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唯有訓好了鬼妻,才能送入他人府中,否則不經(jīng)**,誰家的祖宗不滿意,自然適得其反。 顧定晴挨了許多次打,也吃了許多苦頭,若她不看,不學,不跟著那書本上所說,還得喊一些羞人的話,非但要打,還會斷了她的糧食與水,餓她幾天。 伺候人的方法是一套,伺候鬼的方法又是一套。 鬼因為無法觸碰活人,所以往往要求更為極端扭曲,顧定晴要學會如何擺弄自己,去取悅他人,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她每每想起都覺得渾身發(fā)寒。 后來周家人終于答應了娶鬼妻,國師高興,送了一套廉價的嫁衣給她,顧定晴不肯穿,又是挨了一頓打,后來還是那個尖嘴猴腮的男人將她的衣服脫去,又強迫地幫她穿上了嫁衣,喂了一碗迷湯后,直接將她丟入了紅轎中。 顧定晴還記得自己失去意識前,國師對她說的話。 他說:“去了那里,記得你伺候的是誰,若得罪了鬼魂,有你的苦頭吃?!?/br> 握著杯子的手指尖泛白,杯中的水也漸漸涼了,國師逼著顧定晴學那些取悅?cè)说氖拢櫠ㄇ缰皇菍η芈拐f了三言兩語,繞過去了,不過她那一瞬臉色蒼白,呼吸都亂了,可見事實不如她所說的那般簡單,其中的折磨,必然更多。 秦鹿不知道這其中的門道,頭一次聽說過為鬼魂娶妻前,還得有這番馴服的過程,難怪顧定晴不愿提起國師。 顧定晴說,國師親口承認自己并非是第一次替鬼魂娶妻了,前面幾次屢屢犯禁,只是他走運,沒出過差錯,也沒被梁妄發(fā)現(xiàn)。 這種骯臟事,他自然不能在宮里去做,所以才會在城外買了個私宅,也許除了替鬼魂娶妻這一件事之外,他還營生其他壞了道中規(guī)則的骯臟買賣。 “那私宅在何處,你可還記得?”秦鹿問。 顧定晴搖頭說:“我去時坐馬車,出來時已經(jīng)暈了過去,不能準確知道那地方在哪兒,但我知道大概。他的馬車從南門進,從西門出,停下受檢的時候我都聽見了,出了西門后馬車有一段路很顛簸,我還聽見了水聲,大約小半個時辰就到了地方,我在那兒的那段時間,周圍沒有人聲,應當是荒郊野外,你可以根據(jù)這個去查?!?/br> 秦鹿點頭:“已經(jīng)夠了?!?/br> 正好這時小二敲響了房門,道:“客官,熱水備好了,現(xiàn)在提進來嗎?” 秦鹿起身開門,對小二道:“浴桶裝滿,然后讓廚房做幾道菜,半個時辰后端進來?!?/br> 小二點頭,將熱水倒入浴桶后退下,秦鹿得了消息還得去說給梁妄聽,于是讓顧定晴沐浴用飯,好好休息,這便離開了房間。 等人走了,房間內(nèi)浴桶中的水盛滿,顧定晴才將房門鎖上,她趴在門上聽了會兒,確定自己房門前沒人經(jīng)過,這才轉(zhuǎn)身背靠著門,從懷中拿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純金打造的杯盞,做工精細,上面浮雕了龍鳳呈祥,栩栩如生,兩側(cè)的龍鳳呈祥中間,還有一朵盛開的蓮花,蓮花的花蕊則是碧綠的寶石點綴,不論怎么看都價值連城。 只是這杯盞像是才從地里挖出來的一般,上面還有泥土,被顧定晴小心翼翼地以嫁衣擦去,本來給她沐浴用的洗澡水,先一步用來洗了杯盞。 等杯盞徹底干凈,恢復如新了之后,她才心滿意足地將杯盞放在了眼所能及的地方,輕聲道了句:“周熠……” 因為是白日,杯盞毫無反應,不過顧定晴卻很開心,一雙豆眼亮晶晶的,帶著幾分天真爛漫道:“你答應我的,你都做到了,這是我在心里偷偷答應你的事,等你看見,一定會很高興!” 第35章 百年金盞:十二 秦鹿別了顧定晴, 便直接去了梁妄的房間。 早間他離開房間的時候忘記關窗了,此時房內(nèi)窗戶邊落了一層白進來, 梁妄就坐在窗戶旁的椅子上,天音掛在了窗邊的掛鉤上,金籠被棉布罩著一半,露出一半。 他手上拿著一個小瓷罐,里頭是天音吃的鳥食,正被梁妄用一根銀勺子舀起, 喂進天音的嘴里。 