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無為已經(jīng)從另一個方向趕了過來。

    他雙眼以一塊寫滿了字的白綾縛住，一手結(jié)印口中頌文不止，一手持著凜凜長劍，所經(jīng)之處，外來的龐郎人被砍得四分五裂，但這些意識體的碎片卻并不會消亡，它們紛落在四處，隨后就立刻被同伴分食。

    每食多一份，食用的龐郎人便漲大一分，最后漸漸竟然結(jié)出幾個越來越巨大的龐郎人來。但無為卻似乎并不知道?？赡苁撬凵系陌拙c雖然能讓他看得稍微清楚了一些，卻也沒有足夠的力量，讓他有將一切盡收眼底的本事。

    湯豆知道，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她心跳快得要爆胸而出似的，皮膚上的燈印又痛了起來，灼得肝腑巨痛，就像要把她燒穿。不得不掙扎扶著車壁才能站穩(wěn)，口中急急地說道：“沒用，沒用。你有沒有，有沒有什么殺死……不……有沒有什么超度亡靈或邪祟的術(shù)法？”

    但無為要招架那些外來的龐郎人，已經(jīng)是□□無術(shù)，口中頌文一秒也不能停，不然立刻就會像其它人一樣，被那些外來者食盡占據(jù)。于是雖然想說什么，但幾次看向她卻無法開口。

    湯豆知道，這是不能指望人家了。

    她回頭看看呆若木雞的徐娘子，又看看嚇得臉一刷白的春夏，咬牙往車頂上爬去。

    她知道一個大殺四方的頌文，二叔說過，不到絕境不可以用。

    可現(xiàn)在，就是絕境了。不然這樣下去，徐娘子會死，席文文會死，無為會死，自己也會死。

    甚至，事后都不會有人知道他們死了。

    反正倒地片刻，每個人又會原封不動地站起來，直到這里每個外來的龐郎人，都得到了身軀，自然一切也就結(jié)束。整個隊伍，又將原封不動地上路，該去哪里，仍去哪里。該做什么，仍做什么。

    也許那個成為她的人，膽小懦弱不堪大任。也許，對于她來到這里所必須完成的任務(wù)，根本并不會造成什么影響。

    但是不論是哪一種結(jié)果，她都不會放棄自救。父母那么辛苦地寵著她、養(yǎng)大她，護(hù)她周全，不是叫她遇事就白白送死的。她離開了家，也不是為了輕易地把交代在這里。

    湯豆努力平靜了心緒，回憶著湯白鶴說的話。

    在以前，她一直以為自己記憶不好，可現(xiàn)在回憶起來，當(dāng)時二叔的一言一行，每個表情，都仿佛活生生在她眼前。

    深深呼吸之后，高聲喊了一句：“護(hù)著我！”然后便掀起了裙子把裙角扎到腰上，隨后一腳提起膝處，腳跟并在膝蓋處，腳尖向外，另一腿微屈，身體前傾，雙手在胸前結(jié)了個花印，仰頭閉目。略略調(diào)整了呼吸。再不管其它。

    二叔說，這是最難的一篇，不是難在它的頌文拗口，又長，足有一千八百二十一字，也不是難在這些字個個發(fā)音古怪，意義不明，而是難在它耗時最久。

    “它是一個人能用的頌文中，最強大的，可是，到了必須要用它的地步，卻很少有人能活著把它念完?！?/br>
    當(dāng)時她問二叔有沒有用過。

    二叔也搖頭，悵然地說“我用不了。但太師祖用過一次。”

    就沒有后話了。

    第58章 祭文

    越是長越是復(fù)雜的頌文，越是一抬手、一頓足、一個音都必須得絲毫不差，湯豆根本無法分心。

    無為聽到她的叫聲，在猛地用劍蕩開對方之后，轉(zhuǎn)身往回沖，一劍攔住了直撲向湯豆的那個龐郎人。他因力竭，持劍的手在不停地發(fā)抖，差點因?qū)Ψ降臎_力，而撒開手。現(xiàn)在，就算他看不了太清楚，也明顯地感覺到，邪祟的力量已經(jīng)越來越強大，雖然半點也馬虎不得，全力招架了，可卻還是一退再退，無力回天。

    春夏嚇呆了，回過神四手八腳地往車頂上爬，雖然什么也看不見，只奮力地張開雙臂擋在湯豆身前。

    湯豆想喝止她，又分不出嘴，在大龐人合力向這邊擊來時，湯豆幾乎要以為春夏就要這樣死在這里。畢竟她身上的融合體雖然還在，但卻與她的意識體糾纏在一起，如擰麻花一樣，雖然發(fā)現(xiàn)了危險，卻根本掙不出來。只是很勉強地從她胸口伸出一只手，抵擋著向春夏的意識體抓來的龐郎人巨臂。

    但因為一只手實在太過弱小，也只是減緩了龐郎人片刻，眼看龐郎人一手就向她頭上抓去，這時突地有一個人影憑空而現(xiàn)，直逼向龐郎人而去，那寬大的袍子迎風(fēng)鼓動，一舉手便抵住了襲來的龐然人。

