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掛在床頭的金籠內,天音立著不做聲。 忽而一人朝床榻方向看來,尚且還沾了血的長刀小心翼翼挑開掛下的窗幔,跟進房里來的人紛紛看向床榻位置,幾人眼中,只見床上凌亂的軟被,還有床邊被人吃剩下,微微冒著熱氣兒的晚飯,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 秦鹿緊緊地盯著那幾個人,只覺面目可憎,心中又涌上了一些悲哀。 如此天賜,當真不如幾十年前的百年盛世了,那時異國人觀摩天賜的富饒多姿,羨慕天賜的開放大氣,而今就連天賜自己人,都要害了自己人。 那群人見這屋子沒什么好搜的,出去了之后,還說了幾句話。 他們說,煜州已被攻陷,如今異國已經打到了慶安郡,慶安郡人大多怕死,恐怕極有可能敞開城門讓人進入,之后還會奉上糧食供異國人吃喝,在這群人面前,唯有低聲下氣,將自己低到塵埃里,才能有一絲殘存的機會。 這些如同土匪一般的將士離開客棧前,還說要再找?guī)准胰巳デ么蚯么颍麄冏焐险f得好聽,說是馬上異國就要攻打到南都城來了,南都城周圍環(huán)山雖然易守難攻,但也不是個長久之計,燕京里的皇位空懸,每日三道不同人發(fā)來的不同軍令,他們也不知該聽誰的,軍糧也遲遲未到。 為了守住這方寸之地,他們只能打壓百姓。 人都走空了后,濃烈的血腥味兒散來,秦鹿雙肩氣得發(fā)抖,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一百多年前。 只是那個時候,皇帝入住南都城,只是對南都城外的難民不聞不問,可這群將士搜刮民脂民膏,濫殺無辜,還打著為國為民的旗號。 梁妄將她的衣服攏了攏,安撫地拍著秦鹿的背后道:“我們走吧。” 慶安郡一過,距離南都城就不遠了,天賜衰敗的腳步,一如他當年攻打西齊時一樣,將曾經占領的土地,一寸一寸地割讓了出去。 梁妄與秦鹿是坐著馬車離開南都城的,原先他們馬車的馬匹都被天賜的將士搶走了,但南都城過大,后方還有幾個高價售馬的馬場,為的就是將這最后幾匹馬賣出去,他們好離開這地方。 秦鹿買了一匹,連著原先的馬車,一路朝良川方向走。 離開南都城前,秦鹿坐在馬車上回頭看過城門一眼,如今搬離這里的人有不少,一會兒便能在路上碰見幾個眼熟的,只是漸行漸遠的南都城是已經屹立了許多年的老城了,城門從未修葺過,因為堅固,所以斑駁。 遠遠望去,已經看不清南都城城門上的字,有時秦鹿恍惚,覺得那里還是南郡,而離開南郡,總叫她心里傷感。 秦鹿與梁妄相識不久,附身在陳瑤的身上時,他們也一起去過良川,彼時路途中,秦鹿難得有人能夠說話,聒噪得很。 她曾問梁妄:“王爺就沒想過,自己擁有的道法,或許可以幫助很多人嗎?比方說將這戰(zhàn)亂停止?若叫所有人都信你的道術,信你不老不死,或許西齊就不會沒了,你還能受萬人敬仰,被人奉若神靈。” 秦鹿問這話時,手上拿著糖葫蘆在吃,那是冬天,糖葫蘆凍得叫人咬得牙疼,可秦鹿還是想吃,她許久沒嘗過這些滋味兒,貪戀得緊。 梁妄反問她:“你可知曉,昆侖山,蓬萊海,是為山海處,是真正神仙住的地方,而世人為何從未見過神仙嗎?” 