秦鹿見狀,不禁感嘆一聲,鳥兒活得都比她好, 至少得梁妄親手喂過東西吃,還隨身不離地帶著。 秦鹿關上了房門, 端著個凳子坐在了梁妄的對面,她坐姿有些豪放, 墨綠的裙子撐開一圈,梁妄瞥了一眼, 眉心微皺正準備說她,秦鹿自己乖乖合上了腿, 身體略微前傾,認真道:“王爺,那顧定晴有古怪?!?/br> 梁妄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她繼續(xù)說。 秦鹿道:“先前還在周家的院子里,顧定晴害怕得躲在了床上不敢動也不敢出聲, 你讓我去找她,我去了,后來將她哄出來,她腿軟我扶了她一把,這人一直小心翼翼藏著的手腕被我瞧見了?!?/br> “她的腕上戴著一個玉鐲,質(zhì)地很純,打磨得圓潤,甚至有些靈性,這等玉若在桃花婆那兒來換,能換得一張傾城的臉?!鼻芈馆p輕眨了眨眼睛:“她一身嫁衣如同破布,頭上金釵也是假的,渾身上下的裝飾加在一起都不超過十兩銀子,周家人更是從未見過她,她那塊玉鐲從何而來的?” 秦鹿記得自己發(fā)現(xiàn)時,顧定晴還不知情,只是她有意隱藏,后來就一直將手縮在了長袖里,沒再露出更多值錢的玩意兒。 梁妄道:“興許是有人給的呢?” 秦鹿一怔,輕輕眨了眨眼,忽而想起來她在顧定晴面前提起周熠時,這人還特地為周熠辯解了一句,說他是個好人,從來沒有害過自己。 “這女子瞧著的確不是一個安分的,你可從她那兒問到了關于國師之事?”梁妄放下了銀勺子,棉布遮住金籠,屋外涼風吹了進來,揚起了他一縷發(fā)絲,窗邊桌案上一盆朱紅的長壽花開得正艷,襯得人膚白勝雪,晃了秦鹿的眼。 片刻沒等來秦鹿回話,梁妄才停了整理袖邊的手,抬眸看向她。 雙方對上視線的那剎,秦鹿突然深吸一口氣,臉頰紅了些,然后挪開目光張口便說:“國師那邊,顧定晴已經(jīng)將知道的都告訴我了,等會兒我讓謝盡歡按照她所說的在燕京城外找一圈,等找到了國師的私宅,應當能在那兒等到他來。” 梁妄忽而笑了,慵懶地靠在了椅子上,視線還在瞧著秦鹿的臉沒移開,秦鹿又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說:“自然!王爺?shù)臅r間何其寶貴,不必浪費在這等小人物身上,不如我找個機會聯(lián)系江旦,讓江旦以他名義把國師約出宮來,燕京人多眼雜,不好辦事,便讓江旦引他去城外……” 秦鹿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低著頭,雙手在膝前收緊,將膝蓋上的裙子抓出了幾道褶皺,她說:“您……您別這樣看著我?!?/br> 難得在她臉上瞧見了一抹紅暈,梁妄頗為好笑地搖了搖頭,沒再繼續(xù)看著,突然想起來他第一次與秦鹿碰面時的場景,那時她還有膽子占山為王,攔著他的去路,說要帶他回去當‘壓寨夫人’的,那時她臉不紅氣不喘,現(xiàn)在倒是矜持了許多。 顧定晴的事,梁妄沒有多問,畢竟只是個普通女人,除了八字特殊點兒,也不會什么法術,防著她不如放任她,說不定她還能露出馬腳來,最重要的當是還藏在皇宮中的國師。 壞了道界的規(guī)矩,梁妄便要將他繩之以法,只是皇宮院深,皇帝又有真龍之命,多少與陰邪之物相克,梁妄雖然被稱為道仙,但說到底也是個不死不活超出生死的生靈,總歸不屬于陽類,與那些浩然正氣命里相沖。 謝盡歡白日在燕京城里轉(zhuǎn)了一圈,打聽了有些關于國師的坊間傳言,有人說得神乎其神,也有人說見過他的相貌,瞧著像個神棍。 等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謝盡歡才回到客棧,前腳剛踏入客棧就被秦鹿給叫走了,兩人去了客棧的院子里,秦鹿交代他務必找到國師在燕京城外的私宅,如若這人道法不低,恐怕私宅周圍布了陣法,未必好找,讓謝盡歡多留心眼兒。 謝盡歡一瞧任務來了,于是厚著臉皮向秦鹿討要兩張長青的符紙,好以此護住自己的容貌。 秦鹿聽他這么說,有些無奈地將人帶到了梁妄的跟前。 