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冷香拿了梨花木梳正想替任遙理一理那浸過浴湯濕漉漉的秀發(fā),梳齒剛要觸上頭發(fā),她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將木梳又擱回妝臺上,把滴著露珠嬌花一朵般的任遙直接推了出去。 屏風(fēng)外文旌早已換了寢衣,坐在榻上單手舉著書在看,聽到響動,回過頭來,見冷香領(lǐng)著侍女們退了出去,只留下任遙。 她彎身看著案上擺的綠鯢銅香爐,伸出玉腕,把裊裊飄出的香霧往自己這邊攬了攬,好奇道:“味道可真是怪,父親說是天竺熏香,天竺人的喜好還真是怪……” 文旌默然放下書,走到她身后,視線飄忽了一番,覺出些干澀、燥熱,喉嚨上下滾動著,悄悄把手擱在了任遙的腰上。 任遙突覺一抹guntang透過纖薄寢衣滲入肌膚,奇怪地回頭看向文旌,卻見他將另一只手輕輕撫在自己的頭發(fā)上,道:“頭發(fā)還濕著,別著涼了,坐下,我給你梳?!?/br> 任遙盤腿坐在榻上,感受著身后一股輕柔且耐心的力道施于發(fā)間,將濕漉漉結(jié)成幾股的青絲慢慢散開,那錦帕反復(fù)擦干,再用木梳一梳到尾。 紅帳高懸,燭光幽昧,偶有鳥雀嚶啾傳入,越發(fā)顯得周圍安安靜靜。 任遙想起了小時候。 那時家中還未像現(xiàn)在這般殷實,更沒有仆人侍女伺候,她小小年紀就要學(xué)著料理家務(wù),煮飯洗衣不在話下。 入暮時父親和兄長外出做生意回來,上學(xué)堂的文旌也回來了,四人圍坐在小桌子前,有說有笑地吃著晚飯。 文旌吃得極快,筷子沒有沾幾下湯汁,碗里的飯就全下了肚。他什么都沒說起身去了里間,大家只以為他要去忙功課、鉆詩文,不料未多時他卻拿了棉布出來,默不作聲地繞到任遙身后,給她細細擦拭著剛洗過的、還滴著水的頭發(fā)。 那時任遙只有七八歲,圓圓的小臉,烏靈清澈的大眼睛,一頭烏黑濃密的秀發(fā),披散在身后,好一個嬌憨可愛的小姑娘。 她一邊扒著飯,一邊聽文旌在身后絮絮叨叨:“洗過頭要擦干才行,不然要著涼的?!?/br> 任遙那時心想,父親和兄長都說文旌少言寡語,可怎么在她面前,啰嗦得像個念經(jīng)的和尚…… 倏然落入記憶中的一段年少往事,讓任遙覺得心里暖暖的,像飲了蜜一般,唇角不自覺微微彎起。 “笑什么?”文旌坐在她身后,把梳攏好的頭發(fā)小心擱在任遙胸前,伸開臂膀半摟著她,溫柔笑問。 任遙嬌唇輕翹,目含流光地歪頭看向文旌:“南弦,你說,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文旌怔了怔,隨即柔暖一笑:“我一直都喜歡你。” “總得有個時間吧?!?/br> 文旌凝神斂目,認真思索了一番,徒勞地搖搖頭,笑說:“我不知道啊,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只知道我一直將你擱在心里?!?/br>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大概就如斯。 任遙向后倚靠在文旌懷里,揚起胳膊反手摟住他,像是浸在了溫暖清香的淥水中,被波漪環(huán)繞著,內(nèi)心充盈至極。