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報仇二字帶著凜然恨意朝文旌迎面砸過來。 他終于明白當(dāng)年父汗為何要把他托付給義父。 不論父汗把他交給任何一個部曲,勢必是要被灌輸一通復(fù)仇思想,且這前半輩子也會全然被‘復(fù)仇’二字所左右,徹底失去自我。 這不是父汗所希望看到的。 所以他才會對他說那樣的話——從今以后你要做個普通人,忘掉你哥舒毓的身份。 而義父這么多年來一直在履行著父汗的遺愿,讓他做了普通人,遠離前塵,遠離仇恨,傾盡全力支持他讀書科舉,按部就班地入學(xué)、入仕,他一直生活在澄凈陽光之下,從未被片縷仇恨的陰云遮擋。 他一直以為自己本就該過這樣的生活,從不知,是義父默默為他遮擋著風(fēng)雨,為他負(fù)重前行。 文旌凝著窗外燦烈的陽光,微微瞇了眼,可每個人都有他的使命,他是文旌也好,哥舒毓也好,在外游移了一圈,最終是要回到固有的軌道上來的。 他微微舒了口氣,轉(zhuǎn)身看向霍都:“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殷如眉……是怎么死的?” 霍都道:“我也是今天才從任遙的口中得知……當(dāng)年殷如眉去長安向你母親求救,被她毒死了。” 雖然與文旌預(yù)料得一般無二,可聽霍都親口說出來,他還是如蒙重?fù)?,心碎慟極。 那么這一切都可以串聯(lián)起來了。 殷如眉必定是那個時候已經(jīng)對母親有所懷疑,所以才會先去找舒檀的母親,給她留下了那枚彎月玉佩,可她肯定沒有想到,母親會那般狠毒利落,絲毫喘息之機都沒有給她留。 那么舒城殺秦舒氏,也必定是受了母親的指使而殺人滅口。 母親?文旌譏誚地心想,她配為人母嗎? 文旌走后,任遙在房里等了他許久,遲遲不見其歸,正托著腮想心事,門被輕輕推開了。 是阿史那因身邊的隨侍。 他哭喪著臉道:“姑娘快去看看吧,王子他……” 任遙道:“他又怎么了?” 那隨侍張了張口,似乎覺得實在難以啟齒,無奈地攤了攤手:“您去看看就知道了?!?/br> 任遙跟著去看了。 賭坊的對面是一間廢棄的屋舍,神策軍將那里收拾出來暫且用來看押從賭坊抓回來的賭徒。 因為要看押的人太多,所以難免疏忽,被阿史那因偷鉆了空子,跑出來,上了房頂…… 任遙到那兒時見阿史那因正站在房頂?shù)拇辜股?,身形搖搖晃晃,頗為料峭,看得人心驚rou跳。 “我是烏勒王子阿史那因,是你們大端皇帝的貴客,你們敢這么對我!文旌敢這么對我!我跟他沒完!我這就不活了,死在你們大端境內(nèi),看看你們的皇帝怎么跟我烏勒交代?!?/br> 說罷,作勢就要縱身躍下。 連聲破裂脆響,幾片瓦礫從屋頂?shù)粼诘厣?,四分五裂?/br> 底下的神策軍愈加慌張,仰著頭沖阿史那因好言相勸。 任遙本就心里煩躁,被他這么一鬧騰更加沒了耐心,撥開人群上前,仰頭斥道:“阿史那因,你又在鬧騰什么?!趕緊下來!” 阿史那因一見是任遙,立刻抹掠去兇悍的表情,換了副溫柔面龐,可憐兮兮地沖她道:“阿遙,我們本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又婚約在身,奈何生不逢時,遇上jian相棒打鴛鴦,此情難以為繼,只能等來生咱們再續(xù)前緣。” 任遙:…… 她這輩子只見過兩個戲精上頭,說來就來毫無表演痕跡的奇葩,一個是宣室殿里那位等著強娶臣女的狗皇帝,一個就是眼前這位。 任遙翻了個白眼,咬牙切齒道:“你少在這里胡說八道,趕緊下來!” 說罷,她繞到屋舍強側(cè),撩起前袂,就要上去把這作精逮下來。 一只腳剛登上梯子,只覺手腕一緊,被人拽離了竹梯,踉蹌著向后連退數(shù)步。 