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說，她太幼稚，不夠成熟。

    可她很喜歡現(xiàn)在不夠成熟的自己。

    權(quán)欲也好，天下也罷，在她心里，都是排在親人后面的東西，若讓她用親人的性命才能換得江山，那么這個(gè)大夏天子之位，她不要也罷。

    人終究會(huì)被年少不可得之物而困擾終生。

    她大抵便是如此。

    上一世，她孑然一身，這一世，她護(hù)好自己，更要保護(hù)好自己的親人。

    程彥抬手，輕輕將許裳鬂間散亂的發(fā)梳在耳后。

    許裳沒有回答她的話，她便溫聲繼續(xù)道：“裳jiejie，你與兄長一同征戰(zhàn)多年，他行軍作戰(zhàn)的方式，旁人不知，你難道還不知道么？”

    “上了戰(zhàn)場，便真的是生死有命了?！?/br>
    說到這，程彥聲音微頓，又看了看許裳。

    許裳肩膀微微一抖，眼瞼便垂了下來，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程彥慢慢道：“你真的不見兄長一面么？”

    許裳輕輕一笑，聲音有些凄涼，道：“我與他，相見不如不見。”

    “為什么？”

    程彥道：“兄長若是哪里惹你生氣了，我將他叫過來，你打罵他便是，何必將氣悶在心里？”

    “你現(xiàn)在整日里躲著不見他，終歸不妥，你心里難受，他心里也是不安，你們兩個(gè)，何苦這般互相折磨？”

    程彥越說便越覺得疑惑。

    有什么話，不能說開么？

    這般想著，程彥便說了出來。

    程彥道：“jiejie與兄長是不是有什么誤會(huì)？若有誤會(huì)，兩個(gè)人便更要見面將話說清了。你現(xiàn)在正是養(yǎng)病的時(shí)候，心里若是不痛快，于你的傷勢也是無益?！?/br>
    許裳咬了咬唇。

    “我不想他可憐我。”

    許裳終于輕聲開口，抬眉看向程彥，眼角微紅，清澈的眼底聚著霧氣。

    如清水河上終年不散的煙霧一般。

    程彥一怔，下意識便道：“怎么是可憐？”

    “兄長，兄長是的確欣賞jiejie的啊?！?/br>
    李夜城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稱贊許裳，說許裳是世間奇女子，無論是眼光，還是能力，都遠(yuǎn)超這個(gè)時(shí)代的男兒。

    李夜城對許裳的欣賞溢于言表，甚至還說出許裳若為男子，他必要與許裳結(jié)拜為異性兄弟這種直男到不能再直男的話題。

    那時(shí)的程彥聽了，笑得眼淚都快要出來了，笑完之后，打趣兒問李夜城：“可是我的裳jiejie是個(gè)女人，兄長準(zhǔn)備如何報(bào)答她？”

    李夜城愣了愣，想了好一會(huì)兒，方道：“那我便給她尋個(gè)好夫婿?！?/br>
    程彥便問：“尋什么好夫婿，現(xiàn)成的不就有一個(gè)么？”

    冬日的暖陽分外溫軟，徐徐落在李夜城眼底。

    李夜城碧色的眸光幽深，輕輕閃了閃。

    程彥道：“兄長不如，以身相許？”

    李夜城的臉?biāo)坪跫t了紅，又似乎沒有。

    程彥只覺得李夜城仿佛有些緊張，嘴角微抿，聲音也是干干的，不復(fù)之前的侃侃而談。

    李夜城道：“阿彥莫要渾說，許姑娘不會(huì)瞧上我的?！?/br>
    正是那一日，程彥隱約發(fā)覺，自己的兄長，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

    具體是什么不同，她也說不上來。

    后來與李斯年說起此事時(shí)，李斯年輕笑，瀲滟的目光悠悠，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額頭，道：“李夜城當(dāng)真是你的好兄長，在感情之事上，與你一般的糊涂?！?/br>
    她不服，便去揉李斯年的臉：“我才不糊涂，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br>
    李斯年實(shí)在太好看，無論將他的臉揉成什么形狀，他依舊是讓人為之驚艷的。

    李斯年捉住了她不安分的手，道：“你不糊涂，那我問你，你喜歡我么？”

    “自是喜歡的?！?/br>
    她有些奇怪，看了看李斯年，道：“若是不喜歡，我為何要與你成親？”

    李斯年便道：“那你知道什么是喜歡么？”

    她道：“喜歡是想與那人在一起，日日看著他也不嫌煩。”

    李斯年便又笑了，在她眉心落了一吻，淺笑著說道：“喜歡是自卑?！?/br>
    “越喜歡，便越自卑。”

    “唯恐自己配不上那人。”

    “朝思暮想，總覺得那人是天上的星辰，而自己，是地上任人踐踏的泥污?！?/br>
    而今想想李斯年那夜說的話，再想想李夜城那日神情，程彥便有些明白了，李夜城對許裳的態(tài)度。

    或許李斯年說的對，李夜城與她一樣，萬事聰明不糊涂，唯獨(dú)在感情上犯起了迷糊。

    往事涌上心頭，程彥又對許裳道：“jiejie或許不知道，兄長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jiejie——”

