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說呀。”

    陸辛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說：“要不……我替你跟她說？”

    沈小甜搖了搖頭。

    “我、我先吃口東西?！?/br>
    把手機(jī)倒扣過來，沈小甜夾了一顆金沙蝦仁放在嘴里。

    所謂的金沙就是咸蛋黃，陸辛從老元師傅的那本菜譜上看到了一道脆皮蝦的做法，蝦開背之后先用料酒微腌一下，為了讓酒氣不要影響了蝦的咸，還往上面彈了點兒水，然后再放蔥姜，撲淀粉，下鍋慢炸一遍再快炸一遍，最后裹上炒出細(xì)泡泡的金沙。

    蝦殼都已經(jīng)徹底酥脆，和著咸蛋黃的咸香格外可口。

    沈小甜的表情卻像在吃藥。

    “我老大……算了，我還是叫她本名吧，雅心……一開始畢業(yè)只是想回寧波當(dāng)個老師，可是沒考上滿意的編制，她就想先去支教一年……”

    金色的蝦又放了一個在嘴里，沈小甜又想起了葉雅心的樣子，她細(xì)瘦文雅，從里到外都符合人們對一個江南姑娘的想象。

    她的生活本來有一條既定的軌跡，在那上面，一切都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可是――

    “支教從一年變成三年，三年變成五年，別說她父母，連我們都慌了，事業(yè)、工作、婚姻、生活……這些在我們看來，都跟她現(xiàn)在的經(jīng)歷毫無關(guān)系，沒有人能想象她在貴州呆五年，可去年她跟我說，她又延長了支教申請，因為有幾個孩子，她覺得他們能考上大學(xué)，她想送他們進(jìn)重點高中……這次這個小孩兒，就是其中一個。

    “她為了他們，把五年都扔進(jìn)去了，現(xiàn)在我怎么跟她說呢，說她這些年耗費的，多半是白費了？”

    太難了。

    陸辛站起來，走到沈小甜的身邊，把她拉了起來，然后抱了抱。

    “辦法總能想出來，你別把自己愁壞了。”

    “嗯。”

    沈小甜在他懷里笑了一下，拿出了手機(jī)。

    陸辛環(huán)著她，像是在哄個小孩子似的。

    電話撥通的時候，他看見沈小甜的眼睛紅了。

    “雅心，目前，孩子在你說的那個學(xué)校沒有找到入學(xué)記錄?！?/br>
    沈小甜的嗓子哽了一下，另一只手抓著陸辛的手。

    像是借來了力量，撐著自己把話說完。

    “現(xiàn)在有老師在幫忙聯(lián)系他們當(dāng)?shù)仄渌邮胀鈦韯?wù)工子女的學(xué)校，看看能不能有進(jìn)一步的消息，你那邊把孩子家長的信息給我一下吧?！?/br>
    葉雅心的聲音很平靜，她說：“好，我一會兒發(fā)給你，小甜，辛苦你了?！?/br>
    “老大?！碧ь^看了一眼陸辛，沈小甜叫了葉雅心一聲。

    男人輕輕拍了拍他，還笑著點點頭。

    沈小甜的聲音變得堅決又堅定：

    “孩子的姑姑不是還在你們那兒么？你去跟她問一下，最好能問到孩子在哪里工作，我們再想辦法去做做工作，哪怕知道孩子在哪個區(qū)做什么都行。

    “老大，你放心，我們一定能把孩子找回來?！?/br>
    電話那邊傳來了一聲短促的氣音，像是葉雅心笑了一聲，可接著，就是哽咽。

    “小甜、小甜我不能讓一個孩子就這么毀了！我給他申請了補助，他數(shù)學(xué)特別好，要是能進(jìn)城去讀個重點高中，他一定能考上好大學(xué)，嗚嗚嗚……”

