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煙火是以燃盡最后的生命為代價(jià)，以換得一世盡頭的短暫光燦，伽羅心覺此念不詳，速將此念拋開，搖舞著母妃親手為她裁做的曼妙仙裙，牽著母妃的手，一同起舞，最后附在母妃耳邊輕道：“阿娘，伽羅愛您～”

    也愛你”，母妃在她耳邊笑著輕道，“愛你們每一個(gè)人?！?/br>
    那場(chǎng)宛月佳節(jié)舞夜后，母妃與舅舅離開了幾日，歸來時(shí)，舅舅似受重?fù)簦稿廊缓θ绯?，在母妃的溫柔笑望下，舅舅眸中凝聚的陰霾，漸漸地沉了下去，所浮至微濕眸中的，似有潛忍多年的千言萬語可訴，但終究說出口的，只是至簡至柔的輕輕一句，“哥哥帶你回家?！?/br>
    三年將至，他們踏上了歸程，還未到目的地琴川，即已聽到了天子再度南巡的消息。

    伽羅想，父皇這是太想他們了，還未等他們回家，就已迫不及待地趕過來了。

    但等他們回到了琴川，御駕也已抵達(dá)了青州，卻不見父皇來尋，母妃也未帶他們趕往州府行宮，只在一日，帶著她和哥哥，在琴川街市上，隨走逛賞時(shí)，攜他們，踱走進(jìn)了一家書鋪。

    書鋪里，書架林立，墨香四溢，卻無客人，亦不見主人，只聽得輕輕的搖椅聲響，在柜臺(tái)后面，“吱吱呀呀”地輕響著，如一支歡快的青州小調(diào)。

    母妃帶他們走到柜臺(tái)前，哥哥朝后看去，怔愣須臾，忽地眼睛一亮，唇際彎起，卻不言語，她好奇得很，卻因個(gè)子不夠，被高高的柜臺(tái)擋著，什么也看不著，直到母妃將她抱起，才看清柜臺(tái)后的情狀。

    “吱呀”輕響的黃木搖椅上，悠然躺著一位文士，他身著一襲如洗的雨過天青色長衫，臉上蓋著一冊(cè)翻開的《六朝史》，原看不見面容，也似不理外事，他自巋然不動(dòng)，但在母妃輕笑著問“可以買書嗎”后，似做“矜持”地慢慢抬起一只手，緩緩搭上面上的《六朝史》，把書略往下移了移，露出一雙清湛含笑的眼。

    第224章 鏡花

    將近三年未見，皇帝白日夢(mèng)里幾要想瘋，日日夜夜盼著三年期滿的到來，可等真要三年期滿了，如潮的思念與期待之外，卻是一日重過一日的忐忑不安，他既高興地睡不著覺，又恐慌地寢食難安，他害怕，他怕她不肯如約歸來，他怕他縱是牽引著風(fēng)箏線，她也能生生將這線絞斷了，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飛離他的身邊，再不回來。

    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他不敢將這天下，筑作囚她的金籠，她不是籠中雀鳥，他怕她在這籠中沉默憂郁而亡，他無法承受眼睜睜地失去她的痛苦，略想一想，即叫人肝腸寸斷，雖說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她不是他的臣，她是他的摯愛，他想與她白頭到老，想和她手牽著手，一同看著孩子們長大，歲月靜好地度過此生，期等來世。

    期待而又不安的他，在得知她離開西域邊國、返回大梁，不直奔回京，而是直往琴川去后，內(nèi)心洶涌的恐慌與忐忑，終是壓過了滿心的期待，他如“千里追妻”一般，南巡追至青州琴川，追到了她的身邊。

    相別三載，心中對(duì)于失去與分離的害怕，比往日更甚，皇帝心中釀?dòng)星а匀f語要說，想做的事，也似有千件萬件，但等真見到了她人，滿心的激動(dòng)歡喜，卻又摻染了近情情怯，他提著書冊(cè)一角，強(qiáng)做鎮(zhèn)定地慢慢地站起身來，相思入骨的目光，從長大三歲的孩子們身上，緩緩看過，落定在她的面上，深深凝望許久，最終道出口的，竟是一句，“想買書……帶錢了沒有？”

    溫蘅輕笑著搖了搖頭，將手腕間串有珍珠、珊瑚與青金的碧璽手串，輕褪下推至他的面前，笑問：“拿這個(gè)抵，可不可以？”

