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8812288縣革委會的范副主任是趁著夜色回來的，他進屋的時候，三個孩子和他媽都看著他直發(fā)愣。

    1228812288小的兩個兒子都撲到爹的身上，滿倉一個勁地翻著爹的包，他知道里面肯定有好吃的。

    1228812288滿柜到底還是大一些，他問哥哥滿缸，哥，爹那個包上的兩個字是不是上海？

    1228812288滿缸就點了點頭。素素從炕上跳了下來問你這么晚了回來，我給你做飯吧？

    1228812288范老五邊脫大衣邊說，不做了，今天縣里忙，這才回來的晚了。我給司機說了，讓他明天晚上再來接我。

    1228812288看著兩個小兒子在他身邊鬧騰，范老五說缸啊，你也拿著吃去，站著干嘛呢？

    1228812288滿缸說我不吃，讓他們吃吧，爹您每次回家這么晚，真是因為工作忙嗎？

    1228812288范老五臉上的笑容就僵硬了一下，但馬上又舒展開了。他說你問的這個問題很有意思的，不是忙還有什么原因嗎？你是不是聽到什么閑話了？

    1228812288滿缸就搖了搖頭說，沒有，我就問問。素素岔開話題說缸啊，你是太想你爹了，想讓爹在家里多待一會是不？你爹不是說了嗎？明天要在家里待一天的。

    1228812288滿缸不再說話，又湊到燈下面看書去了。

    1228812288范老五看著老二老三在炕上爭著東西，說這個滿倉就是太霸道了，把東西給你哥分上點。素素，別把東西都讓這兩個給禍害了，留一點給新歲的娃娃，大過年的，新歲的娃都成了咱的孫子了。

    1228812288范老五晚上摟著滿柜睡的，不像以前還要瞅著空子把素素欺負一頓的。

    1228812288第二天早上起來吃過飯，范老五拎了一份點心，給素素說，我把老二領上吧，出去拜個年。

    1228812288素素以為他拿這么貴重的東西肯定是給范家那個哥哥的，有些心疼，說你還是拿個別的東西吧，這個留著讓咱娃吃。

    1228812288范老五說我給沈先生拜個年，他以前還是我的老師呢。這個東西給老師拜年就不貴了。我得早點去，遲了就找不到人，那是個游神，一天到處亂竄就沒個準地方。

    1228812288范老五的到來實在是有些意外，這讓沈家的幾個人都不知道說什么。

    1228812288當他站在地上焚香準備磕頭的時候，沈先生才反應過來。

    1228812288“哎呀呀，你這是，”沈先生光著腳從炕上跳了下來，一把拉住了他，“老五，志和呀，你現(xiàn)在都成了副縣長了，還搞這個呀，不磕頭了?！?/br>
    1228812288范老五笑著說，就是省長還得磕頭么，這是范家川老先人傳下來的規(guī)矩么。

    1228812288沈先生等他在地上磕了一個頭以后就硬給拉了起來，說再不要磕頭了，再磕我就受不起了。

    1228812288范家川人過年焚香磕頭有個講究，第一個頭是磕給過世的祖宗的，后面的就是磕給在世的尊長，而且在磕頭的時候還有稱呼。再磕下去的話，就是給沈得文磕了，這個頭他受不起。

    1228812288婆娘就到別的屋里給客人端些吃食過來。嬌嬌問照琴“姐，剛才進來那個人是誰呀？”

    1228812288照琴說“我們村里的范老五，現(xiàn)在在縣上工作，是副縣長。”

    1228812288嬌嬌就哦了一聲，說這個人我聽過，你們范家川以前還出過一個縣長呢是吧？

    1228812288她的大姨就撇了一下嘴說“你說的那個縣長姓苗，就是今天這個范老五把他弄了下去，自己當了副縣長。后來還給弄死了，這個人毒著呢?！?/br>
    1228812288嬌嬌吐了吐舌頭。等大姨出去以后，她對照琴說，大姨對這個人這么反感呀，我真不該問。

    1228812288照琴說這有啥呀，問一下又不打緊。這個村里的好多人都在背后罵范老五，苗家人就把他恨透了。反正我也看不出來他哪里壞了，也就不恨他。我媽也是跟著人恨著呢，人家又沒招惹她。

    1228812288上房里就坐著范老五和沈先生兩個人，滿柜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邊上。沈先生說這個娃娃才幾歲呀，這么聽話，我那幾個孫子一個個像土匪一樣的，一會兒都坐不住。

    1228812288范老五用手摸了一下滿柜的頭說，我三個兒子中間就老三調(diào)皮，滿缸和滿柜都聽話。這個最愛粘我，一回來就在我懷里鉆著。

    1228812288說完后，范老五從桌子上拿了一個很精致的烤饃說，柜啊，你把這個拿上到外面玩一會，爹和沈家爺爺說一會話。

    1228812288沈先生心里一怔，聽他這個稱呼，是把自己當成長輩了，給滿柜稱爺爺，范副主任都把自己當成長輩了。

    1228812288他要對自己說什么呢？沈先生在心里想著。但即使他開動了所有的思維，卻還是沒有理出一點點頭緒。他范老五不至于跑到家里給他搞尊師重教來的，先不說現(xiàn)在的“臭老九”們臉面掃地，最主要的是，自己連老九的資格都沒有。

    1228812288“沈先生，我今天來，是還想像我小的時候，把你當成先生來問的。”