秦鹿回答:“因為神仙高傲?” 梁妄搖了搖頭,他道:“這世間,從來都不缺神仙佛祖來拯救,我若叫所有人都信奉我,那我便不得有一刻的私心,不得有一分的不公,我的言行,皆被他人視為宗旨,而我也將不得自由。” 秦鹿不明白:“那你不當皇帝就是,你救完眾人,再隱姓埋名,等眾人需要你時,你再出現(xiàn)!” “本王問你個問題吧?!绷和敃r覺得她心思單純,于是問道:“一個垂垂老者釣魚失足落水了,與一個年幼稚童野林迷路被狼圍捕,你若只能救一方,你救誰?” “自然是孩子了!”秦鹿道:“老頭兒活了一輩子,不差幾年,孩子才剛到這世上,死了多可惜啊?!?/br> “若是老者一生行善釣魚是為了給家中妻子熬湯,稚童誤殺好人躲入叢林呢?”梁妄又問。 秦鹿想了想,便道:“那還是救老頭兒吧,如果一生行善也不得善終,也太可憐了。” 梁妄當時笑了笑,恰逢一片白雪如銀花,落在了他的發(fā)梢上,秦鹿手握糖葫蘆,吃的滿嘴糖渣,見梁妄笑時,心頭砰砰直跳。 梁妄道:“救老者,孩童家人會怪,救孩童,老者家人會怪,更何況這世上哭嚎待救的,遠不止兩人而已。如若世人知曉,這世上有超出凡人之能力者,便不再敬畏生死,無畏險難,即給他人帶來麻煩,也將自己逼上絕路,何必呢,倒不如生死如常,世上無我?!?/br> 秦鹿那時聽不懂梁妄說的大道理,只覺得他說這話時,聲音輕柔,低低地從嗓子里發(fā)出,他每說一句話時,喉結便微微顫動。他看著自己的雙眼,像是說教解惑,又像是閑聊,分明眼眸中倒映著的人影模糊不清,可秦鹿卻能見他銀白色的睫毛根根分明,晶瑩剔透,一顫一顫,扇動了她的心扉。 而后梁妄問:“你懂了沒有?” 秦鹿搖頭,回神時面頰通紅,指著路邊的綠色手帕道:“我想買那個!” 梁妄嘆了句:“對牛彈琴,白費爺?shù)目谏??!?/br> 昔年不懂的道理,如今秦鹿?jié)u漸懂了。 他人救,不如自救。 若真叫世人知曉世上有個不老不死的道仙,擁有常人不能及之法力,可幻化障眼幻境,可設萬墻阻隔的陣法,那梁妄的一生,將永遠被世人禁錮,他肩上的責任,大至國家興亡,小至貓狗生死,皆成了過錯與罪責。 人活著,無私偉大,梁妄如此,算不得自私,他無非只是想活得自由,但守恒。 回到馬車內,秦鹿坐在了梁妄身側,裹緊蓋在身上的薄毯,瞥了一眼前方被風雪吹開,嘩啦啦灌入冷風的車簾。 馬車行走得不慢,駕車的男人是個粗漢,因為長得丑,二十有五的尚未娶妻,獨身一人,聽說梁妄與秦鹿是要去良川的,他也就自薦駕車,也是想圖個方便,憑他自己,可買不起如今的馬兒。 走了兩個時辰,他們已經遠遠離開了南都城,秦鹿靠在梁妄的懷中小憩片刻才醒來,心中已經不再想那些陳年舊事了。 馬車奔走多時,馬匹也得休息,粗漢將馬車停在道路一旁吃著干糧,秦鹿掀開馬車朝外看去。 此時天空初白,東方一抹旭日之光落在茫茫白雪之上,粗漢見了秦鹿,喊了聲‘老板娘’,秦鹿一怔,想起來了,梁妄許他駕車,算是雇主,她在粗漢的眼里,自然成了雇主夫人。 “咦!有小貓?!贝譂h吭哧吭哧地吃著餅,突然指向石頭縫隙里的一處。 秦鹿聽見有貓,于是跳下馬車,附身朝石頭縫隙里看了一眼。 縫隙里果然有兩只小貓,一只墨里藏針,一只烏云蓋雪,依偎在一起幾乎奄奄一息。 