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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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豆抹了抹淚,看著躺在面前的人。 永昭再也不會開口說話了。就像爸爸一樣。 她即難過,又憤怒。人怎么能就這樣死了呢? 可這是永昭的錯嗎? 她說不清自己在生誰的氣。整個胸腔像是要爆炸似的令人難受。她不愿意接受這件事,可卻也無力反抗事實。 她覺得,自己好像被時間穿梭送回了爸爸死的那一天。這種茫然、悲傷、憤怒,像一排排的巨浪洶涌地?fù)舸蛑?,她甚至認(rèn)為,自己可能下一秒就會真的被沖走,然后沉在深手不見五指的深海里再也起不來。 工作人員想把白布蓋回去,湯豆卻一下把整張白布都扯開來。 白布下的身軀一覽無余。 他穿的是平?;丶掖┑乃{布工人制服,身上看上去并沒有明顯的外傷,手和臉上很干凈,只在眉心有一點小小的被灼傷似的印記,像是被什么燙了一下。 工作人員被湯豆的動作嚇了一跳,似乎有些慌,飛快地把白布蓋回去,然后請她離開。她沒有拒絕。 出去時,外面的工作人員正在和湯母說撫恤金的事,聽上去是一筆不小的錢,湯母臉色不太好,只沉默聽著,過了許久只問:“然后怎么樣?”又說“他爸爸還不知道。現(xiàn)在我們要把人領(lǐng)回去嗎?我們要怎么帶回去?” 工作人員說:“不用,我們這里會負(fù)責(zé)火化?!毖a充“當(dāng)然是等家屬過來見過最后一面之后。現(xiàn)在只是讓你們認(rèn)認(rèn)人,跟你商量一下接下去的事宜?!?/br> 正說著,樓梯一陣響動,工廠人員帶著王石安進來,他神色匆匆,兩邊來不及打招呼,就慌慌張張地跟著工廠人員進去了。 湯豆陪著湯母在大廳等。 過了許久王石安才上來,他步子有些踉蹌,眼睛是紅的,上來后也不說話,失魂落魄,看到湯母還愣了一下,回過神勉強地想說點什么,但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垂頭,用粗糙的大手捂住臉。原本并不太挺拔的身材又佝僂了幾分,好像一下老了好多歲。 一家人被工廠的工作人員送回去,隨后工作人員又送來了永昭放在工廠宿舍的一些個人物品。 王石安把這小小的盒東西放在餐桌上,向葉子解釋發(fā)生了什么事。 葉子全程都在嚎叫,她把桌上的碗狠狠地砸在地上,搪瓷不會被摔破,只是發(fā)出巨響,彈了幾次,癟了一處,掉了幾塊鐵皮外的瓷殼露出里面粗劣的內(nèi)芯。 湯豆雖然也坐在餐桌邊,可一切聲音似乎都很遙遠,她只是靜靜地坐著,看著那個小小的盒子,里面根本沒有什么東西,只有一套打補丁的換洗衣物,和一些零零碎碎的雜物。小紙包里放的是那筆撫恤金,一共有五萬,這是非常龐大的數(shù)字。只有極少數(shù)家庭會得到這樣大筆的錢。 而這些,就是一個人在世界上活了幾十年之后留下的所有東西。 葉子還在不停地叫喊“這下好了,湯豆可以拿著我哥賣命的錢去讀書了” 湯豆沒有理會她,只是猛地站起來“我不相信是cao作意外”她無法接受永昭死于工傷這件事。 他身上穿的是工廠的工作服。但衣服在關(guān)節(jié)處沒有任何行動帶來的皺褶,反而上面折疊的痕跡分明是昭示著是死后換上的事實。并且,他臉上手上衣服上雖然都不干凈,但指甲縫里沒有廠區(qū)工作會有的黑灰。 最重要的是,沒有外傷。 “ 機器可能會扎斷手腳、把人卷進去碾成rou泥,怎么能一點外傷都沒有地殺死一個人?”她努力想要擺出可靠的樣子,讓其它人信服自己說的話,并不是‘孩子的無端幻想’。 并且她異樣地相信,這是鐵一樣的事實,甚至,明顯得不用思考,只要有眼睛,都會得到與她同樣的結(jié)果。 但王石安只是說“不要亂猜了。工廠的領(lǐng)導(dǎo)和我談過話,永昭確實是cao作失誤死亡的”就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 湯豆覺得那種無法呼吸的感覺又要再次出現(xiàn)了,家里的空氣中有下水道的氣味、人類皮脂的味道、衣服無法暴曬的霉味,每當(dāng)有人說話,帶起的氣流會將所有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讓人覺得空氣似乎都變得濃稠、令人作嘔。 