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圣旨下
“敕長安令阡正安貪贓枉法,通敵賣國,意圖謀反,證據(jù)確鑿。孤痛之入骨,憤不能平。依大鄭律法本應(yīng)滿門抄斬,念其祖上功績,不忍株連九族,特,賜阡府滿門男丁斬首示眾,婦孺孩童發(fā)配滇西,三日之后行刑。欽此。” 貪贓枉法…… 意圖謀反…… 證據(jù)確鑿…… 不!怎么可能! 不提父親一向剛正不阿,兩袖清風(fēng),阡家滿門忠烈,祖爺爺更是和鄭太祖一起打下大鄭萬萬里江山的開國功臣!爺爺和兩位伯伯亦都是為了守護(hù)大鄭江山獻(xiàn)軀,先帝御賜的“滿門忠烈”的匾額現(xiàn)在還掛在阡家大堂。 謀反?阡家若是要反怎么可能等到今日才反?早在七十年前與太祖開疆拓土?xí)r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反,何苦等到今日式微之際才反? 怎么可能?! 阡陌不可置信地抬起了頭,瞪大眼睛盯著徐公公手中明黃的圣旨,目光好似要將其灼穿。 自從上元節(jié)晚宴毫無防備地被卷進(jìn)謀反風(fēng)波,父親下獄,全府遭軟禁,至今已有兩個月了,這兩個月里,縱然府中下人們早已從焦急到平靜再到絕望,但身為阡家唯一血脈的阡陌仍舊懷抱著一絲希望等待著平反,等待著父親歸來。 這兩個月里,母親時常牽著她到院子里看那唯一的一株海棠樹,與她講些從前的事,或是有趣,或是哀傷,或是憤懣……這里面有許許多多的故事她聽得并不是太懂,但是母親似乎并不是一定要讓她懂,只是想為那已經(jīng)鮮為人知的過去找到新的承載者。 據(jù)母親說,那株海棠是她剛剛嫁入阡府的那年,父親和她一同種下的,到后來,阡家遭受巨變,曾經(jīng)的滿門尊貴沒了,偌大的家族沒了,曾經(jīng)對將軍府忠心耿耿的家仆一個個也沒了,就剩這一株海棠樹,一路見證著阡家由盛極轉(zhuǎn)衰,見證著高墻崩塌,見證著阡正安從一個血?dú)夥絼傄鈿怙L(fēng)發(fā)的少年,沉默著斂起鋒芒,步入中年。 她們母女倆看著這株海棠從冬木回春,抽新葉,長出了小了的花骨朵,母親阡白氏對她說,等到春來海棠再盛放時,父親便能回家,到時候他們就能一家團(tuán)聚,阡府的禁令就會解除,到時候她又可以上街買糖人,去郊外的宋秦鎮(zhèn)吃她最喜歡的桃花糕…… 母親還說…… 可是這一切怎么會變成這樣? 為什么會這樣? 為什么啊! “皇恩浩蕩,阡夫人,還不領(lǐng)旨謝恩?”徐公公宣完圣旨,看著呆住的阡府眾人,心底也是嘆了一口氣,忍不住出聲提醒。 都說天意難測,今日輪到的是曾經(jīng)清貴名盛的阡府,明日后日,不知又會輪到何人,會不會有一日,就連自己也…… 想到此處,徐公公也不由得有些兔死狐悲之情。 阡白氏顫抖地伸出雙手,臉色慘白地接過圣旨。 徐公公搖了搖頭,曾經(jīng)名動天下的長安阡家,連同大鄭立國時就存在的開元將軍府,從今日起,便是沒了。 等徐公公走后,阡白氏終于慘笑一聲,跌坐在地。 “冤枉!冤枉啊!” 阡陌終于回過神來,母親的眼淚,家丁的慘叫聲,女眷的哭聲,一下子將她淹沒,全府上下兩百口人絕望的哭喊和掙扎喚起了她的惶恐,她跪步向前,一把打掉母親手上那明黃的圣旨,抓住她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娘親,娘親!父親不會做那些事,那些人是騙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看著女兒驚慌的眼神,阡白氏輕撫著阡陌稚嫩的臉龐,露出一個蒼白但是溫柔的微笑:“是,你爹爹絕不會做這種事。不管別人怎么說,陌兒,你要相信自己的父親?!壁浒资系穆曇艉茌p柔,卻及其堅(jiān)定。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更相信自己的丈夫。阡正安為人及其剛在,性子又及其淡泊,阡家若是對這天下有哪怕一點(diǎn)興趣,開國大公又怎么會拒絕鄭元帝的盛情,安心僅僅只做一個一品將軍?阡正安若是有半分造反的念頭,又怎么會等到鄭同帝將阡家羽翼盡除,自身官位一貶再貶,最后淪落成一個小小的正五品長安令才反? 這些年,不論同帝如何刁難、打壓,阡家始終一言不發(fā),默默承受,只是,自己已經(jīng)讓到了這種地步,那龍椅之上的人,居然還是不肯放過阡家嗎?就連阡家僅剩的這一點(diǎn)血脈都要抹殺嗎?阡家早已不是七十年前的盛勢,天家又何以忌憚至此?? 但,事到如今,自己又能怎么辦呢? “母親,我們?nèi)フ抑x伯伯幫忙好不好?他和爹爹是至交,又是當(dāng)朝宰相,請他出面幫忙,陛下一定會收回旨意的,母親!” “找你謝伯伯……幫忙?”阡白氏慘笑一聲,眼底深不見底的哀傷中浮現(xiàn)出一抹不能置信的恨意?!