馨然安恬之余又生出了些許患得患失的感覺:“南弦,你真好……我們應(yīng)當(dāng)不會再分開了吧?” 文旌將她擱在自己臂彎之間,垂眸,深情眷眷道:“不會,我不會再離開你,也不會讓你離開我?!?/br> 這盟誓一出,他覺得自己的心好似顫了顫,那股燥熱又升騰了上來,凝著懷里的溫香軟玉,再也按捺不住,抬手揮落了紅帳…… 冷香領(lǐng)著幾個小侍女在門外值夜,聽著里頭的動靜一直折騰到后半夜,小姐那哀求呼痛的嬌細嗓音一點點變得綿弱,最后化作了風(fēng)中的一縷幽絮,徹底消散在沉釅夜色里。 聽這陣勢,冷香就知這一夜小姐準是吃了苦頭,不禁暗暗埋怨,二公子平日里瞧著是個清心寡欲、不耽美色的主兒,怎么上起手來這么不知輕重…… 是以,第二日天剛蒙蒙亮,里頭稍有些聲響,冷香便迫不及待地領(lǐng)著侍女們進去了。 隔著道帳子,聽見里頭傳出文旌那酣氣濃重,倦意十足的嗓音:“冷香,你去跟金明池說一聲,讓他替我告假,今日……還有明日我不去上朝了?!?/br> 冷香心里暗罵了一聲,這會兒知道累了,你累了歇歇就可,小姐現(xiàn)在還不知道被你折騰成什么樣了! 她隨口吩咐了個小侍女去辦,徘徊在帳前,心急如焚。 安靜了片刻,她盡量耐著性子,緩聲道:“二公子,小姐需要沐浴,您要是覺得累,也好歹同小姐一起換過衣衫再接著歇息。” 里面又是一陣安靜,冷香又暗自連罵了好幾聲,才聽到窸窸窣窣像是掀開被衾的聲音,文旌道:“進來吧?!?/br> 侍女們掀帳而入,乍一看到里面景象,都不由得羞紅了臉。 素白的寢衣被凌亂丟在地上,床榻邊緣還搭著小姐那繡著鳶尾的小衣。其余的,木梳、繡鞋、簪子更是毫無章法的散落了一地。 文旌坐起來,將睡得昏昏沉沉的任遙攏進懷里,連叫了好幾聲,她都沒有反應(yīng),冷香只瞧見小姐自被衾里軟綿綿地伸出一只白皙皓腕,上面印著極深的青紫掐痕,觸目驚心,心顫了顫,忙沖文旌道:“二公子,您先去沐浴更衣吧,小姐交由奴婢照料。” 文旌攏著阿遙,昨夜的繾綣記憶深刻,因此黏黏糊糊的,不想跟阿遙分開,可瞧著兩人渾身狼藉,屋里又亂得不成樣子,便依了冷香所言,戀戀不舍地去了浴房。 他一走,冷香迫不及待地掀被去查看任遙的身體。 白皙如玉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像是遭了重刑一般。冷香狠下心將任遙晃醒,指揮侍女們上來扶她去臥房另一側(cè)的浴房梳洗。 任遙睡得迷迷糊糊,被生拉硬拽地拖下了床,誰知腳剛一沾地,便覺兩腿酸軟,像踩在棉花里一樣,幽秘之處更是傳來撕裂般的疼。 瞬時清醒,她紅著眼眶倒坐回榻上,幽怨可憐地攏緊了剛披上的綢衣。 冷香自然看得滿是心疼,忍不住嗔責(zé):“小姐現(xiàn)下可知道滋味了,姑娘家的第一夜本就得萬分呵護著,二公子是個男人不懂便罷了,姑姑教了您那么些日子,臨事全忘腦后去了。該推拒的時候推拒!身子可是您自個兒的?!?/br> 被潑辣的大丫鬟色厲內(nèi)荏地數(shù)落了一通,任遙覺得很委屈。 她怎么沒有推拒? 哭得嗓子都啞了,可文旌愣是不為所動,一個勁兒折騰她,看他那樣子,好像還覺得自己是害了羞在跟他打情罵俏。 她可沒處說理了。 所幸冷香不是個得理不饒人的,數(shù)落完了,還是仔細地將任遙扶去了浴房。 用溫水將身體洗凈,拿出藥膏給她敷上,換了干凈的衣衫,才珍珍重重地把任遙送出來。 文旌早已換好了衣裳等在外面。 