    五年來一直在哪個西南窮山溝里報喜不報憂的女孩兒終于哭了出來。

    陸辛覺得自己的手臂上一陣熱燙，是沈小甜陪著葉雅心掉了眼淚。

    “老大，沒事兒，我們一定能把孩子找回來，我明天就回廣東?！?/br>
    ……

    香滋滋的土豆餅已經(jīng)溫了，沈小甜吃的時候一咬一大口，她的臉上還有點兒淚痕沒有擦干凈，卻吃出了一份兒對土豆餅咬牙切齒的味道。

    很兇。

    陸辛一邊吃飯一邊看著，還給她倒了杯水。

    第72章 你像你外公

    沽市沒有到那個城市的直達(dá), 不管怎么樣都得先去廣州，哪怕是坐高鐵，單程路費也得一千多塊, 來回是兩千多，這還不算其他的。

    算算自己手上的余款，沈小甜只打算自己一個人去。

    可是等她從程老師那里確認(rèn)了孩子確實沒有上學(xué)，陸辛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兩張機(jī)票。

    “看我干嘛？我肯定得跟你一塊兒去的?！?/br>
    “這事兒說到底是我自己的事兒，等我接了廣告，把錢還你?！?/br>
    視頻剛發(fā)了一個倒是還能再拖兩天, 接廣告什么的，沈小甜現(xiàn)在是顧不上了。

    沈小甜計較這個，陸辛沒跟她計較，只拉著她的手說：“咱們先去把正經(jīng)事兒辦了，別的再說?！?/br>
    倆人是在院子里說的，路過的張哲小朋友探頭問：“正經(jīng)事是什么呀？小甜老師你們要結(jié)婚了嗎？”

    這一鬧, 倆人好一會兒才想起真正的“正經(jīng)事兒”是啥。

    葉雅心自己孤身在外呆了五年也不是白呆的，這天下了課她就找了村干部一起去那個學(xué)生的姑姑家, 問出來那個孩子是跟著他爸去了一個酒吧打雜。

    “他爸聽說現(xiàn)在酒吧都喜歡找年輕男孩子去跳舞, 賺的比他自己還多, 他就心動了, 也不想想孩子連個舞蹈學(xué)校都沒去過, 在酒吧打雜能學(xué)到點兒什么呀？！”

    是呀，人應(yīng)該接受社會基礎(chǔ)技能的培養(yǎng)，這么簡單的一個道理，就有一些家長不懂, 或許也不能說他們不懂，應(yīng)該說他們的理解方向是有問題的。

    孩子聰明, 很好，那不用專門學(xué)就能跳舞，然后就能賺錢，我不光讓孩子早早賺了錢，我還讓他省了好幾年讀書的時間。

    至于說接著讀書……反正讀書也不過是是為了將來給人打工，既然白領(lǐng)跟跳舞賺的差不多，那還不如就讓孩子去跳舞呢。

    什么？讀書還有別的作用？這話在他們看來是多么可笑啊。

    這些話，按說從一開始實習(xí)就工作在北珠高中這種生源良好的學(xué)校，沈小甜應(yīng)該是很難理解的，可她想起了自己的外公田亦清，這樣的事情他經(jīng)歷了太多，沈小甜見過不少，樁樁件件，都被她從腦海中挖了出來。

    “看你這個樣子，我就想起了你家老爺子當(dāng)年讓我去念書的樣兒?！?/br>
    坐在飛機(jī)上，陸辛主動和沈小甜聊起了她外公。

    “那時候我就是傻愣子，要多傻有多傻，你家老爺子一聽說我是自己不想念書了，急得呀，在火車上直接給我上起思想課來了?！?/br>
    一想就是外公會做的事兒，沈小甜笑了，

    看她笑了，陸辛說：“他說的話摞起來能出好幾本書呢，我就記得那么幾句，他說，‘你現(xiàn)在覺得當(dāng)個廚子很好，那你要是當(dāng)不了一輩子的廚子呢？要是有一天你做夠了菜，你怎么辦呢？’

    “他還說，‘你想走遍天下跟人切磋廚藝，那你也得交朋友吧？一個連天兒都跟人聊不起來的人可怎么交朋友呢？你現(xiàn)在的朋友你覺得還能說得上話兒，那是因為你是個孩子，你如果不是孩子了呢？’