    清麗無暇的莞爾笑意，好似還是當(dāng)年在宮內(nèi)買賣街相見之時(shí)，明媚干凈地一塵未染，沒有被世事風(fēng)霜侵蝕半分，皇帝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她這樣對(duì)他莞爾而笑，一瞬間的怔迷后，好似被她日光下明璨的笑容，灼到刺眼，清湛雙眸，竟微蘊(yùn)濕意。

    他借低頭掩飾，拿起碧璽珠串，假模假樣地做打量之狀，因心中思潮激涌，久未能言，再聽她笑問：“不夠嗎？”

    “不夠，就算了吧?！?/br>
    纖纖柔荑伸至他的手邊，似要將碧璽珠串拿走，皇帝順勢(shì)捉握住她的指尖，時(shí)隔三載的觸碰，在夢(mèng)里，不知觸捉了多少次，醒來卻都是一場(chǎng)空，終在此時(shí)，終等到此時(shí)，真真切切地握在他手里，溫暖的，柔軟的，皇帝的心中，也是一片柔軟，他不再強(qiáng)行忍耐，任心中思潮縱情翻涌，抬首深深凝看著她道：“不是不夠，是太貴重了?！?/br>
    他將串有珍珠、珊瑚與青金的碧璽珠串，慢又?jǐn)n在她的手腕上，輕吻著她的手，雙眸濕漉地眼望著她道：“豈止足以買下這鋪?zhàn)永锏臅?，連江山性命，也可一并拿去?！?/br>
    她笑，“我不要。”

    皇帝問：“要什么？”

    她含笑看向兩個(gè)孩子，晗兒迫不及待地繞過柜臺(tái)，撲入他的懷中，被她抱坐在柜臺(tái)上的伽羅，朝他伸出兩只柔軟的手臂，勾摟住他的脖頸，皇帝一手摟住一個(gè)孩子，憐愛地打量他們?cè)S久，將他們緊緊擁入懷中，復(fù)又看向溫蘅，看她溫柔地笑看著他和孩子們，眉眼間流漾著，天下間最動(dòng)人的光彩。

    這就是他元弘的天下了，他的天下，回到了他的身邊，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不再是。

    再不分離，再也不要分離。

    從前，他曾同阿蘅說過，若有一日來到她的故鄉(xiāng)琴川，會(huì)請(qǐng)她作為當(dāng)?shù)叵驅(qū)?，帶著他游賞她曾看過的青山綠水，逛踏她曾走過的大街小巷，同她一起回到她長大的家宅，親眼看看那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歇住在她曾經(jīng)的閨房里，和他們的孩子一起，猶記得，他還曾與她戲言，笑問她房中的床榻夠不夠?qū)挻?，容不容得下他們和孩子們四個(gè)人……

    聲聲在耳，是他所暢想的美夢(mèng)，如今，美夢(mèng)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實(shí)現(xiàn)，美好地，就像是在夢(mèng)中。

    阿蘅帶著他和孩子們，在琴川城中逛賞游玩，每至一處，都會(huì)向他們笑講當(dāng)年她在此處歷過見過的趣事，如雪容顏上閃熠著溫柔動(dòng)人的光彩，不僅僅是兩個(gè)孩子溫雅的母親，還似當(dāng)年的溫蘅，未被風(fēng)霜刀劍侵壓的溫蘅，甚至早在與他相見相識(shí)、嫁至京城前的溫蘅。

    暮春的暖陽照耀下，皇帝似覺阿蘅整個(gè)人也在閃閃發(fā)光，心中歡喜到恍惚，恍覺眼前不真實(shí)，是迷離日光下眼花的幻影，讓他欣悅到心生不安惶恐，怕只是鏡花水月的一場(chǎng)空，但他伸出手去，牽在掌心的手，是溫?zé)嵴鎸?shí)的，靠近前去，擁在懷中的人，也是含笑真實(shí)的，是真的，真真切切是他的阿蘅，他最愛的阿蘅。

