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趙煦立馬道:“你這小丫頭!朕是天子,多少人請朕去還請不到呢,朕到你們家來是你們家的榮幸?!?/br> 任遙從善如流:“榮幸,很榮幸。不過……”她眼底透出一絲狡黠的光彩,道:“陛下來了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她微微傾身,靠近趙煦低聲問:“走的后門吧?” ‘啪’的一聲,趙煦將茶盞擱回桌上,“擠兌朕是吧?”他以極其苛刻的意味上下審視著任遙,“第一次在你家門口見你那時候多可愛,瞧瞧這才幾天,就變得這么張狂了,連朕都敢擠兌,都是讓文旌慣的?!?/br> 任遙問:“這跟我二哥有什么關(guān)系?” 趙煦哀嘆一聲,痛心疾首道:“怎么沒關(guān)系?如今南弦對政務(wù)可是越來越敷衍了,下了朝連鳳閣都不回,朕想找人都找不到,只有追到他家里來找?!闭f罷,頗為幽怨地睨了任遙一眼:“也不知是叫哪個狐貍精勾去了魂,眼瞧著就要把朕始亂終棄了?!?/br> 任遙張大了口,驚愕地看著滿身是戲的趙煦。 門‘吱呦’一聲被推開,文旌走進來,冷冷道:“青天白日的,你跑到我家里胡說八道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趙煦:南弦啊,朕要跟你商量一筆大業(yè)務(wù),比如……強娶臣女。 文旌:陛下,臣也想跟你商量一筆大業(yè)務(wù),比如……改朝換代。 第26章 貴妃 “朕哪里胡說了”,趙煦反應(yīng)極快,四平八穩(wěn)地坐著,道:“當年在北疆你可是親口說過的,會一輩子輔佐朕,平天下,筑盛世,永遠不離棄,這是不是你親口說的?” 任遙向后退了幾步,貼著紅檀木書柜而站,默默看了看文旌,心里閃過些詫異。 文旌性子清冷寡淡,不管與何人相交都是君子如水,依照任遙對他的了解,他是不會隨意向人承諾些什么的,更別提還是這種動輒‘一輩子’、‘永遠’的諾言。 想到這兒,她又看向趙煦,這清俊靈動的少年天子,或許在文旌的心中占據(jù)了極重的份量,退一萬步說,至少也是個不同于常人的存在,只是文旌平常不善于表露罷了。 文旌挑了挑眉,目光掃向趙煦,淡淡道:“是我親口說的,我食言了嗎?” 趙煦一噎,還未想好如何接話,便聽扶風(fēng)在一旁開始咋呼:“天地良心啊,從回長安第一天,為了剪除逆王余孽,重整朝綱,外加平衡魏太后的勢力,擁護您這位新帝,大人可是殫精竭慮,頭兩個月連整覺都沒睡過幾宿……”他不滿地瞥了趙煦一眼:“倒是皇帝陛下,端的是個富貴閑人,時不時還要來給大人找些麻煩?!?/br> 趙煦指著扶風(fēng)的那只手直打顫,半天沒說出話來,霍得把衣袖縮回來,把手收回來扶著椅子,頗為雍容閑雅地睨了他們所有人一眼,以一種高高在上不與爾等計較的大度超脫語氣道:“朕自然知道南弦待朕之心,方才不過是開個玩笑……” 任遙不滿地癟了癟嘴,心道:待你之心?待你什么心?這皇帝陛下就不會好好說句人話嗎?非把話說得讓人這么想抽他! “朕也知道南弦平日里的辛苦,若無要事也不想叨擾你,只是這件事朕覺得如今正是好時機,不宜再耽擱了?!?/br> 趙煦看向文旌,見他斂袖,素身而立,睫宇微垂,在眼瞼處遮出兩片疏影,看上去很是平靜。 他略有些尷尬地輕咳了兩聲,繼續(xù)道:“眼下舒城被判流放,姜國公激流而退,滿朝文武正處于觀望之中,誰也不愿做出頭鳥,正是立后的大好時機。朕和雨蟬的事……” 文旌驀然看向他:“上次在清泉寺你單獨見過方雨蟬了,可問過她的意思?” 趙煦神色一僵,含糊道:“問過了……她應(yīng)該愿意吧?!?