他玉冠束發(fā),一襲深青色交領(lǐng)長袍,銀箍束腕,打扮得頗為清雅利落,配上那瓷白玉肌,如畫眉目,顯得神采奕奕,就像從畫里走出來的一樣。 任遙沒精打采地坐在繡榻上,看了看更漏,又看了看他這身裝扮,奇道:“你不上朝了?” 文旌溫潤一笑:“我讓金明池給我告假了?!?/br> “哦。”任遙神色疲倦地輕應(yīng)了一聲,手抵著腦袋,胳膊肘拐在梨花木小幾上,眼皮打架,呵欠連天。 文旌湊過來,攬住她的肩膀,膩聲道:“阿遙……你累了,我陪你再去躺一會兒?!?/br> 任遙一個激靈,陡然清醒,忙睜開眼道:“不,不,其實也不累……” 文旌語調(diào)柔緩,慢吟吟道:“那你要是不累,我們出去走走吧,我們?nèi)ゲ杷晾锫犝f書的,去樊樓吃飯,再去清泉寺燒香,怎么樣?” 少年時的文旌焚香繼晷,夜以繼日地埋首苦讀,出仕為官之后又勤勉政務(wù)、日夜為國cao勞不曾偷過懶。這就導(dǎo)致他的業(yè)余生活極度單調(diào)乏味,縱然一路爬到今天,堪稱位高權(quán)重,富可敵國,照樣不諳于享樂之道,有錢都不會花。 聽說書、去樊樓、清泉寺燒香是他搜腸刮肚之后,所能想到的最有趣的消遣了。昨夜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歡愉,心情大好之余,他覺得自己有義務(wù)讓任遙也歡樂,便煞費苦心地將日程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要帶任遙出去玩樂。 任遙顯然興致缺缺,歪身倒在繡榻上,一步也不想挪動。 文旌膩膩歪歪地抓著任遙的手將她扣進自己懷里,垂眸思忖了許久,突發(fā)奇想:“阿遙,你要是累,咱們就不出去了,把你最愛聽的說書先生請到家里來如何?” 文大丞相心無旁騖地守著小嬌妻費盡心思耍寶,卻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他曾和趙煦約定,今日要在朝堂上演一出君臣意見相左,爭吵反目的戲碼。因昨日任廣賢和任瑾已被放出來了,所以今日趙煦大可扮演一個牽掛皇長兄不依不饒的君王,而文旌則是那因情徇私、不顧圣意的逆臣。 趙煦難得有一個光明正大可以壓文旌一頭的大好機會,縱然知道是戲,依然磨拳擦掌,十分期待。 可到了朝堂上,他…… 趙煦陰沉著臉聽堂下臣子因韶關(guān)戰(zhàn)事吵得不可開交,終于怒氣達到了頂峰,倏然打斷他們,冷聲問:“文相呢?” 滿朝臣子噤若寒蟬,金明池不得不硬著頭皮站出來,端袖躬身道:“文相……病了?!?/br> 趙煦目光冷冽地盯著金明池,心道這兩人怕不是把他當(dāng)傻子了,他昨天才見著文旌,活蹦亂跳跟匹脫了僵的野馬似得,今天就病得不能上朝了? 他沉著臉喊了退朝,立即換了便服直朝任府而去。 走了一路,剛看到任府那巍峨氣派的繡甍飛檐,還沒走到跟前,便聽里面飄出節(jié)奏悠揚的鼓點聲,夾雜著說書人那清亮通透、抑揚頓挫的嗓音,好一派熱鬧圖景。 趙煦冷哼了一聲,見色忘友的人他見多了,可像文旌這樣見色忘友得毫無羞恥心,他還是頭一回見。 第53章 曾曦引著趙煦去靜齋,里面的老先生剛說罷一闋才子佳人花好月圓的故事,小廝們幫著收拾話本和鼓槌,還給老先生奉上了一盞熱茶。 文旌正仔細剝了榛子,一顆一顆往任遙的嘴里塞,傾了上半身湊過來,滿面春風(fēng),和月溫煦,用能把人膩化了的聲調(diào)問:“阿遙,中午想吃什么?” 