她一陣陣地氣悶,腦中所盤旋的是無法理解的憤怒,為什么大人要罔顧事實? 王石安不是也為永昭的死感到難過嗎?他不是因為失去了兒子而痛心嗎? 可為什么卻又要讓兒子死得這樣含糊其辭。 所以……高到不合常理的撫恤金其實是用來買斷一切的。 因為錢,一個人就可以這樣糊里糊涂地死去嗎? 憤怒充斥了少女的腦袋,她猛地站起身推開擋住路的葉子,走到陽臺上,努力地呼吸,安撫狂暴混亂的心跳,以驅(qū)趕那種想毀壞一切的沖動。 此時樓下空地上,工廠又開始招工了。 很多人正在報名。拿完號碼后排隊驗血的人,以掛著紅十字的小車為起點,一圈圈向外,像是盤起的蟒蛇。 湯豆想到那幢封閉的小樓,,那個地方顯然是在工廠之內(nèi),但卻單獨設(shè)立了門崗,除了負(fù)一樓的停尸間,其它地方又是做什么用的呢? 湯豆想,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在那個樓中不知道的某處,一定正發(fā)生著什么事。王永昭不是第一個領(lǐng)五萬的人,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她不能為金錢屈服,就算是不上大學(xué),就此淪落下去過著沒有指望的生活也不要緊。 世上總有些不能拿的錢,和不能不做的事——剛渡過最后少女時期的女孩,心里模模糊糊地充斥著這些念頭。她甚至突然有些明白,爸爸為什么那么危險的時候,還是會不顧她哭著阻攔,提著藥箱義無返顧的出門。 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似乎和爸爸離得很近。就好像他一直以來從沒有完全消失,還有一部分一直和最寶貝的女兒在一起。 永遠陪伴著他。 看著擁擠的人群,湯豆稚氣的臉上,表情漸漸堅毅起來,良久轉(zhuǎn)身回到屋中。 等葉子進屋時,屋子已經(jīng)被翻得亂七八糟。 “你干嘛翻我的東西?” “有沒有手電筒?”湯豆費勁地把壘高的箱子一個個擺放回原位。 “干什么?”葉子眼睛還腫著,一臉的不耐煩“買去唄,不是有錢了嗎?你去跟我爸講,還能虧待了你?指不定給你買十個。一個用,九個看?!?/br> 湯豆最終還是找到了一個,但鐵皮殼子都生了銹,里面的電池也不知道多久了,上面有被咬過的痕跡,包裝已經(jīng)被滲漏出來的電池液浸透,燈泡也壞了,顯然是沒用的。 但她還是不干心地試了一下,才完全死心。最后找了半天,只找到那只狹長的黑皮盒。 那是個二胡盒子改裝的,可以直接背在背上,里面裝的是個燈。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踩著箱子的邊角爬上去,把盒子從最高處取下來。 盒子因為受潮,散發(fā)著難聞的味道,盒上有可疑的動物糞便。兩只扣鎖也生了銹,但好在打開時并沒有受到什么阻力。 里面裝的是盞做工精致的錐底油燈,有些年頭,配了只如意頭的雕花挑桿提燈用,一看就知道是出門在外時用的東西。拿在手里即輕巧,又漂亮,很有些韻味。 湯母帶著她上難民車離開的時候十分匆忙,但也沒有忘記帶上這個燈。 這是湯爸家的東西,以前她爺爺把這東西一直供在地下室的案幾上。 湯豆先確認(rèn)了一下里面還有沒有燈油。然后關(guān)上盒子,塞到床下,然后又找了件深色外套,拿了包火柴揣在口袋里。 葉子坐在床沿,翹著腿全程看著,湯豆幾乎能感覺到,從她紅腫的瞇縫眼里投來的視線溫度有多低。她質(zhì)問:“你到底要干嘛?”但這次壓低了聲音。 湯豆沒有理會。 但葉子意外地也沒有威脅湯豆自己會告密什么的,只是不出聲地盯著她。 晚上吃了飯,湯豆就回到房間躺著,湯母和王石安不知道在低聲商議什么,大約到九點多湯母檢查了一下門鎖,就回房間睡了?,F(xiàn)在也沒什么娛樂,電費也貴,人們睡得都很早。 湯豆一直等到十二點,外面的路燈都熄滅了,才偷偷摸摸地爬起來,借著月光將二胡箱子拿出來,背在背上,臨出門時,又揣上了桌上的水果刀。 第3章 遭遇 雖然湯豆盡量輕手輕腳,卻還是在開門時發(fā)出了一些響動,但好在,沒有驚醒誰。 