梁妄見秦鹿跳下馬車就沒回來,于是掀開車簾朝外看去,只見秦鹿蹲在一個大石塊旁,睜圓了眼睛望著石頭縫隙里,還沒被雪覆蓋的地方。 梁妄問她:“瞧什么呢?” “有小貓。”秦鹿回頭,對梁妄道:“瞧著還有救?!?/br> 梁妄道:“周圍可有母貓足???” 秦鹿搖頭,梁妄又說:“那多半是在外頭凍死餓死了,不會回來的。” 秦鹿道:“我向來不招貓喜歡,這兩只小貓見我不叫不怕,我想等等看,若是一個時辰后母貓還不回來,我就把它們帶走?!?/br> 說罷,她又回頭問了梁妄一句:“我能帶走嗎?” 梁妄輕挑眉,道:“那便等等看?!?/br>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昨天有事沒能更新,所以今天雙更,現(xiàn)在更新一章,晚上九點一章! 第131章 遙歸煙西:二十 最終秦鹿沒有等到一個時辰, 便將兩只小貓給抱走了。 小貓的體溫很低,秦鹿怕它們再等下去會被凍死, 干脆直接抱上了車,小貓的四肢凍得僵硬沒法兒動彈,她又用舊衣裳將兩只貓裹在一起,倒了點兒溫水放在邊上,若它們睜眼了,尚能喝兩口。 帶著小貓上路, 那駕馬車的粗漢還說秦鹿心善。 秦鹿只是看見貓時,想起了很久之前,梁妄曾養(yǎng)過的那只黑貓, 他當時樂意去玩兒的東西很多,院子里的園藝都是自己研究的, 盆景擺設,假山水池, 一應有講究,池中的魚價格不菲, 院子里還養(yǎng)了孔雀,那只黑貓如同霸王一般, 從不將秦鹿放在眼里。 她一直覺得,是自己不招貓喜歡,后來才知道,梁妄養(yǎng)的那貓兒有些靈性,敬重梁妄, 喜歡梁妄,所以敵視秦鹿,不喜她靠近,也不喜她。 秦鹿伸手戳了戳那兩只小貓的腦袋,想讓它們聞聞自己的味道,好記得,她才是恩人,別日后見梁妄俊美,又疏遠了她。 一路趕往良川的途中,秦鹿與梁妄都沒怎歇息,如今異國攻打的速度比難民逃亡的速度要快了許多,兩人天沒亮便起,天黑了才歇,未到良川,才過清平時,秦鹿聽到了一個消息。 慶安郡淪陷了。 消息傳來得很快,是八百里加急途徑清平,清平的官員聽說了這個消息后,居然收拾包袱連夜逃離而散出的消息。 慶安郡淪陷,那要不了多久,異國就會攻下清平,一旦清平沒了,良川也不再安全。 秦鹿聽見這消息時,手里的筷子險些落地。 幫著駕馬車的粗漢坐在一旁喝粥,呼啦啦的聲音驟然斷下,他愣愣地抬著頭看向秦鹿與梁妄,似乎是不知曉接下來要如何才好了。 這兩日粗漢幫著秦鹿與梁妄采買物件,又駕馬車,明里暗里都表示想在梁妄身邊尋個差事,免得和混亂世道下,他獨自一人無甚生趣。 即便梁妄沒有開口答應,這粗漢也當自己是梁妄與秦鹿的下手了,此番看向秦鹿與梁妄,便是想讓他們開開口。 如若敵國已經攻到清平,那良川還待得下去嗎? 如若良川也待不下去,那他們去哪兒? 桌上清粥小菜幾樣,窗戶半開,大寒將過,化雪也是前幾天,這回不怎冷了,初升的太陽照在街上,行人匆匆。后頭街道上有個人掛念著這家掌柜的,特地過來說一聲,他們方才已經去過州府的府衙了,早已人去樓空,就連下人也早早打發(fā)走了,屋里一樣值錢的東西都不剩。 那人沒進客棧,只喊了聲道:“聽他們說,異國攻入清平也就是十天半個月的事兒!這一路過來不少人都投降了,南都城的大門敞開著走!