文旌將她緊箍在懷里,仰頭看向正尋死覓活的阿史那因,清淡道:“跳,那因王子只管跳,后面的事本相會給你安排好。就算缺胳膊斷腿了,本相也會派人把你送回烏勒,萬一你要是不幸摔死了,本相也定會安排人給你風(fēng)光大殮。” 其間任遙數(shù)度想掙脫他的手上前去,都被文旌拽了回來。 阿史那因怔怔地看了看文旌,突然,咬緊了后槽牙,恨聲道:“你巴不得我死,是不是?” 文旌勾了勾唇,很是無辜:“瞧你這話說的,不是你自己不想活了嗎?本相是在鼓勵你勇敢堅定內(nèi)心想法?!?/br> 任遙試圖甩掉文旌的手,甩了半天也沒甩開,只有在他的鉗制下艱難仰頭沖著阿史那因勸道:“你別當(dāng)真,南弦是嚇唬你的,你快下來,他不會傷害你的?!?/br> 阿史那因絲毫沒有被說服,指著文旌強烈譴責(zé):“他分明是火上澆油,落井下石!” 任遙還要再勸,被文旌捏著胳膊捂著嘴拖了回來。 “嗚嗚……”任遙奮力掙脫開他的手,又要上前去勸阿史那因下來,被文旌箍住手腕再度拖回來。 “你什么意思?!”文旌秀眉一橫,也惱了:“你心疼他是不是?在你心里覺得他比我重要,是不是?我今天問你,你是要他還是要我?” 任遙看著文旌嗔怒的模樣,愣了。 愣了許久,她突然覺出些不對勁兒來。 這兒可不是只有他們?nèi)齻€人,屋舍前還站了好幾十神策軍,周圍靜悄悄的,丞相大人剛剛那句發(fā)自靈魂的拷問如一曲余音綿長的幽歌,回蕩在空寂寂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任遙看向那些可憐的神策軍,他們各個躬身深低頭,目不斜視,恨不得在頭頂掛上幾個大字:我們都是聾的,聽不見丞相大人在說什么。 但丞相大人今天顯然不想要臉了,無視這周圍詭異的安靜,緊抓住任遙的胳膊,盯著她的雙眸,十分鄭重認(rèn)真地問道:“你說呀,要他還是要我?” 第32章 真相 任遙柳眉輕蹙,怔怔地看著文旌,他那幽黑深邃的瞳眸里凝著精爍惑人的光,就這么幽幽淡淡地看向她。 心里最柔軟的一隅似乎被觸動,她握緊了文旌的手:“你,我選你。”她轉(zhuǎn)身朝還在屋頂上的阿史那因喊道:“你要跳跳吧,我不管了?!?/br> 言罷,二話不說拉著文旌進了屋。 阿史那因:…… 這里的人對他太不友好了!太不友好了! 文旌被任遙拉扯著進了屋,唇角微微彎,噙著溫柔漫雋的笑意,好似一個偷吃了蜜糖的孩子,揣著那股甜味在沾沾自喜。 兩人進來,見霍都正站在窗前,神情復(fù)雜地看著他們,最終將視線落到了兩人牽在一起的手上。 他朝著文旌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又一轉(zhuǎn)眸看看他身邊的任遙,把嘴閉上了。 任遙察覺到這古怪的氣氛,心中微微一動,向文旌投去了一個詢問的眼神。 文旌朝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意思就是霍都已經(jīng)知道他的身份了。 任遙不由得蹙起剛剛舒展開的眉宇。 這應(yīng)該是預(yù)料之外的事情,已經(jīng)偏離了父親之前的安排,為了推動后面的事順利進行,她是不是應(yīng)該通知父親提早做準(zhǔn)備。 文旌覷看著任遙的神色,微微湊近她,輕聲道:“放心,我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這里已盡在我掌控之內(nèi),在確定他可信之前,不會讓他脫離掌控?!?