謝盡歡從來都不是梁妄的手下,只是梁妄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又敬仰對方的道法,尊重對方的身份,所以凡是梁妄要他辦事,他都會應下,不過畢竟是經(jīng)商多年,該得的一些報酬還是要拿的。 長青符,可保證短時間內(nèi)容顏不變,于普通人,大約是三五年左右不易衰老。 謝盡歡學著寫過,只是學得不像,作用也不大,畢竟沒有道法也沒有天命,畫得再多也是廢紙一張。 梁妄得知謝盡歡想要長青符時有些詫異,他看向謝盡歡的臉,這人只是發(fā)絲與胡子上多了一些銀絲了,臉上看過去與幾年前差別并沒很大,不過眼角的皺紋倒是深了一些,皮膚也暗黃了許多。 “本就是七老八十了,總想著永葆青春做什么?又不是個姑娘家。”梁妄說歸這么說,該畫給謝盡歡的符還是動手去畫了。 謝盡歡被梁妄損了一句,臉上扯著干笑,突然朝秦鹿看了一眼。 秦鹿也帶著疑惑的眼神朝他看去,結(jié)果雙方對上視線,兩人目光相撞后停了許久,秦鹿猛地反應過來了什么,往后大退一步,聲音不自覺拔高:“你看著本姑娘做什么?!” 謝盡歡也一怔,視線又落在了秦鹿右手的戒指上,再看向梁妄,對方畫好了的黃符正捏在手中逐漸變形,一雙劍眉微微皺著,眼神在他們倆之間來回打量。 謝盡歡立刻開口:“道仙誤會!秦姑奶奶誤會了?。?!” “他喜歡的是貪貪?!?/br> “我喜歡的是貪貪姑娘?!?/br> 秦鹿與謝盡歡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松了口氣,只是方才那一眼對視分外詭異,叫梁妄對他們這種默契地撇開關系嗤之以鼻,然后手指松開,兩張黃符輕飄飄地落在了謝盡歡的腳面,謝盡歡還得蹲著彎腰去拿。 謝盡歡雖解釋了他并不是為了秦鹿而保持住自己的容貌,但為了一個已經(jīng)死了幾百年的貪貪就更有些可笑了,他是人,貪貪是鬼,這兩人本就不會在一起,即便是有朝一日謝盡歡死了,梁妄把他的魂魄也煉成了某樣東西可以隨身攜帶,他也不能與貪貪同住一個戒指里。 一腔傾慕,皆是泡影,這是必定的結(jié)局。 謝盡歡將長青符小心翼翼地收在了袖中,這便出門去了。 秦鹿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突然覺得有些唏噓,一個普通人能活到他這把年紀已經(jīng)算是長壽了,可能吃多了丹藥,長期調(diào)理自己身體的道士壽命會更長,但再長,也就是一百二、三左右,再高,也不會高到哪兒去。 貪貪是五鬼之一,被傳為禍國妖姬,誤了萬人之國,一生因為容貌坎坷不斷,顛沛流離,死后才會被上一任道仙將魂魄煉成了戒指,從此以后不再有轉(zhuǎn)世輪回,唯有解了她的心結(jié),她才能徹底得道,超脫此間痛苦。 李玲瓏曾說過,貪貪的心結(jié)永遠都解不了的。 因為她的心結(jié)是,這世上是否有人不觀其容貌,先觀其內(nèi)心,然而饒是李玲瓏這種眼高于頂,瞧不起貪貪身份的鬼,貪貪都覺得他是因為得不到她而厭棄她,說到底,是她自己將自己鎖在了結(jié)中,她自己不愿意頓悟罷了。 謝盡歡不會是感化貪貪的那個人,因為他同貪貪一樣,他也覺得他的容貌,大于貪貪看他的內(nèi)心。 天色漸暗,華燈初上,燕京街市上的熱鬧不比白日,因為天氣不好,晚間太冷,所以很多攤販都早早收了攤位回家去了,只有一些路邊上放著的空架子透著白日里還未淡去的喧囂。 打更的剛過去,高聲道:“亥時將過,子時臨到,天寒忌貪暖,炭火遠床頭,” 梁妄房內(nèi)的燈才吹滅,秦鹿抱臂靠在他的門前等了會兒,她換了身輕巧些的衣服,一身黑,于夜里幾乎顯不出顏色。 杏眼微微瞇起,因為有點兒瞌睡,所以伸手捂嘴打了個哈欠,就在哈欠收起時,十幾步外的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動作很輕,似乎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 她帶了個提燈出門,不過燈未點亮,身上披著的是周家給的黑色披風,整個人弓著腰背,慢吞吞地下樓,就連堂內(nèi)守夜的客?;镉嫸紱]發(fā)現(xiàn)她的動靜。 