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辛盤膝坐在炕上，寫著一個東西。耳朵聽著地上老徐他們和程盛泉的對話。

    他們這次來，上級已經(jīng)指示了，有什么情況找林之軒了解。這個林醫(yī)生在這個地方，人們都叫他林先生，看得出來，在范家川是一個威望很高的人。

    他從林先生嘴里已經(jīng)對程家兄弟有了一個比較深刻的了解。林先生說，程家雖然是地主出身，但程老大也并沒有像別的地方那些地主什么的，小斗出大斗進(jìn)的欺壓民眾現(xiàn)象，總體說來，還算是一個好人；至于這個程二少，林先生是帶著些調(diào)侃的意思給他說的。

    他聽說了程二少和馬玉秀的事，從心里對這個程二少還是有點敬佩的。做為一個男人，他認(rèn)為這個程二少夠爺們。老辛的老家在金水縣，離這里不太遠(yuǎn)。他邊寫邊聽著，他一直想搞清楚，當(dāng)年的范老四為什么突然離家出走，到底和程家有沒有關(guān)系？范老四對程盛泉如此仇恨，到底是階級仇恨還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

    程盛泉剛開始還比較拘束，后來就慢慢放松了。老徐聽著聽著就點開了頭，正在這個時候，馬玉秀領(lǐng)著新歲進(jìn)來了。

    馬玉秀一路上想像著程盛泉此時可能已經(jīng)被他們吊打著，心里就心疼著不行。路上又碰上了范家兄弟，就更加確信程盛泉這次沒有好果子吃。這進(jìn)來一看人家就在那里好好坐著說話，自己反倒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屋子里的人都猜到來人是誰了，大家都盯著這個傳說中的馬寡婦。馬玉秀的風(fēng)采基本沒有什么變化，尤其這幾年有程盛泉的照顧，心情也比較好，顯得很有風(fēng)韻。老徐說你也坐吧，馬玉秀就滿臉疑惑地坐下了。

    其實程盛泉把他的情況已經(jīng)都說完了，但他始終沒有提范家兄弟暗算他的事。他本來就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他不想因為這件事情而節(jié)外生枝。再說他也從別的地方聽說，好多地方的地主要么逃了，要么被抓了，現(xiàn)在的范家川，其實最危險的就是他們程家，當(dāng)然主要是大哥程旺泉。

    他的謙恭和實在贏得了工作組的好感，他們把這一家三口送出了門，還說以后有什么情況隨時來反映，工作組就是為大家負(fù)責(zé)工作的，又不是為了哪一家哪一個姓。

    把他們送到門口的時候，老徐又想到了肖子銘，看著還不是太晚，他讓一個組員到后院把肖子銘叫來。

    肖子銘已經(jīng)睡下了，但他睡不著。改蓮一邊摟著小兒子，一只手還要搭在他身上，她說只有這樣她心里才能踏實一些。她說咱們這孩子得有個大名了，一天就叫個小名牛娃。你倒好，前面一個沒生下，你把大名就給起好了，倒是這個，都幾個月了，又不急著給起。她本來想說，這個才是你親生的，你也不著急。看他那個溫吞樣子，也再沒好意思說。

    他說我想好了，這娃叫水寒吧。她說啥意思？他說沒啥意思，就是想著我這命吧，有些曲曲折折地。改蓮說范志信家的那個，你知道起了個啥名？范解放！

    有人在他們門口喊著“老肖老肖”。肖子銘問你是誰？來人說，前院的徐工作組讓你過去一下，問幾句話。

    老徐親切地和肖子銘握手，倒讓肖子銘很尷尬。這時候老辛已經(jīng)不再寫東西，就坐在炕上的陰影里，靠著鋪蓋卷聽他們說話。

    這個肖子銘他聽林先生說過，印象挺不錯。林先生說這個人平時話很少，來這個地方也六七年了，說是從河南逃荒過來的。別的都挺可信的，就是那張臉說是土匪給毀的，他一直有些吃不準(zhǔn)。他知道土匪兇狠殘忍，但把人的臉弄成這個樣子，他總覺得好像說不清楚的奇怪。

    肖子銘對老徐的提問顯得很謹(jǐn)慎。對于程家，他的說法就是在東家里面都是好一些的，反正也不克扣什么人的工錢，該結(jié)的時候從不找茬扣；給大家吃喝上面也都是讓吃飽；反正自己在這里幾年，主要是養(yǎng)牲口，能知道的就這些。

    老徐問到了范老四和程二少有什么過節(jié)沒有。對于這個問題，肖子銘在進(jìn)來時間不長就已經(jīng)估計會問到這個問題，他也一直在想著怎么把這個問題回答得體，還不露破綻。在他的理解中，范老四是一個比較危險的人物，尤其對他可能還會構(gòu)成生命威脅。

