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沒事?!彼看味蓟卮鸬娜绱搜院喴赓W,這次干脆直接換了話題,“我送你回家吧?!?/br> 其實過去兩年,他每晚都在送她回家,只不過是裝成了順路的樣子而已。 然而實際情況卻是一點也不順路,她家在學(xué)校東邊,他家卻在西邊,截然不同的兩個方向。 李西寧一直不知內(nèi)情,只當(dāng)他是順路,但這時她也不好意思再麻煩他了:“不用,你先走吧,我家就在前面,走幾步就到了?!?/br> 她的車已經(jīng)報廢了,附近剛好有個廢品回收站,所以剛才直接讓那個面包車司機拉走了。 好不容易能正大光明送她回一次家,陸宇翎肯定不能放棄這個大好機會,面不改色地說道:“走吧,發(fā)正順路?!?/br> “順路”這兩個字像是萬金油,可以壓蓋一切暗搓搓的小心思。 李西寧不好繼續(xù)推脫,只好點了點頭。 這時晚風(fēng)吹拂了她耳畔的碎發(fā),吹過她的臉頰,昏黃的路燈照耀下,她的臉頰一直是紅的。 微醺般紅,像是喝醉了酒一樣,呼吸也不太順暢。 陸宇翎就像是個火爐一樣,一靠近就讓她喘不上來氣。 但她又不想遠離,因為他暖得剛剛好,甚至讓她產(chǎn)生了幾分舍不得。 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而且還是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感覺,似風(fēng)吹樹梢般微動,花落池邊般瀲滟,雨潤萬物般無聲。 她還覺得今晚的夜色似乎也比以往靜謐了許多,天上的星星明亮的如同鉆石釘上去的。 順著這條路朝東再走一個路口就是她家。 當(dāng)初她媽為了方便她上學(xué),特意在一中附近買了套三居室的房子,小區(qū)離學(xué)校不遠,騎自行車不到十分鐘的路程,過三個路口就到了。 走路的話可能要久一點,但也不超過二十分鐘。 陸宇翎推著車走在李西寧的左邊,把她護在馬路里側(cè)。 剛開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因為氣氛有些微妙,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過了幾分鐘,陸宇翎鼓起勇氣打破了沉默。 “那個……你還生氣么?”他還在惦記著上晚自習(xí)的時候發(fā)生的事兒呢,一邊說還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李西寧的臉色,特別像是個犯了錯后忐忑不安的小孩。 李西寧這才發(fā)現(xiàn),感覺氣氛微妙的人可能只有她自己,陸宇翎的節(jié)奏還在上一拍呢。 輕嘆了口氣,李西寧回了句:“我為什么要生氣?”她本想直接把這件事翻篇過去,結(jié)果陸宇翎竟然回了句:“因為我沒寫作業(yè)。” 李西寧:“……”真看不出來你還是個誠實的小公主,既然這樣,那咱們還是算算賬吧。 “你為什么不寫作業(yè)?”李西寧盯著他問。 陸宇翎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不會?不想?不愿意?好像怎么回答都不合適。 李西寧遲疑片刻,終于問出來了那個憋在她心里好幾年的問題:“你為什么變成現(xiàn)在這樣了?” 她有些恨鐵不成鋼。 記憶里那個沉默寡言的男孩不該變成現(xiàn)在這樣。 當(dāng)初的那個男孩孤獨安靜,卻上進,每次考試都要爭當(dāng)?shù)谝幻?,不是班級第一,而是年級第一?/br> 上初一的時候,她曾在某天午休的時候回過一次學(xué)校,班級靜悄悄的,藍色的窗簾被拉上了,教室里藍汪汪的一片如同海洋。 有些中午不回家的同學(xué)正趴在課桌上睡午覺,陸宇翎也是其中一位不回家的學(xué)生,但是他沒有睡覺,而是在整理禮物。 李西寧的座位離他不遠,當(dāng)時她悄悄地看到陸宇翎正在把一張獎狀放進一個精致的禮物盒子里。 那張獎狀是他月考得來的,這次月考中他考了年級第一。 這段回憶李西寧至今記憶猶新,所以她不明白,當(dāng)初那個小心翼翼放獎狀的男孩怎么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我行我素的叛逆模樣。 陸宇翎知道李西寧在問什么,但是他沉默了,不是因為不知道答案,也不是因為不清楚自己的墮落,而是他不想說出那個答案。 因為他媽死了。 他沒見過他爸,甚至不知道他爸叫什么,陸這個姓還是跟他媽的姓氏。 好多人都說他是他媽跟野男人生的野種,就連他姥姥姥爺在他剛出生的那幾年都不愿意認(rèn)他這個外孫。 他媽出身很好,屬于西輔上流圈中的名門世家,所以姥姥姥爺?shù)乃枷牒苁莻鹘y(tǒng),女兒未婚先孕,他們覺得她給家族丟人了。 那幾年唯一愿意幫他們母子的只有他舅舅。 在他上六年級的時候,他媽被診斷出了重病。 那個時候他還小,不清楚絕癥的意義,總是心懷希望地認(rèn)為mama一定會被治好。 舅舅也經(jīng)常跟他說:“你要聽話,不能惹mama生氣,好好學(xué)習(xí),多拿點獎狀回家,讓mama高興,mama一高興身體就好了?!?/br> 他對舅舅的話堅信不疑,于是拼了命的學(xué)習(xí),只為了每次考試都得第一、拿獎狀,回去送給mama讓她高興。 但事實證明舅舅是在騙他,獎狀沒有用,無論多少張都沒有用,當(dāng)一個聽話的孩子也沒用,多聽話都沒有,他媽還是死了。 那是他拿到期末成績的第二天,從醫(yī)院傳來了mama死亡的噩耗。 世界崩塌的感覺。 他不敢去醫(yī)院,因為不知道該怎么面對mama的死亡,更害怕那幫大人逼著他去看mama冰冷的尸體。 但是他又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于是他去了熟悉的學(xué)校,躲在一個偏僻的樓梯間里,哭得泣不成聲。 