落井下石的嘴臉,心中冷笑不已。 沈雋目光冷淡又極具穿透力,從這些人臉上一一掃過,將這些人記在心里。比起與他有仇的敵人,落井下石,投機取巧的小人更令人厭惡。更別說,沈鳳璋和他的關系并非表面上那樣。 大肆彈劾的大臣們似是察覺到氛圍有些不對,一個個漸漸安靜下來。喧鬧的朝堂重新恢復了先前的寂靜。 龍椅上,身著玄服的年輕皇帝眸光如山岳,從每一個人身上掃過,“眾卿說完了?” 在場的大臣們,有人敏銳地察覺到,聽到大家彈劾沈鳳璋,新帝似乎并沒有他們預想中的那么高興。 寶座之上的年輕帝王還在繼續(xù)開口,“眾位卿家說完了,該輪到孤來說了?!?/br> 沈雋將目光轉向站在最前排的沈鳳璋,凝在那雙蒼灰色眼眸上的冷霜不知不覺間盡數(shù)消融。沈鳳璋三個字在他舌尖滾了一番,竟也讓他似是嘗到了幾分纏綿的甜,“這么多人彈劾你,你有何想說的?” 雙手握著玉笏的青年低垂眼眸,“臣無話可說?!?/br> 朝堂上的其他人,聽到沈鳳璋這話,忍不住望了她一眼。這沈大人是自知翻身無望,索性自暴自棄了? 眾人幸災樂禍,只等著見到沈鳳璋倒霉。 卻不料…… “此事容后再議?!鄙螂h掃了一遍眾人,“到底情況如何,孤自有定奪。” 下朝之后,沈鳳璋跟著人群朝外走去,尚未走出大門,便有一名宮人從后邊匆匆追上來。 人群中,有人注意到,那名宮仆朝沈鳳璋輕聲耳語了幾句,隨后沈鳳璋便跟著宮人朝后殿走去。 “你們說,新帝到底在想些什么?”收回目光,這名大臣實在忍不住和關系較好的同僚議論起來。 同伴用眼尾余光看了看沈鳳璋的背影,微微搖頭。想不通,他也想不通。新帝當初被沈鳳璋那樣羞辱,總不會寬厚仁慈到什么都不計較吧?新帝要真是寬厚之人,會被那么多人忌憚,會在戰(zhàn)場上闖下修羅的名頭? 這兩人之間的關系,當真是古怪。 …… 后殿書房里。 “啪?!?/br> 一聲重響,一疊奏章如同雪花一般散落到沈鳳璋跟前。 望著那疊奏章,沈鳳璋連眼皮子都沒掀一下。 沈鳳璋不按常理出牌的沉默,讓沈雋一時有些無奈。他只能親自從書案后繞出來,蹲下身撿起地上那疊奏章,“你知道這些都是什么嗎?” 沈鳳璋輕輕抬了下眼,看著沈雋的眼睛里有幾分不耐,“不就是一堆彈劾我的奏章嗎?” 沈鳳璋在朝堂上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讓諸多大臣覺得她太過囂張,是自暴自棄,他們?nèi)羰强吹缴蝤P璋私底下對沈雋的態(tài)度,恐怕驚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 而他們?nèi)羰强吹缴螂h對沈鳳璋的態(tài)度,恐怕要懷疑自己還沒睡醒了! “你也知道這些都是彈劾你的奏章,壓下這些奏章也不容易?!鄙螂h將奏章放到一旁,重新走到沈鳳璋跟前,他放柔了聲音,“阿璋,其實有個一勞永逸的辦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br> 沈鳳璋冷笑一聲,往后倒退一步,抬眸看向沈雋,“怎么?直接罷了我的官?” 沈雋溫和一笑,“當然不是?!?/br> “阿璋,宮中后位空懸,只要你愿意……” 沈雋沒有說下去,只是用深深地凝視著沈鳳璋。 沈鳳璋雖然猜到沈雋絕不可能像她所說的那樣,直接罷免她的官職,但也沒想到會提出想立她為后。 雖然比起做皇后,她更樂意做權臣。 思索片刻,沈鳳璋抬眸,朝沈雋斂容,認真開口,“陛下,后位空懸,臣當然愿意——” 沈雋心中一喜。沒想到沈鳳璋后半句話卻是—— “——替您物色一位家世德行容貌都合適的皇后?!?/br> 沈雋滿心喜意瞬間化為怒意。他胸口一陣發(fā)悶,被沈鳳璋氣到不行。 “阿璋你!” 見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沈雋居然被她這么一句話就輕易氣到了,沈鳳璋不由覺得自己方才那句搪塞之語其實有點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