吧显?jié)夜宴,便是你謝伯伯將這謀反的帽子扣到了你爹身上,現(xiàn)在問斬的旨意下來,他高興還來不及,又怎么會……幫忙?” “謝伯伯……告發(fā)的爹?”阡陌愣了一下,像是不能接受阡白氏哀極之下透露出來的真相。但是只沒過一會兒,她又反應(yīng)過來,握住阡白氏的手,繼續(xù)道:“那……那我們?nèi)フ谊愂迨濉⑼舨?,還有……還有……爹爹朝中那么多同僚好友,總有一個會幫忙的??!只要群臣反對,陛下一定不會一意孤行的,母親,我們要救爹爹,救阡家啊!” 阡白氏望著女兒,咬住下唇,無能為力地?fù)u搖頭:“沒用的……沒用的……” 事實(shí)上,被禁足在阡府的這段時間,阡白氏曾暗地里想盡辦法向長安城里阡正安平日交好的好友傳遞過幾次消息,希望有人能伸出援手,幫阡家一把。 可是結(jié)果呢?所有的求救全部石沉大海,那些平里和阡正安稱兄道弟把酒言歡的官員一個個唯恐不及地避開,一點(diǎn)回音也無——也是,牽扯到謀反的案子,誰敢管呢?就連阡正安的發(fā)小,當(dāng)朝一品宰相謝天恩不也只能袖手旁觀? 難道,真的就沒有辦法了么…… 不,不行,自己絕不能就這么放棄。阡白氏咬緊了下唇。自己可以就這樣認(rèn)命,但是,她的女兒還才十一歲?。∷娜松歼€沒有開始,怎么能和自己一起結(jié)束在湛西那種苦寒之地? 不,不行,自己一定要想辦法。一定還有辦法,在被禁足的這些天里,自己不是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嗎? 阡白氏深吸一口氣,一手緊緊握住明黃的圣旨,一手牢牢牽著阡陌,失魂落魄地繞過沉浸被牽連的傷痛中無法自拔的婢女小廝,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反鎖上門扉。 她牽著阡陌坐到床邊,面帶嘲諷之色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圣旨,將這個宣判了她們滿門命運(yùn)的東西扔到了一邊。 “按照大鄭的慣例,最早明日下午,最遲后日上午,押送流放的官差就會來替換,所以,今天可能是我們唯一的機(jī)會!” 阡陌還沉浸在傷痛之中尚未回過神來,聽到阡白氏的話語后迷茫地望向神情肅嚴(yán)的阡白氏。 “母親,你,你在說什么?” “兒啊,你還不明白嗎?”阡白氏輕嘆一聲,將藏在枕邊的一只素色包裹遞向阡陌,包裹不同于阡家平日用的綾羅綢緞,而是集市上一錢銀子就能買到兩匹的麻布,阡陌還來不及詫意為何母親會給她一只似乎是阡府下人都用不到的麻布包裹,母親接下來驚雷般的語語就讓她完全怔住。 “逃吧。趁押送官還未來,逃吧?!?/br> “逃?”阡府周邊看守的軍隊(duì)如何嚴(yán)密,逃?沒有旁人幫忙,她們兩個孤女弱母怎么逃?往哪逃? 望著女兒面上和艱難和不可置信,阡白氏只能語氣溫柔地解釋了一遍:“陌兒,你我都知道阡家清白,可是,這些沒有用,皇室之命無人能夠違抗。母親和父親都不畏死亡,可是,你是阡家唯一的血脈,母親不能讓你跟著一起送死!湛西疾苦無比,正常情況下都存活艱難,在這流放之中母親如何能護(hù)的你周全?就算我能,同帝也不可能會放過我們,此一去,必死無疑。 所以,你必須要逃!哪怕明知此事艱難,我們都必須要搏一搏。等負(fù)責(zé)流放的押送官一來,阡府的看守會加強(qiáng)一倍以上,到時候我們更是希望全無!”她將暗灰色的包裹往阡陌懷里按了按,溫柔的神情中帶上了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 “母親給你收拾了幾件細(xì)軟,你帶上,趁現(xiàn)在守衛(wèi)還沒有那么嚴(yán)……逃吧!” 年幼的阡陌有些惶恐:“那……不是成了逃犯嗎……母親,我們……我們不能做逃犯啊!” “母親也不想這樣……”阡白氏神情哀痛,“可是母親沒有別的辦法。阡家的血脈決不能在這里斷絕,陌兒,你要珍惜自身,留住性命……你,必須要活下去??!” “留住性命……”阡陌喃喃重復(fù)道,“母親,父親和阡家,真的沒救了嗎?” 阡白氏悲望地?fù)u了搖頭。 “狡免死,走狗烹,世上之事向來如此。我原本還抱著三分指望,指望皇帝看在阡家已經(jīng)盡力低調(diào)的份上念及舊情,朝中好友能念及唇寒齒亡之理為你父親求情……”阡白氏的手掌緊握,五指因過度用力而發(fā)白?!澳氵€小,母親說了你也不會明白,你只需記得,定要護(hù)好自己這條命?!?/br> 阡白氏又從衣袖中拿出幾張銀票,塞入阡陌手中。 “包裹你且背上,這幾張銀票貼身藏好,如果行動不便,就舍了包裹,只帶上這幾張銀票逃去,粗茶淡飯,也足夠過好此生。待你長大后,尋個好人家,山野村夫也好,商賈乞丐也罷,娘只求你能安穩(wěn)度日,這一生,永遠(yuǎn)不要再回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