    1228812288沈先生點點頭，在學生的時候，范老五并沒有什么突出的地方，但也從不惹是生非。

    1228812288“沈先生，我想請教一下，你說國家這樣下去，最終會是什么結果？”

    1228812288這個問題太大了，沈先生的頭嗡地一聲，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1228812288是啊，國家以后什么樣子，他一個鄉(xiāng)野之人又怎么知曉？他只知道今天這個世道，隔幾天來個什么運動，他和程二少幾個就得站在臺子上，讓那些人把說了多少年的破事往出再翻一遍。

    1228812288“沈先生，你覺得國家這樣下去正常不？”

    1228812288范老五看他不吭聲，給他換了一個選擇題。

    1228812288能正常嗎？沈先生在心里苦笑著。先不說自己有什么抱負了，書教得都沒得教了，學校搞來的幾個出身好的當老師，把自己的孫子都教成了白字先生了。

    1228812288他有時候也想，如果把他和程二少幾個放到學校去教書，保不齊這個范家川能多出幾個肖繼羽呢！

    1228812288“能正常么，你說?！鄙蛳壬舆^范老五遞過來的一支紙煙，“都這么多年了，說是革命，革了誰？”沈先生吐了一個煙圈，這個紙煙沒勁，這支抽完了，他還想給自己裝一鍋旱煙，那個到底解饞么。

    1228812288可他現(xiàn)在面對的是縣革委會的副主任，他還沒有幼稚到真把范老五當成他的學生。那個白柜上的扣栓，現(xiàn)在想起來都讓他心寒。還有苗春娃的下場誰不知道，他馬上在心里警惕了起來。他知道，自己和苗春娃一樣，長的是血rou身子，在今天這樣的氣候下，自己根本不是范老五的對手。

    1228812288“沈先生，我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是不是和范家川別的人一樣，真把我當成了害死春娃的幫兇？”

    1228812288范老五直視著沈先生的眼睛。沈先生看著這個面前昔日的學生，他能感覺到，范老五的身上有一種他說不出來的東西。

    1228812288他的身上有一種他們稱之為“干部”的特有的東西，但范老五的身上似乎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什么內(nèi)容。他的眼睛里總讓沈先生讀出了陰沉和一種似乎浸透著悲傷之類的東西。

    1228812288范老五幽幽地說“沈先生，有些話我也只能給你說一下，就連我的大兒子都問我，回來這么晚真的是因為忙嗎？在范家川，我也只能問一下你?！?/br>
    1228812288沈先生大致在判斷他說話的走向，這是和自己探討關于苗春娃的事情來了。

    1228812288范老五在村里回來確實都選擇的是兩頭不見太陽的時辰，于是人們都開玩笑說，別看他范老五當了什么副主任，但畢竟是心里有鬼，見不得太陽么。

    1228812288他看到范老五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痛苦的神色，與他平時看到的范老五完全不同。

    1228812288“沈先生，人都說我在春娃倒臺的空子馬上投靠了白胖子，我如果說，是春娃這么安排我的，你信不？反正我哥范老四不信。”

    1228812288沈先生低下頭認真琢磨這句話，他在心里回味著這句話的內(nèi)涵。

    1228812288照琴屋的門臺上什么時候來了幾個鄰近的婆娘，就坐在門臺上和照琴媽說著話。

    1228812288他們帶來的小孩子就在院子里和滿柜玩著，照琴和嬌嬌坐在門檻上。

    1228812288冬天的太陽有時候確實很有意思，暖烘烘地沒有一點寒意。婆娘們把嬌嬌沒輕沒重地夸了一頓后，又把話題轉移到了院子里玩的滿柜身上。

    1228812288“她嬸呀，范老五的這個娃子怎么在你家玩著呢？”一個婆娘納著鞋底咬牙切齒地咬著繩子，但并不耽誤問話。

    1228812288照琴媽就向著上房努了一下嘴說，范老五在上房呢，來的時候領著這個娃。

    1228812288幾個婆娘就都恍然大悟地哦開了，都說還是沈先生面子大呀，范縣長都來拜年了。

    1228812288照琴媽顯然不愛繼續(xù)這個話題，說照琴你到屋里給你爹他們倒個水去。

    1228812288嬌嬌也就閃回了自己住的屋里，她打算再住一晚了明天回家，在范家川和照琴姐多打聽一下水寒也是好的。

    1228812288她能聽到窗根幾個婆娘的說話。一個聲音又說，哎，你們發(fā)現(xiàn)沒，這個柜柜長得像那個張八月的兒子，你們看像著沒？

    1228812288幾個婆娘可能早就在別的場合議論過這個話題，就一個勁地附和著說，就是地就是地，尤其那個眼睛那塊，和程玉泉像得很。

    1228812288嬌嬌也不知道他們說的是誰，只是感到那個叫柜柜的小孩子長得挺好看的，主要還乖，從進了這個院子里就沒有聽到他吵鬧過。

    1228812288嬌嬌進去倒水的時候，里面的人馬上就不說話了。范老五說，這是照琴呀，都長成大姑娘了。我見的時候，還這么高一點兒。

    1228812288范老五說著用手在地上比劃了一下。照琴就向著他笑了笑，倒了水就出來了。她并沒有覺得這個范老五有什么十惡不赦的地方，看著挺和善的。

    1228812288門口的婆娘們都起身準備回家，一看就是要回家做飯去了。上房的范老五也出來了，站在院子里喊著柜柜，叫著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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