客棧大門緊閉,不過旁邊還有一個小門是一片片木板拼上的,上下有凹槽銜接,從里解了栓鎖就能打開,無需鑰匙,那扇門,是為了方便客棧內(nèi)的人夜里出入的。 開門的人身量不高,還很瘦,只要卸下一塊木板便能出門,那木板被她小心翼翼地靠在了旁邊,然后貓著腰鉆了出去。 秦鹿等人離開了,這才提步跟上。 晚間用飯時,梁妄讓她多個心眼,因為顧定晴白日與客棧要了盞提燈與火折子,似乎夜里要出門,果然,被梁妄給猜中了。 快到子時,街上連行人都沒有了,加上風寒,白日巷子里能瞧見的幾個乞丐都找到了遮風避雪的地方。 顧定晴將披風緊緊地裹著,一路繞過小巷,抄近路朝燕京城中的某個方向走去。 燕京有一口湖,這個時節(jié)湖面早就已經(jīng)結(jié)冰了,湖邊還堆了厚厚的雪,湖中心結(jié)的冰不厚,不**全,但沿著湖邊卻是能走人的。 今晚圓月,因為白天出了太陽,晚上也無云,一輪明月掛枯梢,月光倒映在湖面與雪上,晶瑩發(fā)亮,這一片宛若白晝。 顧定晴最后一段是跑過來的,她雙手捂在口前哈了一口熱氣,搓了搓冰涼的手心,十指動起來了之后才從懷中取出了金杯盞,托在手心認真地看了一眼。 顧定晴眉眼明亮,對著金杯盞輕輕喊了聲:“周熠。”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少女才有的嬌羞甜蜜,等喊了兩聲之后,便有一縷青煙于杯中飄出,月下漸漸化成了個人形。 顧定晴往后退了兩步,將金杯盞收回了懷中,她雙手背在身后,抿著嘴,一副乖巧的模樣看向?qū)Ψ健?/br> 周熠死時二十六歲,正是青年有為,他眉目很柔,目光卻很堅韌,濃眉大眼,居然長得非常周正,與一般鬼給人的骨瘦如柴或面白如紙、又或者滿目陰郁皆不相同。 他一身紫衫,墨發(fā)梳得整潔,渾身上下沒有半分墜飾,天生上揚的嘴角叫他看見任何人都像是帶著淺笑一般。 二十步外,枯樹后,秦鹿露出了半個腦袋,微微瞇起雙眼看向周家的祖宗,大約明白了過來謝盡歡說的,周家祖宗非常安分,且毫無戾氣是何意思了。 這人看著,便不像是個能干壞事的,倒像是掃地恐傷螻蟻命,為家為國赴身軀的類型。 第36章 百年金盞:十三 湖面上的雪幾乎與冰融為一體, 湖邊沒人走過的地方倒是厚厚一層,腳踩在上面能深深地陷進去, 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踩雪聲,此時的湖邊樹梢上,還掛著一盞點亮的提燈。 顧定晴的腳很小,在雪上留下了幾個腳印,她穿的是繡花鞋,鞋底還做了樣式, 一踩一朵桃花印在了上頭。 周熠出來了,顧定晴顯然高興了許多,她緊張得原地踏了幾步, 卻沒敢立刻出聲,只一雙眼睛緊張地看向?qū)Ψ剑?nbsp;希望能從周熠的眼神里看出什么情緒來。 “這里不是周家的小院?!边@是周熠今日說的第一句話,他的聲音很清澈, 些許低沉,像是從胸腔發(fā)出一般, 居然很好聽。 顧定晴立刻點頭笑道:“對啊,不是周家的院子, 我偷偷帶你出來的,沒人發(fā)現(xiàn)!” 周熠聽見這話,立身在原地,他微微抬起下巴,繞著湖邊看了周圍一眼, 這一眼將夜幕下的燕京都映入了瞳孔中,那一雙眼遲遲未能眨眼,近處幾棟已經(jīng)熄燈的客棧茶樓,遠方還亮著些許星輝的酒樓花坊,這些都是他不曾見過的模樣。 他在周家的院子里住了太久了,久到他甚至已經(jīng)開始記不得自己究竟死了多少年月,也不記得活著時候的任何感情了。院子永遠都是那個樣子,春開花,夏結(jié)果,秋落葉,冬飄雪,一年四季的模樣,他甚至無需去想象,因為他日日夜夜看的就是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