任遙依舊一副慵懶姿態(tài),但面色好了許多。白皙雪膩的肌膚里透出桃夭般的紅潤,眼角眉梢輕輕一翹,微微泛紅,流轉(zhuǎn)著瑩亮嫵媚的神采,像是熟到恰到好處的蜜桃,跟從前相比,確實很不一樣了。 她搖頭:“不想吃?!?/br> 文旌憐惜地捏住她的手,放在掌心里輕輕摩挲,柔著聲音哄勸道:“怎么能不吃,我讓人去百香鋪子買了你最愛吃的糖漬梅子,先吃些開開胃,再讓廚房熬盅湯,給你補補身子?!?/br> 任遙瞧著文旌那春波蕩漾的雙眸,溫柔似水的微笑,以及……一下一下摩挲著自己手背的修長手指,不知為何,陡然生出幾分惡寒。 她哆嗦了一下,輕聲道:“南弦,你好好說話,不必如此,跟平常一樣就行。” 好好說話! 這也是趙煦想對文旌說的。 他早就進來了,在一樹白玉蘭旁瞧著,他那手握重權(quán)、威懾朝野的卿相就跟個邀寵的小哈巴狗似得,膩歪在任遙那小妖精身邊,一會兒端茶,一會兒喂點心,笑得跟朵花似得噓寒問暖,半點威嚴也無。 去他的孤冷!去他的寡言!去他的陰騭冷漠!都是扯淡!一碰上這小妖精全他媽成了浮云! 文旌正展開臂膀,要把任遙攬進懷里,一回頭,滿臉的笑意倏然僵住,猶如春水乍冷,很是不耐煩道:“你來干什么?” 趙煦氣呼呼地奔到他跟前,指著自己的臉,沖他道:“朕來干什么?來來來,看看朕這張臉,有沒有想起什么?有沒有覺得羞愧?!” 文旌沒趣兒道:“你這張臉有什么好看的……”他揉著懷里的小嬌妻,滿不在意的模樣,倏然,動作一僵,他……好像還真把什么事給忘了。 尷尬僵硬地仰頭看向怒氣蒸騰的趙煦,他輕咳了幾聲,安撫道:“這是個意外,不打緊,咱們再從長計議?!?/br> 趙煦顯然沒有被安撫住,咬牙切齒地狠睨了文旌一眼,指了指坐在文旌腿上懶洋洋的任遙,氣道:“你,一邊兒去。” 任遙坐著沒動,慵懶地抬起眼皮看向他,極具挑釁意味地沖他翻了個白眼。 果然,文旌立刻冷下聲道:“這是你我之間的事,你朝阿遙發(fā)什么脾氣,她哪里惹到你了?” 趙煦恨不得搬張銅鏡來給文旌照照他這副色令智昏的荒唐模樣。人一旦氣急了,反倒顯得格外平靜,趙煦道:“朕給你最后一次機會,讓她走,咱們還有得商量?!?/br> 文旌將任遙摟得緊緊的,猶如堅守著誓要守護的珍寶。 眼看著演變成了兩廂對峙,各據(jù)一隅,互相都不肯讓,最終以趙煦的拂袖離去而告終。 因為這么一段不甚愉快的插曲,所以兩日后文旌休沐結(jié)束回去上朝,兩人果真在朝堂上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兒掐了起來。 源頭自然還是刑部釋放任廣賢和任瑾。 事情都過去兩天了,這期間也不見皇帝陛下有什么要追究的動作,難為君臣兩還能重新拾起、無縫對接,為此掐得熱火朝天,唾沫星子橫飛,滿朝文武皆噤若寒蟬,生怕一不小心當(dāng)了那被神仙打架而殃及的無辜池魚。 一堂朝會狂風(fēng)驟雨,掀瓦摧頂,結(jié)束后群臣議論紛紛。 皇帝陛下與文相乃是患難君臣,有袍澤之義,陛下對文相向來恩澤倚重,而文相亦是投桃報李、忠心耿耿,兩人從未在公開場合紅過臉,更別提像這么針鋒相對。 眾人唏噓之余,不禁感嘆,普天下也就只有文相敢這么明目張膽跟天子對著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