/br> 任遙默默翻了個白眼,心道愿意才怪。 還好文旌心思剔透,沒信了他的鬼話,只懶懶地掃了趙煦一眼:“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沒有應(yīng)該一說?!?/br> 趙煦頹然垂下頭,道:“她不愿意,她還想著大皇兄?!?/br> 文旌沉默了,趙煦抬起頭,言語中帶了幾分傷憂:“可是南弦……你心里也很清楚,若是要依照朕自己的心意來娶一位朕喜歡的皇后,時機稍縱即逝,若是過段時間等魏太后恢復(fù)了元氣,必然不會放棄對朕婚事的干涉,到時候……她一句天子家事就能把你這個外臣堵在門外,你恐怕也奈何不得吧?!?/br> 文旌依舊沉默,只是額間皺起些細微的紋絡(luò),趙煦的話里雖然染了濃重的兒女情長的意味,但是卻極為精準地點透了當前的局勢。 這也是文旌一直以來最為擔心的事。 朝堂上的紛爭此消彼長,時而河?xùn)|時而河西,都是尋常??扇羰沁B中宮鳳位都被侵染了,那將來的麻煩就多了。 平心而論,目前來說,方雨蟬這么一個文官清流的女兒,又因為趙延齡的緣故而與魏太后有著難以拆解的心結(jié),確實是皇后的最佳人選。 只是…… 趙煦見文旌久久無回應(yīng),以為他不同意自己娶方雨蟬,心里一慌,豁出去了,半仰了頭,神情超脫道:“也罷,朕念了雨蟬多年,終究是情深緣淺。朕瞧著阿遙meimei姿容出眾,不遜于雨蟬,也可寥做安慰,朕回去就御筆親書一道圣旨,把阿遙meimei迎進宮當貴妃?!?/br> 文旌眼中寒光一凜,涼颼颼的射向趙煦。 趙煦宛如一頭被開水反復(fù)燙過的豬,兀自仰頭坐著,臉上帶著求之不得的哀傷,全然無視了文旌對他的眼神恐嚇。 倒是任遙,頗為剛烈地道:“你敢!我跟你同歸于盡!” 趙煦半閉了眼,很是淡定道:“跟朕同歸于盡?到時候你爹,你大哥,你二哥,你全家都得給朕陪葬?!?/br> 任遙咬住了下唇,雙眸漸漸漫上霧意,如蕩在水面的白蘋紅蓼,隨波而流,嬌弱可憐,泫然欲泣。 她默默走到文旌身后,虛靠在他背上,捏起他的衣袖一角,輕輕搖了搖。 文旌握住她的手,擱在掌心里輕輕揉捏著,冷聲道:“阿遙,你不必害怕,要是有人真敢強娶臣女,我就敢收拾人馬,起兵直搗皇城,反正改朝換代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br> 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像是往氈墊上撒了一把針,把趙煦刺得倏得彈站起來,哆嗦道:“朕……朕開個玩笑,南弦你……你別當真?!?/br> 任遙側(cè)過臉頰緊貼著文旌的背,柔緞滲進絲絲涼意,讓她忐忑慌張的心緩慢平靜下來。 真是的,剛才她怎么就被嚇唬住了…… 文旌握住她的手,把她拽到自己懷里,撫了撫她稍顯凌亂的鬢角,溫聲道:“我要進宮,你好好在家里,別出門……”他略一停頓,眼睛里閃過不自然的神色:“阿史那因還沒走,你別去前院,回你自己的房里?!?/br> 任遙沖他微微一笑,乖巧地點頭。 那邊趙煦仿佛從愁云慘淡里覓到了一絲希望的光亮,忙問:“你進宮做什么?” 文旌掠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往外走,邊走邊道:“我去跟魏太后商量商量,趙氏皇族里還有沒有可堪栽培的后輩,趁早把你這昏君替換下來……” 趙煦絲毫不懼,反倒?jié)M面笑容地追了上去:“朕才不信,你從來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 清晨下了一場雨,將祈康殿前的丹樨澆淋得濕漉漉,文旌到時幾個內(nèi)侍正拿著麻布跪地來回地擦拭。 