樓道一片漆黑,就像是通向無底深淵,有一瞬間令她感到恐懼,但她深吸了一口氣,無聲地鼓勵自己。 只是黑暗而已。 摸索著一點點從樓梯上往下挪。原本只需要一兩分鐘就給跑到底的樓梯,她足足走了四五分鐘才完。 下到一樓,眼前的一切在月光的照耀下亮堂起來。 整個居住區(qū)域都被籠罩在夜色下,像沉睡的怪物,但雖然路燈滅了,街道上卻有許多在破鐵皮桶中點起的篝火,篝火周圍集滿了笑鬧著的青年。時不時聽到黑暗中有人在叫,在跑,不知道是嬉戲還是真的打起來了,間隙穿插著狗吠。 湯豆繞開那些明亮的地方,順著居民樓之間的空隙曲折地向外走。 雖然這里是熟悉的地方,但在黑暗中,一切都顯得陌生,連路邊微小的動靜,都令她心驚。繞開很遠,她卻仍然很害怕自己被那些青年發(fā)現(xiàn),小心謹(jǐn)慎地快速從一個陰影沖到另一個陰影中,就算別人看見,大概也以為只是個耗子或者狗。 只是在快要離開最后一個篝火堆的時候,她差點與在黑暗中摟抱在一起的兩個人撞上。 他們不說話,在黑暗喘息發(fā)出奇怪的聲音,湯豆緊張地停下來,但對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她了“有個小姑娘” 其中有個人邊提褲子邊慌張地跑出去了。 “什么小姑娘?”最近的那個篝火堆的人被驚動,好奇地向這邊過來,就像終于發(fā)現(xiàn)了新鮮玩意。 湯豆扭頭以最快的速度向著居住區(qū)域的邊沿狂奔起來。 有人在后面吹口哨,他們大聲笑著相互喊話,從后面追上來。年輕男孩們的步子又大又重。 湯豆不知道他們追上自己會干什么,少女對這世界的險惡并不太了解,覺得自己也許會被打一頓。她在此時,感到被追逐的恐懼。 平常在跑步時,她總想像自己是一只小鹿,蕭條陳舊的居住區(qū)是繁茂的森林,這令她感到舒適, 但現(xiàn)在一切都散發(fā)著恐怖的氣息,不論是眼前明明暗暗的一切,還是身后的追兵。連著路邊的葉陰都顯得居心叵測。 風(fēng)在她耳邊呼嘯,她聽著自己巨響的心跳與喘息,努力地分辨前面是什么方向。 要是什么都不帶她能跑得更快,但二胡盒子是個負(fù)累。一直到她跑到居住區(qū)域的邊沿,還是沒有把那些人甩掉,反而在路上引來了更多游蕩的年輕人。 這簡直變成了一場狂歡,許多人都加入到這場莫明其妙的追逐中來。他們甚至在后面大聲地討論,所有人要輪流請那個抓到湯豆的人喝一個月的大酒。 這已經(jīng)不是一場惡作劇似的追逐,而是一場圍獵。 跑出了居住區(qū)域的中心之后,景色越來越荒蕪,到處都是災(zāi)難后廢棄的建筑,許多地方都有被烈火焚燒的痕跡——當(dāng)時中央政府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能力對所有的城市進行消毒,許多居住區(qū)域在建立之前都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方式。 平常誰也不會到這兒來,但現(xiàn)在顧不得這么多,湯豆在這些廢墟中狂奔,根本不敢回頭去確認(rèn)身后還有多少人。 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跑! 跑! 但夜霧越來越濃,她無法再靠地平線上工廠的燈光來分辨方向。 最終她停在一條廢棄的馬路上,到處都是青年們的呼叫聲,好在霧對他們來說也不是什么好事。她努力壓抑下自己的喘息,強令自己鎮(zhèn)定下來,然后一聲不吭地小心避開那些有聲響傳來的區(qū)域繞著走。 有一次她幾乎與一個青年撞在一起,對方身上的濃重的酒臭味,但顯然他雖然有力,卻并不如湯豆靈巧,在霧中短暫的追逐之后,就丟失了目標(biāo)。他在霧中大笑,似乎覺得很有趣。 就在驚慌的湯豆打算順著馬路走,先脫離這里再說的時候,突然她聽到了一個聲音。 像是有什么人摔倒在地上,沉重而短促。 這聲音一開始只有一兩個,但隨后接二連三地響起來,甚至還有幾聲短促的驚呼。 接下來,是死寂。 那些本該在霧中尋找她的青年,似乎都消失了,她靜靜地站著,沒有聽到任何人的聲音再傳來,不論是說話,還是踩到廢墟中的碎石發(fā)出的摩擦聲。 什么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