    許裳笑了笑，打斷了程彥的話：“李夜城的心，旁人不知道，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正是因?yàn)橹?，所以我才更希望jiejie見兄長一面。”

    程彥正色道：“旁人都道兄長喜歡我，可是jiejie，兄長喜歡的人真的是我嗎？”

    如果這是許裳的心結(jié)，那她很有必要將這件事解釋清楚。

    她與李夜城相識多年，太了解李夜城對她的心了。

    程彥道：“當(dāng)年兄長被困牢獄，走投無路，只能在牢中等死，是我在那個(gè)時(shí)候救了他，又救了他的母親，給他一個(gè)相對安定的生活，讓他得以習(xí)騎射，讀兵書，去做一個(gè)與他父親一樣的男人?！?/br>
    “兄長對我的喜歡，源自于此?！?/br>
    “可是jiejie，這樣的喜歡，真的是喜歡么？”

    程彥看著許裳的眼睛，許裳眼底霧氣彌漫，掩著她的眸，也掩著她的心。

    “jiejie是聰明人?！?/br>
    程彥輕聲道：“這樣的喜歡，不過是感激罷了。”

    “兄長對jiejie，才是真正的惺惺相惜，志同道合。”

    三觀與興趣相近的人，更容易心動(dòng)在一起，便是這個(gè)道理。

    李夜城的志向在沙場，許裳受父親影響，最大的愿望也是驅(qū)除北狄，恢復(fù)大夏河山。

    他們有著共同的志向，共同的愛好，而她與李夜城，更像是李夜城年幼時(shí)期經(jīng)歷的一場夢。

    那年的李夜城孤苦無依，在牢中等死，她不過是拉了李夜城一把，僅此而已。

    少年的情動(dòng)，往往沒甚么緣由，李夜城誤把這種感激，當(dāng)做了他一生需要守護(hù)的喜歡。

    如果不是許裳的出現(xiàn)，李夜城只怕仍然覺得自己深愛著她。

    當(dāng)然，也有可能在李夜城心中，他仍是抱著這種想法的。

    可是，藏在心中最深處的喜歡，往往是自己都不曾發(fā)覺的。

    它只有在與旁人說起那人時(shí)，那熠熠發(fā)光的眸光是騙不了人的。

    程彥道：“jiejie可能沒有發(fā)現(xiàn)，兄長與我并沒有什么話題可聊，我倆聊的最多的，無非便是他在戰(zhàn)場上的見聞，又或者說邊關(guān)的奇遇，除此之外，再無其他?！?/br>
    “可兄長與jiejie在一起的時(shí)候，兄長的眼睛永遠(yuǎn)是亮的，而不是灰蒙蒙的一片。”

    李夜城幼年艱難，養(yǎng)就了沉默寡言的性子，碧色的瞳孔受了太多人的鄙視與輕慢，導(dǎo)致他雖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紀(jì)，眼底卻如古井一般無波，日暮一般深沉。

    但當(dāng)他與許裳在一起時(shí)，他的那雙透亮的碧色眼睛，便像注入了泉水一般，源源活了起來。

    如同他在戰(zhàn)場上的英姿勃發(fā)，氣吞山河。

    那樣的李夜城，才是真正的李夜城，繼承了鎮(zhèn)遠(yuǎn)侯遺志的靖遠(yuǎn)侯。

    年少封侯，天生將才。

    程彥的話終于觸動(dòng)了許裳。

    許裳手指慢慢捻著發(fā)，似乎在斟酌程彥說的話。

    宮燈之下，她的臉哪怕有一半被熊掌所傷，可她依舊是秀美無比的。

    程彥靜靜地等著許裳的回答。

    她能做的，能說的，都已經(jīng)說過了，也做過了，感情終究是兩個(gè)人之間的事情，她不能干涉太多，李夜城與許裳剩下的路，便要他們自己來走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許裳終于開口，慢慢道：“我，我仍未想好?！?/br>
    許裳手指微緊，說話時(shí)睫毛也跟著顫了一顫。

    許裳垂眸道：“我倆之間的事情，等他凱旋之后再說罷?！?/br>
    程彥理了理許裳的發(fā)，溫聲道：“好，我便轉(zhuǎn)告兄長，讓他盡早回來。”

    許裳性子外柔內(nèi)剛，不是旁人能夠左右得了的，更何況，許裳能松口等李夜城回來再相見，已經(jīng)是非常不易了，她很是知足，也頗為滿意這個(gè)答復(fù)。

    夜色越來越深，程彥給許裳掖了掖被角，對許裳道：“jiejie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看jiejie?！?/br>
    許裳頷首，在程彥的攙扶下，慢慢躺回榻上。

    程彥離開內(nèi)室。

    外間，問棋等一眾侍女垂首侍立著。

    程彥囑咐眾人好好照看許裳，問棋等人忙不迭答應(yīng)，程彥這才離開宮殿。

    宮殿外，李夜城負(fù)手而立，星光滿天，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

    殿門吱呀一聲被關(guān)上，李夜城轉(zhuǎn)身，漠然道：“她還是不肯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