飛檐上積了些水,順著瓦片滴滴落下,剛剛擦干了的青石板上總有水珠兒濺開,那些低眉垂目的內(nèi)侍像是被人牽線的木偶,溫順的、重復(fù)的來回擦拭,不敢有絲毫懈怠。 文旌等了約莫一炷香,祈康殿的大總管蕭寺拿著拂塵親自出來迎他。 “讓大人久候了,太后這幾日身子不爽,剛用過藥睡下,聽聞大人來了,才起來?!笔捤挛迨鲱^的年紀,本是先帝仁祖身邊的內(nèi)侍,仁祖駕崩后便跟了魏太后,成了祈康殿的掌事總管,深受魏太后倚重。 這些年,魏氏權(quán)勢熏天,水漲船高,連帶著這位蕭總管也炙手可熱起來,私下里有巴結(jié)他的都稱他為千歲爺,可見其手握權(quán)柄,不容小覷。 文旌隨著他入殿,“是文旌打擾太后休息,待會兒要額外賠罪才是?!?/br> 蕭寺笑了笑,因他一身瘦骨嶙峋,面皮又太白,虛虛掛在臉上,這一笑雖起了滿臉褶子,但總有種皮笑rou不笑的陰森:“丞相哪里話,旁人來是打擾,您可不是,您是咱祈康殿請也請不來的貴客。” 說話前,兩人進了外殿,面前一道天水墨峰的屏風(fēng)。 文旌極自然地止步,讓蕭寺再進去稟報。 “太后,丞相來了……您臉色不好,可是沒睡好?” 一聲長長的嘆息傳出:“是沒睡好,夢見了我的阿毓?!?/br> 文旌本在外忖度著一會兒要說的話,再三品味是否有疏漏之處,聽到里面?zhèn)鞒鰜淼脑?,表情驟然僵住,只覺神思一凜,腦子全空了。 蕭寺還在里面諄諄勸道:“這些年也派了不少人在找,凡是跟哥舒耶奇有關(guān)的還活著的都找了個遍,就是沒有消息,太后也盡力了……” “也不知阿毓是不是還活著……先帝英年早逝,我只剩這么一個兒子了,卻還是久尋不見。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在懲罰哀家,當年在哥舒耶奇死后背棄了他改嫁仁祖皇帝。” 文旌面前那幅大開大合的水墨屏風(fēng)靜靜立著,卻無法讓他的內(nèi)心平靜,眼前陳設(shè)漸漸模糊,一陣冷風(fēng)順著半開的軒窗灌入,讓他仿佛回到了那晴空萬里、湛藍無垠的草原。 父汗騎在馬背,將他高高舉起,笑道:“阿毓,瞧瞧,連老天爺都給你面子,下了多少天的雨,偏偏今日你第一次出來學(xué)騎射就放晴了?!?/br> 身后一陣疊踏的馬蹄聲,母親騎馬追上了他們,秀致的容顏溫雅微笑,那般年輕嫻靜,從臉上找不到半分如今這權(quán)傾天下的魏太后的影子,她凝著文旌,滿目寵溺:“我的阿毓自然是有福之人,將來也一定會如意順遂的?!?/br> 一陣衣料摩挲聲,連帶著錯金流玉的細微聲響,像是終于把外裳穿好了。蕭寺從屏風(fēng)后繞出來,沖文旌一揖:“丞相,您進吧。” 文旌閉了閉眼,強迫自己摒除遐思冷靜下來,斂過長袖,隨著蕭寺入內(nèi)。 第27章 心愛 魏太后戴了一套鼠灰色貂覆額,懶懶倚靠在四獸鎏金鳳座上,那張年華逝去、保養(yǎng)得宜的臉沉在懸?guī)ふ诔龅年幱袄?,顯出濃重的疲乏。神色懨懨,仿佛已接受了自己近遲暮的現(xiàn)實,開始懶理世事,但眼角不經(jīng)意透出的光又帶了幾分精干。 好像以年老、軟弱為掩飾而蟄伏的兇獸,窺探著時局,隨時準備等來好時機猛地一躍而起,給敵人猝不及防且致命的一擊。 只要知道魏太后當年是如何從一個地位處境尷尬的寡婦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是如何斂權(quán)、鏟除異己,就任誰都不敢小看她,更不會被她如今的虛弱模樣所迷惑。 