    湯豆猛然松了一口氣，是平安。他還在。

    重新審視之下，湯豆發(fā)現(xiàn)，平安的比例也好，大小也好，都是人的意識體才的規(guī)格。

    大概這些融合體，是曾經(jīng)有人通過某種手段，將人的意識體凝結(jié)成種子的形態(tài)，在之后，學(xué)院將這些種子種在學(xué)生身上，又使其萌發(fā)，才會成為現(xiàn)在這樣。

    也正是因為它們是人，所以對于滲入物才有那么強的殺意。

    只是似乎現(xiàn)在平安的形態(tài)，也因為隨她進(jìn)門而發(fā)生的改變。以前它是一直存在的，現(xiàn)在卻不再是了。起碼在湯豆過來之后，沒有再像以前一樣人rou眼可見地如影隨行。

    現(xiàn)在，他不再是普通人也能看到的樣子，也似乎不再那么堅不可摧，甚至在抵住了一番攻擊之后就力竭了，連自己的形體也無力維持。如同受熱的蠟人那樣，顯出軟化之態(tài)。

    不過一會兒，五官也好，身上的衣物也好，松軟地變形，融化著緩緩下墜。整個人，從頭到腳，一點一點地塌軟下去。同時身上漸漸冒出青煙，邊沿有火星冒出來，似乎下一秒就會生起蓬然大火燒個一干二凈。

    但即便是這樣，他也抗住了龐朗人一次又一次的攻擊，之后，甚至轉(zhuǎn)過身艱難地走到湯豆面前，在倒地化成一灘之前，緩緩地單膝跪下，口中掙扎著說出兩個字“報……仇?！?/br>
    這是湯豆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那聲音低沉而沙啞。

    話音落下，它的頭顱便無法支撐，化為一灘軟液，口眼嘴鼻都完全消失了。

    湯豆猛然心里一痛。

    她不知道這些人是什么樣的情形之下被抽制成種子，但也可以想像，那一定不是可以輕易達(dá)成的。它們一定也受過很多的苦。

    如果不是他，不是這些融合物，整個隊伍根本走不到這里來。她也不能站在這里。

    雖然它們一度被五個人視為最兇惡的存在，卻也曾經(jīng)是人類最后的希望。

    現(xiàn)在哪怕已變成了液態(tài)，它也奮力地向上，憑僅有之力，將自己變成一塊半圓形的屏障，阻攔在湯豆和龐郎人之間。

    隨后，力竭。

    湯豆眼睜睜地看著它整個身軀因星火漸盛，而蓬然生成森綠的火焰，不過片刻便被焚燒殆盡。

    護(hù)送她走到現(xiàn)在的平安，就這樣消逝了。

    而龐郎人穿過了飛灰，猛地向湯豆撲來。就在這一刻，湯豆口中的頌文已經(jīng)念完，紅著眼眶將雙手印猛地向前擋去。

    就在印推出去的瞬間，有無數(shù)雙手憑空而現(xiàn)，抵向龐郎人。

    湯豆猛地回頭，順著手臂看去，投到她眼中的，是無數(shù)曾經(jīng)顯形過的孤魂一般的人類意識體們。

    他們似乎是響應(yīng)了頌文，一個一個地從曠野中顯出形狀，近些的已然伸手抵住了龐郎人。

    在與她的手并齊的時候，這些手略有停頓，似乎是后力不足，但隨著遠(yuǎn)處的孤魂們前仆后繼地沖來，立刻如有巨力一般，猛地向前推進(jìn)過去。

    此時天地蒼茫，不知道從多遠(yuǎn)之處，都不停地有孤魂顯形奔撲而來。

    它們遠(yuǎn)沒有龐郎人巨大，相比之下甚至可以說是十分渺小，可它們卻無所畏懼，匯聚在一起，奔涌而上。如蟻食大象，以手口撕咬。

    雖然有些被龐郎人捏碎化成飛灰，不過實在數(shù)目巨大，片刻，那些沒有找到身軀可以寄存的龐郎人便掙扎著被撕扯成了碎片。

    等到一切終于結(jié)束，湯豆以為它們會散去，卻并沒有，甚至連遠(yuǎn)處的孤魂們都還在不停地從黑暗之中走向這邊集結(jié)而來。

    而離湯豆最近的兩個孤魂，在這場打斗中受了傷，軀體已經(jīng)殘缺了一半，此時卻相互掙扎著爬向?qū)Ψ剑K于接近，在微微向湯豆叩首之后，原本斷裂的兩個身軀開始相互融合。

    很快兩個半邊身體，便從斷裂處結(jié)成一體。

    兩個身軀中，相對來說殘存更少的那一個，頭漸漸融合在新的軀體之中不見蹤影。

    而許多站在這個新結(jié)合而成的意識體身邊的孤魂們，也向它走去。

    他們一個擠著一個，向湯豆跪伏叩首，然后身軀相交慢慢地相互融合，最終無聲地結(jié)合中成了一個共同的意識體。

    雖然結(jié)成的這個意識體，身形并沒有長大，看上去只是一個成年人應(yīng)有的體形。但隨著融入身體之中的孤魂數(shù)量越來越多，它的形體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具實，甚至在地上漸漸出現(xiàn)了一個隨燈火搖擺不停地影子。