咱們再不走就怕是來不及了!” 世事如浮云,當年秦虎秦鹿以命抵抗護下的南都城,而今卻成了大開城門供敵國攻入的賣國恥辱。 秦鹿放下碗筷,一口飯也吃不下去。 貓兒果然還是喜歡梁妄,兩只都窩在了他的腿上,方才還喵喵直叫引梁妄看去,現(xiàn)下便安靜了。這處靜默,秦鹿捏了捏拳,恨不得招兵買馬,再與對方打上幾年,可沖動與一腔熱血,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她朝梁妄看去,問了句:“王爺,我們去哪兒?” 梁妄半垂著眼眸,叫粗漢把馬車牽來,又起身將兩只貓兒趕走,那貓兒聰明,轉而立在了一旁凳子上也不跑,愣愣地盯著梁妄。 秦鹿慌張,梁妄看得出來,他站立在秦鹿跟前,讓她側過頭輕輕靠在自己的懷中,掌心安撫地摸過秦鹿的頭頂,輕聲道了句:“你不是說,想去燕京嗎?或許核桃云片糕沒了,但煙西臺應當在?!?/br> 說完這話,梁妄又問她:“你去過燕京幾回?” 秦鹿仔細想了想,一只手也數(shù)的清,她每回去燕京,都是為了正事,還從未有機會認真逛逛燕京的街道,也沒機會看看真正的皇宮長什么模樣。 梁妄道:“本王帶你上煙西臺瞧瞧?!?/br> 燕京皇城中,最高的兩處,一個是柳東閣,一個是煙西臺,當初砌這兩臺時,西齊皇帝還信仙,覺得樓砌得越高,便離神仙越近,后來那處多為賞花賞月,觀星觀景所用。 “良川,咱們不去了嗎?”秦鹿問。 梁妄道:“不去了?!?/br> 秦鹿本想點頭,又忽而想起了什么,便道:“還是得從那兒過一趟的,咱們許多物件都放在了良川梁王府中,我舍不得?!?/br> 梁妄問她:“有何東西是花錢買不到的?” “千年墨。”秦鹿道:“你也就肯用這寫字,其余墨塊你都嫌差,別以為我不知曉,當年金風川送的幾塊小墨早早就被你用完了。” 梁妄伸手敲了敲她的額頭道:“你不提,本王都快不記得這墨是從誰處買來的了?!?/br> 秦鹿伸手摸了摸頭頂,又道:“還有……一副字帖?!?/br> “是何字帖?”梁妄跟著想了想,道:“張家字帖的確好,但也不算罕有,白家字帖如今就本王那兒有一副真品,損了的確可惜,剩下的便是狂草集尚有收藏價值,但內容枯燥,都是寫陳詞濫調的詞句。” 秦鹿道:“那個百句貼?!?/br> 梁妄一怔,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什么百句貼。 此時粗漢牽著馬車走到客棧前,梁妄放下銀兩,拉著秦鹿一同上了馬車,兩只小貓跟在后頭喵喵直叫,被粗漢小心翼翼抱起,放入了馬車旁拴著的棉布簍子里,簍子上頭用笊籬蓋著能通風,卻不冷。 馬車將從清平離開時,梁妄又問了秦鹿兩遍何為百句貼,秦鹿猶猶豫豫才開口:“上一回去燕京,是替周家解決供祖之事,不知王爺可曾記得與我逛過一次詩會,樓中二層掛了一副字帖,模仿的是王爺?shù)淖?,上頭寫了足足有上百句詩,可不就是百句貼?” “那……”梁妄憶起,一巴掌朝秦鹿的后腦勺上拍了過去,道:“那是江旦所寫!要它作甚?!” “那不是江旦寫的。”秦鹿急忙道:“那是王爺寫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