他沒想到臨近假期的學(xué)校還會有同學(xué)出現(xiàn),更沒想到那個女孩會一直陪著他,而且還是安安靜靜地陪著。 恰如其分地安慰,便是無言地陪伴,不聒噪不吵鬧,沉默的剛剛好。 那時的他全然處于一種絕望又無助的狀態(tài),腦子里一片混沌,像是正在經(jīng)歷一場災(zāi)難,所以他壓根就沒認(rèn)出來這個女孩就是他的同學(xué)。 當(dāng)他哭累了,眼淚哭干了,再也哭不出來的時候,那個女孩給了他一顆糖。 他卻沒有接。 后來那個女孩把一整包糖都留給了他,然后起身離開了,臨走前她還對他說了聲“再見”,但是他也沒有回應(yīng)她。 因為這兩個字意味著分離,他討厭分離,甚至是憎恨。 “分離”帶走了mama。 等女孩走了之后,他才拿起了腳邊的那包糖,從里面拿出來了一顆,剝開包裝紙后,吃了一顆糖。 是甜的,瞬間化開了嘴里的苦澀。 但他依舊沒有從那個樓梯間離開,因為他還是沒有勇氣面對mama的死亡,但最后舅舅還是找到了他,強行把他從那個樓梯間拖了出去,不由分說地帶他去了醫(yī)院,再具體點來說就是,帶他去了醫(yī)院太平間。 因為他是mama唯一的孩子,所以他必須替mama守靈。 這才是最可笑也是最可怕的一點。 他接受不了mama的死亡,卻不得不在她的葬禮中出現(xiàn)。 他不恨舅舅,因為這是規(guī)矩,是老祖宗千百年留下來的規(guī)矩,舅舅也是想讓他的jiejie走的安穩(wěn),所以在葬禮上,兒子這個角色必不可缺。 那年過年,他是在姥姥姥爺家過得,這還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在姥姥姥爺身邊過年。 沒媽的孩子都讓人心疼,姥姥姥爺對他的態(tài)度也好了很多。 但是他始終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床辉趍ama活著的時候?qū)λ茫人懒酥笤侔堰@份好彌補給她的兒子? 那年的春節(jié)是他印象中最灰暗的一段時光,mama的離開帶走了他生活中的太多光彩,也帶走了他的期待——他曾每天都在期待著盼望著mama的病情會好轉(zhuǎn)起來,他努力學(xué)習(xí)是為了mama,考試得第一的獎狀也是為了mama,當(dāng)一個規(guī)矩的孩子也是為了mama,但是mama走了,他像是忽然失去了目標(biāo)。 他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為了什么了。 那年的寒假他也過得郁郁寡歡,整日都渾渾噩噩,生活中唯一有滋味的瞬間就是吃糖。 李西寧送給他的那包糖。 整個寒假,他唯一有點期待的事情,就是開學(xué)。 但是開學(xué)后他才發(fā)現(xiàn)她轉(zhuǎn)學(xué)了。 連這點期待也沒有了,他的人生徹底陷入了迷茫。 青春期的孩子人格不穩(wěn),一旦人生出現(xiàn)重大轉(zhuǎn)折,又缺乏正確引導(dǎo),就會變得叛逆。 他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變得叛逆。 學(xué)習(xí)好有什么用?當(dāng)一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三好學(xué)生又有什么用?他一個沒爸又沒媽的人,也沒必要這么優(yōu)秀啊,反正也沒人對他抱有希望。 于是他開始混沌度日,開始逃學(xué)曠課,開始打架喝酒,變得越來越混,最后變成了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混球。 他能上西輔一中這么好的學(xué)校,還是舅舅花了高價托人把他送進去的。 但是這些話,他不知道該怎么對李西寧說,他覺得她可能根本就不在乎。 高一開學(xué)第一天,他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那個曾經(jīng)給她糖吃的女孩,雖然他表現(xiàn)得很冷靜,但是心里已經(jīng)樂開了花,激動又高興,像是中了彩票。 這么多年,他一直沒忘了她,更沒想過會重新見到她。 她是他渾渾噩噩的成長道路上的唯一一束光。 然而她卻不怎么記得他了,甚至在刻意回避他。 后來他才明白,她不是不記得他了,而是故意裝作不認(rèn)識他,不想跟他有太多接觸。 他覺得她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她討厭他,看不上他這種貨色。 所以他只好把這束光藏在了心底,默默地守護著。 李西寧不知道陸宇翎為什么忽然沉默了,而且他的神色也變沉重了幾分,好像她問了一件不該問的事情,喚起了他某些不好的回憶。 所以她沒有再繼續(xù)問這個問題。 接下來又是一路無言。 即將走到路口的時候,李西寧看到了她媽,她媽也看到了她,隔著一條路口,母女倆朝對方招了招手。 李西寧的mama也是個漂亮的女人,身材窈窕,打扮時尚,一頭烏黑的披肩長發(fā)柔順又細膩。 這時剛好是綠燈,陸宇翎對她說了句:“快過馬路吧。” 這是要分別了,李西寧忽然還有些不舍,這也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她竟然還會有舍不得叛逆陸公主的一天。 隨后,她看著他的眼睛,認(rèn)真又關(guān)切地對他說了句:“回家路上注意安全?!?/br> 這是在關(guān)心我么?陸宇翎忽然緊張的一逼,突然攥緊了握著車把的手,故作淡定地回:“恩?!?/br> “明天見?!?/br> 陸宇翎:“明、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