    “還有什么，他跟我說咱們這個國家的人文化水平是肯定會越來越高的，我十來歲的時候初中水平，跟二三十歲的初中水平說話，沒問題，可等我自己到了二三十歲，我會滿足于只跟初中水平的小孩兒聊天么？人家說一句高中時候?qū)W的知識我跟不上，人家嘿嘿一笑說，叔叔你這水平可忒不行了，那我可就歇菜了?！?/br>
    最后這句話陸辛跟說相聲兒似的，一下子把沈小甜給逗笑了。

    “現(xiàn)在的基礎(chǔ)教育就是一個梯子?！毙ν炅耍蛐√鹫f，“沒有，這個梯子，人就站在地上，有了這個梯子，爬上了一個臺子，人才能看見路?！?/br>
    陸辛：“你這話跟你家老爺子說出來的味兒一個樣兒。”

    沈小甜臉上的笑一下子停滯了，她看著陸辛，然后又笑了。

    “我喜歡你這句話?！?/br>
    她對陸辛說。

    “我當(dāng)年報考師范專業(yè)的時候，我媽很不高興，她希望我學(xué)工商管理或者金融，可我就是學(xué)了這個，我媽問我，我是不是為了我姥爺，我說不是……”

    沈小甜看向陸辛的時候，也看見了窗外，那是云之上的天空。

    “我希望我成為一個像我姥爺?shù)娜?，這句話里面，我是為了我自己。”

    “我是為了我自己……”不是為了任何人，沈小甜很驚訝，看著天和陸辛，她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這樣地承認(rèn)。

    自然而然地說出來，說出她對外公那份自小生長出的崇拜，沒有怨懟，沒有感傷，只有懷念和對自我的鑒定。

    “陸辛?！?/br>
    “嗯？”

    “謝謝你?！?/br>
    “小甜兒老師你這是又跟我客氣上了呀?！?/br>
    萬米高空上，他們兩個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飛廣州，再坐輕軌去了惠州，最終目的地是惠州的一個下屬縣級市。

    沈小甜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距離葉雅心第一個電話打給她，也僅僅過去了兩天。

    他們找到了那個叫楊凱的孩子。

    十六歲的男孩兒臉是小麥色，頭發(fā)略長，扎手扎腳穿著酒吧的白襯衣和紅馬甲。

    從秋天一下子就到了夏天，沈小甜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太適應(yīng)廣東一年三百六十天的夏天了，身上出了一身的汗。

    “我叫沈小甜，是你葉雅心老師的朋友和同學(xué)，從昨天到今天我忙了一天，穿了大半個中國，就是為了來問問你，你到底是為什么沒有繼續(xù)上學(xué)？”

    男孩兒支吾了一聲，說：“我知道你的，你和好幾個老師每年都給我們送書，還有葉老師的新衣服?！?/br>
    “對?！鄙蛐√瘘c點頭，“就連你們?nèi)ツ旮氵\動會，獎品都是我給你們準(zhǔn)備的，你們?nèi)~老師挑了好幾天，我們幫她買了發(fā)到你們手里。你們?nèi)~老師對你們好，看來你也知道，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你就不繼續(xù)讀書了？”

    說著話，沈小甜掏出了手機(jī)。

    “來，你不想跟我說，你跟你葉老師說?！?/br>
    對著這個孩子，沈小甜的心里很復(fù)雜，一面她忍不住去想這個孩子怎么能辜負(fù)了葉雅心對他這么多年的培養(yǎng)和照顧，另一面她又提醒自己這個孩子很大概率自己是不愿意的，主要問題出在他父母的身上，自己不應(yīng)該遷怒。

    沈小甜撥出去的是視頻通話請求，男孩兒拿過手機(jī)，手機(jī)上就出現(xiàn)了葉雅心的臉。

    “老師！”

    盯著手機(jī)屏幕，男孩兒的眼淚從眼眶里流了出來。

    再看見這個孩子，葉雅心是笑的。

    “小甜，我太謝謝你了，你可算找到他了！楊凱，你告訴老師，你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情況？”

    小孩兒的語言組織能力和邏輯水平都還不錯，把事情的經(jīng)過講得很清楚，楊凱的爸爸帶著他來了這兒之后，就先帶著他玩了幾天，吃吃喝喝，看看高樓大廈，還來酒吧看了看。

    孩子一開始確實還想著要趕緊上學(xué)，可玩了兩天，他開始覺得賺錢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