    他做出一種欲言又止的樣子，老徐鼓勵他放下思想包袱，有話直說就行。他就說自己是個外鄉(xiāng)人，夫妻倆在這里讓人家程家收留，有些話說了怕工作組認(rèn)為他屁股坐偏著哩！炕上的老辛都笑了，說我們也打聽過了，這程家雖然是地主，在地方上倒沒有什么壞事和民憤，你就說吧。

    他從馬玉秀說起。把他聽到的一些事情都給講了，馬玉秀男人死后如何困難，范老四如何乘人之危；后來不是程盛泉照應(yīng)，反正她這日子難過。最后強(qiáng)調(diào)了一下，就因為這個馬玉秀，東家只給兄弟分了個口糧田，別的什么都沒有。

    工作組的人都聽出來了，這個范老四純粹是公報私仇。但大家不明白的是他為什么要離開這個地方？按照他們的判斷，范老四是個好逸惡勞的人，范家川的生活不比外面的差，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這種懶漢是不會出去討生活的，這才是工作組感興趣的東西。他們甚至懷疑這個人在外面是不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又躲回老家來了？

    據(jù)他自己說，他是和解放軍一起進(jìn)的城，這一點都要查實。老辛懷疑他不會是國民黨的逃兵吧？這個沒有證據(jù)，大家也都是隨便說說而已。

    肖子銘回到屋子里的時候，改蓮緊張地問他們都說了些什么。他就說工作組現(xiàn)在開始行動了，估計這個范老四這次跳騰得這么歡，弄不好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第二天，范老四又準(zhǔn)備到程家報到，完了出去和工作組一道丈量土地。路上遇到范老大，說讓他不要去了，工作組說地方上的人就不要參與了。他聽到這話就有點悵然若失，畢竟這件事在范家川是一件很讓人注意的事情。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讓地方上的人參與，那就沒辦法了么。

    一幫子人在一棵樹下面乘涼，扯著閑話。有人看到他過來了，就說“范工作組，今天你怎么沒有去丈量田畝?。俊?/br>
    他聽到別人叫他范工作組，反而感覺很有味道。學(xué)著那些干部們的口氣說“今天工作組的人通知了，地方上的人就不再參與了?！?/br>
    那些人就都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他莫名其妙。有人一句話給揭穿了謎底“不讓地方上人參與？那肖子銘是天上來的？這會肖子銘還跟著工作組的人在地里拉繩子呢。你是讓人家不要了，還來給我們吹這些牛！”

    他不相信，以為他們在拿他尋開心。后來不死心，又偷偷繞到后面的田里看了一下，果然除了他以外，范家川的那幾個人都在！這分明是人家和大哥商量好了，臊自己的皮呢！

    他找到大哥家，大哥不在。大嫂也不理他，一問大哥哪里去了，大嫂沒好氣地說，你問得古怪，他到哪里去，還要我給你匯報？把他噎得說不上來話。

    肖子銘問工作組，土地丈量完了以后準(zhǔn)備做什么。老徐說，把底子摸清以后，就要根據(jù)原來的財產(chǎn)狀況等綜合一下，搞土地改革。把范家川的田地都分給大家，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土地。肖子銘問什么時候解放？工作組說快了，現(xiàn)在全國到處都已經(jīng)在開展工作了，最遲明年吧，全國都解放了。

    沒有等到明年。在范家川老一輩的印象中，民國三十八年這個紀(jì)年法，被宣布成了歷史。當(dāng)縣上和鄉(xiāng)上工作組都進(jìn)了范家川的時候，人們才知道，在遙遠(yuǎn)的北京，有一位巨人大手一揮，向全世界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范家川沒有人去過北京，更沒有人能想像到那個多少萬人歡呼的場面。他們驚訝于世道又變了，他們看到有那么多的公家人進(jìn)了范家川，穿著軍裝的人們是那么的親切友好，一切都預(yù)示著，新的一頁展開在所有人的面前！

    林先生成了村里的支部書記，范老大成了村里的村長。直到這個時候，人們才像第一次知道一樣，很好奇又別扭地知道，林先生叫林之軒，范老大叫范志利。這些給人的感覺只是新奇而已，最大的震撼是，縣里來了一輛汽車，把程旺泉五花大綁地拿了去，說是要槍斃。

    程旺泉雖然說是和工作組在前后院住，但他知道自己的處境不妙。他很有預(yù)感地給兩個太太都說了，除非他們叫你們，一定不要去前院，給范家川的人落下口實?，F(xiàn)在的世道已經(jīng)變了，把該藏的東西都藏一下。這里的世事以后就是范老大們控制的了，我怎么就沒有想到他竟然是個共產(chǎn)黨？大太太說想到了又能怎么樣？咱們這么多年幾輩子又沒害過人，他們還能把咱們給怎么了？東家說，這個難說，江山換人坐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稱民國了，這改朝換代的大事，咱老百姓說不準(zhǔ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