/br> 任遙驟然想起父親說過的,當(dāng)年鐵勒部隊?wèi)K敗于陣前,極有可能是哥舒耶奇的身邊有jian細(xì),而這個jian細(xì)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揪出來。 她不由得憂心起來,陷入沉默。 霍都走到他們跟前,沖文旌道:“少主還是盡早離開銀月賭坊吧,如今局勢復(fù)雜,少主身份又特殊,久留于此怕是會招至懷疑?!?/br> 他想讓文旌走? 任遙心中的狐疑更甚,看向他的目光也更加復(fù)雜。 文旌握住她的手緊了緊,似乎示意她稍安勿躁,平聲道:“話雖如此,可我?guī)癫哕姵龀?,這會兒該知道的恐怕早就都知道了,再去遮掩也沒什么意思了?!?/br> 霍都似乎還想再勸,文旌搶先一步,道:“既然我已來了,那么總要得一個結(jié)果回去,我聽阿遙說霍叔叔的手里有舒城的口供,可否拿給我看一看?” 霍都額間皺起幾道紋絡(luò),似有些為難。 文旌微微一笑:“霍叔叔,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嗎?” 霍都忙搖頭:“不……不是?!彼Я艘а?,道:“舒城那個老狐貍——我……我還沒拿到口供?!?/br> “沒拿到?”任遙愕然道:“那你讓我父親來見你做什么?” “舒城此前在荒村驛館遇襲,他懷疑是魏太后想殺他滅口,要我設(shè)法保他一命,說只要保住他的命,他就愿意把當(dāng)年的事和盤托出?!?/br> “我心想,任廣賢這些年在長安混得風(fēng)生水起,又……”霍都抬眼看了看文旌,話音一轉(zhuǎn):“舒城想保命,我們想要他的口供,本是一拍即合的事,我才想著要跟任廣賢商量一下?!?/br> 片刻沉默,文旌和緩一笑:“現(xiàn)在不正好嗎?舒城的命,我可以保住。” “南弦!” “少主!” 霍都神色急恍,忙道:“你不能——當(dāng)年那狗皇帝下了旨意,凡鐵勒部落后裔,三輩之內(nèi)不得為官。你好容易有今天,不能輕易暴露身份,更不能把身份暴露給舒城這個反復(fù)無常的小人!” “大人?!苯瓚z進來,道:“陛下和任大公子來了?!?/br> 話音甫落,趙煦身穿一襲藏青色大氅雍容華貴地漫步走進來,身后跟著神情復(fù)雜的任瑾。 任遙只覺額角的xue道突突跳著,心道:好吧,都來吧,事情變得更加復(fù)雜了。 趙煦環(huán)視了這賭坊一圈,眼底藏蘊著精光,最終將視線落到文旌身上,溫和道:“朕聽聞你率神策軍出城了,有些不放心,跟來看看,沿路正好遇上了任瑾,便同他一起來了?!?/br> 眾人緘默片刻,極有默契地端袖朝趙煦揖禮。 趙煦在這尷尬的靜默里掃了一圈眾人,微微一笑:“怎么了?都不歡迎朕?” 任遙心想:是,很不歡迎,但……不歡迎有用嗎?你都來了…… 她悄悄歪頭看向文旌,無聲地問他:趙煦知道你的身世? 文旌沖她搖了搖頭。 “南弦……你跟阿遙遞什么眼色呢?莫非你還有事情瞞著朕嗎?”趙煦似笑非笑著問。 任遙默默地抬眼看了看趙煦,從前只覺他是個閑雅溫和又好脾氣的少年,今天才突然覺出,他是天子,是個敏銳又有鋒芒的天子,只不過平日里他善于掩藏自己的鋒芒罷了。 文旌的聲音一慣平緩無波,搖了搖頭:“沒有,陛下多慮了。” “好。”趙煦表現(xiàn)得極其順和,沒有揪著追問,只是淡淡掠了一眼文旌和任遙,道:“你們隨朕來,朕有話要單獨跟你們兩個說?!?/br> 文旌探出身,用撐桿將軒窗撐住,一股冷風(fēng)灌進來,將屋里的腐氣驅(qū)散了幾分。 趙煦大咧咧坐到繡榻上,一點也沒拿自己當(dāng)外人,沖文旌道:“行了,你別忙活了,朕沒那么嬌氣?!?/br> 文旌頭也沒回:“我怕熏著阿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