這一點,文旌格外清楚,他向來知道,魏太后是極難對付的。 他將話說得很慢,時刻看著魏太后的臉色,她略有不豫,文旌便會停下,先將話題岔開,等她神色稍緩,再繞回正題。 魏太后以手抵額,思忖良久,驀地,意味深長地看向文旌:“這是皇帝自己的意思吧。哀家瞧著前些日子他就對婚事不甚上心,還只當他一心在社稷不想成婚,原來不是不想,而是人不對。” 文旌忙要替趙煦分辯幾句,魏太后朝他壓了壓手,接著道:“方祭酒的那位千金哀家前幾年還見過幾次,怎么記得她當初是要跟趙延齡定親的?這延齡太子到底是皇帝陛下的長兄,弟娶兄嫂,傳出去怎么也不好聽吧?!?/br> 文旌早就料到魏太后會把趙延齡搬出來反對這門婚事,因而說辭也是早就準備好了的:“當年也只是仁祖皇帝見雙方門第年齡相當,提過那么一兩句,并未正式下過聘定過親,算不得數(shù)。且方家是書香門第,謹遵禮教,這些年方姑娘也未曾有過絲毫的行差踏錯,總不能因為先帝當年的一句戲言,就毀了一段好姻緣。” 魏太后不說話了,只幽幽淡淡地打量著文旌。 文旌向來是沉得住氣的,雙手合于身前,站在一邊,由著她看。 “人都說文相武能安|邦,文能定國,哀家瞧著,這所有的加起來,都不如你對皇帝的一片回護之心。他看上了個姑娘,哪怕你早就料到哀家不會輕易答應(yīng),也要冒著被斥責(zé)的風(fēng)險登這祈康殿的大門。如此義氣,倒真是難得?!?/br> 她驀然生出些哀傷惋惜:“可憐我的睿兒英年早逝,若是他還活著,如今這大好河山、忠臣良相都是他的?!?/br> 魏太后從不避諱在眾人面前提及她對早逝的康帝的懷念,哪怕言語有失,也無人敢與她計較。 文旌端起廣袖,平靜道:“臣并非是為了陛下一人,也是為了大端的江山社稷。朝中局勢復(fù)雜,擇一文官清流之女為后,總比讓權(quán)臣外戚染指后位要好?!彼㈩D,放緩了聲音:“這對兩宮太后也是好的?!?/br> 魏太后那勾畫精細的眉宇微跳了跳,神色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 沉默良久,她道:“哀家可以同意這門親事,不過……”她視線微凜,含了些許意味不明的幽光:“昨日那個烏勒王子阿史那因提出要重新徹查當年殷如眉遇害一事,哀家想,事情已經(jīng)過去十多年了,沒有徹查的必要了吧?” 文旌道:“陛下已在朝堂之上答應(yīng)烏勒王子之請,不管有無必要,都沒有出爾反爾的道理?!?/br> “可是哀家知道,那個阿史那因和任家走得很近?!蔽禾笳{(diào)整了坐姿,正視文旌,眸中精光內(nèi)蘊,“若是你出面,能勸說你義父放棄追查這些陳年舊事吧?!?/br> 文旌默然片刻,沉聲道:“臣不能。” 魏太后眉宇蹙了蹙,欠了身子剛想再說些什么,文旌立馬后退一步,“鳳閣還有政務(wù),容臣告退?!?/br> 魏太后面容倏然緊繃,盯著他,透出些冷冽陰鷙。 “既然文相忙,那就去吧,省得前朝總有人說三道四,說哀家干涉朝政?!?/br> 文旌刻意忽略掉了她話里尖酸的腔調(diào),自始至終平靜無瀾,端袖揖禮,退了出去。 等到他走了,蕭寺躬身走到魏太后身前,冷嗤道:“不識抬舉,等手上這些事料理干凈了,得好好給這位文丞相一點顏色瞧瞧,省得他如此猖狂。” 魏太后勾起一抹冷笑:“他年少得志,自然眼高于頂。給他點教訓(xùn)也好,也讓那些墻頭草的朝臣瞧瞧,大端到底是誰在當家。只一點……”她收斂了笑意,凝重地囑咐:“做的干凈利落些,這文旌是個頂精明的人,不要反給他留下把柄?!?/br> 蕭寺頷首應(yīng)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