    他最愛的阿蘅，解了心結(jié)，再展笑顏，他這三年來所有相思入骨的煎熬等待，都是值得的，都是值得的。

    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琴川大街上，心潮澎湃的皇帝，忍不住湊近前去，輕吻了下他摯愛之人的臉頰，溫蘅原正與孩子們笑語，不防有此，但也并不覺元弘做出此事，有何稀奇，盡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癡癡笑望著溫蘅的皇帝，手指微顫，頗想指指自己的臉頰，叫她也親一下，但想她人前怕羞，應(yīng)不會(huì)如此，正猶豫時(shí)，一旁響起了熱情的吆喝之聲，“這位官人，給你家娘子買些上好的胭脂釵環(huán)吧！”

    販賣女子首飾脂粉的攤主，早將這對(duì)夫妻的親密之舉，望在眼里，她熱情招攬著，又夸郎才女貌，又夸天作之合，直將大梁朝的皇帝，夸得心花怒放，走近前來。

    這些所謂的上好胭脂釵環(huán)，在皇帝眼里，本來不值一提，但在此刻，卻因這攤主直戳心腑的口燦蓮花，而頗有興致地挑揀起來，他一時(shí)拿起一支玉蘭簪，一時(shí)拿起一支蝴蝶釵，不停地置于溫蘅鬢邊比看，覺得怎么看都好看，最后索性笑望著溫蘅道：“要不都買下來吧？”

    攤主早看出這一家四口非富即貴，一聽這官人如此大方，當(dāng)即笑容滿面，要將攤上諸物全數(shù)包攬起來時(shí)，卻被那官人的娘子攔住，那娘子在攤面上細(xì)挑了一陣兒，最后相中了一只繡工清雅、宜男宜女的蓮花香囊，拿在手里，笑著遞與那官人。

    那官人似是怔住了，說話竟有些結(jié)巴，“……送……送……我的？”

    那娘子笑而不語，只是執(zhí)起官人的手，將那蓮花香囊，輕放在他的掌心。

    官人低頭看看掌心的香囊，再抬頭看看眼前的娘子，如是反復(fù)數(shù)次，面上的怔愣，如春水化開，唇際禁不住地上揚(yáng)，笑意越擴(kuò)越大，幾是要笑得合不攏嘴了，強(qiáng)兜著滿面燦爛的笑容道：“現(xiàn)在就系上吧！”

    那娘子復(fù)又含笑拿起那只香囊，在那官人身前微躬身子，將蓮花香囊系在他的腰畔。

    與那官人腰處懸佩的金玉之物相比，這香囊真是不值一提，可那官人眼里看不到金玉琳瑯，只看得到他娘子親手為他系上的這枚香囊，托在手里細(xì)看許久，又看向他的娘子，只是笑，兜不住的笑，笑著將他的娘子，擁入懷中。

    一只香囊換賞了一錠細(xì)銀，攤主知道她這小攤香囊不值這價(jià)，那官人賞她銀子，實(shí)際不為香囊，而是為他娘子的心意，為他心中的歡喜，溫暖的暮光中，她望著那一家四口走遠(yuǎn)，望著那官人與娘子如漆似膠的背影，也念起了她的丈夫與孩子，收好了今日的意外之財(cái)，早些收攤歸家去，多多買些rou菜，為她在世上最愛的家人們，烹制佳肴。

    暮靄沉沉的天光中，琴川溫宅，也飄起了裊裊炊煙，兩個(gè)孩子趴在窗邊朝內(nèi)看，皇帝像只繞著花飛的小蜜蜂，待在廚房里，直圍著溫蘅轉(zhuǎn)，一會(huì)兒幫她遞盤，一會(huì)兒幫她舀水，似比掌勺的人還要忙碌，“嗡嗡嗡”地扇著小翅膀飛來飛去，忙得滿頭大汗，而又笑不攏嘴，不亦樂乎。

    三年來的第一次團(tuán)圓晚膳，豐盛至極，皇帝是想這口想了有三年，大快朵頤，吃個(gè)不停，而兩個(gè)孩子也不停，只是都是停不住嘴，他們積攢了滿腹的話要對(duì)父皇說，將“食不言”拋在腦后，不停地告訴父皇，他們這三年來在旅程中吃過哪些美食、聽過哪些異聞、見過哪些趣事，話匣子一打開，怎么都收不住了，等用完晚膳，還要跟著父皇往房內(nèi)走，要和父皇講上一整夜的話。