    原本茫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的徐娘子，甚至僅憑著rou眼，也看到了那個漸漸憑空出現(xiàn)的人。

    她嚇得驚叫一聲，想沖上去把女兒拖開，生怕這個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xiàn)的人，傷害到自己的女兒，但累得喘息的無為，猛地伸手擋住了她“不要過去，頌文的效用還沒有完?！?/br>
    她再不敢前去，只看著那邊，泣道“這是什么鬼怪？？這是什么呀？”

    無為也是一臉駭然，復(fù)述了一小段頌文，喃喃說：“這說的是‘悲憫天地萬靈之枉死’求萬靈成為自己的助力，并發(fā)愿‘盡畢生萬世之力，還公道于蒼生’?！?/br>
    他看向迎面而立的湯豆：“她念的是天地祭文”。一時怔在當(dāng)場。

    湯豆面前的人影還在不斷地成形。

    一開始只是人的大致形狀，隨后皮膚紋理、手足、軀干，隨著一個又一個孤魂的沒入，這個人越來越真實。

    曠野之中的走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多，先是人，后是獸，一個接一個，行至湯豆身前，緩緩跪拜之后，融入了矗立在那的意識體之中。

    在終于結(jié)成一個完完整整的人之后，它用那張沒有面孔的臉，轉(zhuǎn)向面前的湯豆，緩慢地跪伏下去，雙手卻呈捧姿，舉過頭頂，像是要她交什么東西給自己那樣，然后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那個姿勢。

    湯豆看到，跪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的皮膚之上，不停地有人臉微微浮現(xiàn)出來，一張張臉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甚至還有貓狗，唯一相同的是，這些臉上的眼睛，都在看著她。

    可她也不知道它要的是什么。

    “它要你割掌歃血盟誓！”無為猶豫了一下，將手里的劍拋給她。

    湯豆接住劍，照無為說的割開了自己的手掌。

    忍痛正要將將血涂開，無為突然叫住她“你知不知道天地祭文是什么？若你向枉死的萬靈發(fā)了愿要還它們公道，那不論多難都一定要達(dá)成?！?/br>
    湯豆意外“原來頌文是這個意思？”

    她低頭看向地下，那里有一顆不起眼的黑色硬籽，是平安燃燒殆盡后留下來的。

    “它雖然以后將為你所用，但是極強的惡煞……”無為正要勸阻。卻見眼前的小姑娘毅然伸手把血，抹在自己雙唇后。

    隨后，她將地上一粒硬籽拿起來，和著血一起，放在那雙手上。

    血滴落那兩只手心的瞬間，便帶著黑色的硬籽隱入了皮膚之中。

    隨后如蛛網(wǎng)一樣的血絲以手心中起點，猛地向它全身蔓延而去，直沖其首，它收回雙手，緩緩抬起頭，那些兩滴血，最終匯聚到它眉心，將從皮膚下拱出來的黑籽包裹起來，結(jié)成了鮮艷的一滴，凸起在皮膚之上，卻也不滴落。

    而在血珠凝成的瞬間，原本沒有五官的臉上，眼耳口鼻驟然浮現(xiàn)。

    它猛地睜開了血紅的眼睛，重重地向湯豆伏首相叩。隨后便隱沒在空氣之中。

    湯豆扭頭看向四周，月夜寧靜，原本倒地不起的人們已經(jīng)坐了起來，疑惑地呆在原地，茫然四顧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若是不徐娘子一臉慘白沖上來，春夏也坐在旁邊大哭，她都要以為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只是幻覺而已。

    第59章 線索

    徐娘子雖然受了驚嚇，但見女兒好好地站在那兒，心里便猛然落下了一口氣，才上前要說，就見面前的人軟軟地倒了下去。嚇得她三魂丟了七魄，無為卻說“無礙，這是脫力了。大頌文是很費精神的。歇上幾天就好?！?/br>
    徐娘子聽他說沒事，才微微松了口氣，但問：“道長說的頌文是什么？”

    無為含糊地說：“是驅(qū)邪的?！?/br>
    “她，她自來從沒離過家，家里也從沒這些東西，她又如何知曉？”徐娘子萬分緊張。

    “大約是夢中神授？”無為想了想說。這樣的事并不少見。要不然根本沒法有別的解釋。

    徐娘子問：“夢中神授？聽聞京都有個鹵子狀元，配料是夢中入一市集，十五文錢叫了碗鹵rou，醒來還口有余味而得來。小女便似這種？”

    “莫約是如此。”

    徐娘子怔怔：“我還當(dāng)那店主只是噱頭來的。”對道士的話十分信服?；剡^神宋嫫已經(jīng)跑來，身上全是灰，想必剛才也是昏厥了過去的，現(xiàn)在還神色惶惶，陪著徐娘子把湯豆抬回車?yán)铮诌B忙去張羅清點人數(shù)，查看仆人有無傷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