    只是腳還沒跟著踏進(jìn)寢房，即被趙總管勸攔住，皇帝隔簾看兩個(gè)孩子被勸走了，含笑走坐到溫蘅身邊，清咳一聲以吸引她的目光，等她看來，卻又不說話，只是明亮的燈光下，唇噙笑意，眸中如有星子熠耀，全然映著身前的女子，等她也全然看著自己，抬起手來，笑指了指自己的臉頰。

    房外，被趙總管勸走的晗兒與伽羅，因?yàn)閳F(tuán)圓的興奮，和一肚子沒說完的話，半點(diǎn)困意也無，走到園子里閑逛玩耍時(shí)，見舅舅一個(gè)人坐在秋千架上出神，瞧著孤孤單單得很，俱都走上前去。

    溫羨見兩個(gè)孩子走近，醒過神來，原要將秋千架讓與他們玩，卻被兩個(gè)孩子輕按坐穩(wěn)，看他們一人抓住一邊秋千繩，說要在后面推舅舅蕩秋千。

    溫羨輕笑，在悠悠曳曳的秋千輕搖中，同孩子們講起他少時(shí)常在此處推著阿蘅蕩秋千的往事，講著講著，回憶的思緒如秋千曳搖不停，不知不覺講了許多阿蘅的幼少之事，一歲又一歲的如詩年華，在娓娓道來的言辭中如水淌逝，終在遇見明郎前，戛然而止，澀了嗓音。

    “你們的母親，是個(gè)堅(jiān)強(qiáng)的女子”，許久，溫羨輕輕道出此句，任這世間最為無可奈何之事，在他心尖默默剮刺滴血，緊握住兩個(gè)孩子的手，在夜色中，深望著他們道，“你們，也要學(xué)會(huì)堅(jiān)強(qiáng)?！?/br>
    第225章 水月

    庭園花枝，為暮春夜風(fēng)搖曳地婆娑多姿，映在明亮的窗紙上，如水墨潑就的新樣花卉畫，窗下人，不是作畫人，他在隨風(fēng)而舞的花影中，手指著自己的臉頰，笑等著一個(gè)遲來的親吻，見似遲等不來，原欲主動(dòng)采尋，但見她微微傾身，靠近前來，如蝶兒輕觸，在他頰邊柔柔落下一吻。

    真似花般柔軟，皇帝心中也似有春花綻放，他將她摟在懷中，心中真有千言萬語要說，但在溫暖的燈光下，凝望著身前的如畫容顏，想已不知在心底憶思描摹了多少遍，才終于等到眼前，心中感慨難言，由之澀澀道出口的，竟是低低的一句，“朕……是不是老了許多？”

    溫蘅輕笑搖頭，手撫過皇帝墨色的鬢發(fā)，“怎么會(huì)……三年而已……”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算來，朕已經(jīng)熬等了三千多年，早就因相思蒼老了”，皇帝笑說出這句真心實(shí)意的玩笑話，聲又放輕，與她抵額相望道，“幸好不是三十年，不然真要等死朕了……”

    他深深凝望著她，又道：“只要能等到你，三十年朕也等，至死都等?！?/br>
    “……元弘……”

    懷中的女子，這樣輕輕喚他。

    皇帝歡喜她這樣喚自己，歡喜到幾乎想要得寸進(jìn)尺，聽她喚一聲“弘郎”，他忍住這樣的沖動(dòng)，暫未宣之于口，不急，她眼里看到的已是元弘，心里裝著的已有元弘，就像現(xiàn)下再次喚他“元弘”一般，終有一日會(huì)喚他“弘郎”，哪怕等到那一日，已是白發(fā)蒼蒼、垂垂老矣之時(shí)，這一生與她，也算圓滿，不急，來日方長，不急。

    花影搖亂，一夜好夢(mèng)，月兒悄悄地沉入云海，日光破曉，驅(qū)散暗霾，將和煦的陽光，普照到大地山川的每一處，也一束束地透過溫宅的菱花窗，落在晨光明亮的寢房之中。

    日頭漸高，紅紗帳中，向來風(fēng)雨無誤、早起上朝的皇帝，在今晨這民居，卻不愿起，連動(dòng)都不愿動(dòng)，就這么躺在榻上，含笑凝望著枕邊人，像小孩子悄悄游戲般，一會(huì)兒動(dòng)作輕柔地把玩她的烏發(fā)，在自己的手指上，繞了一圈又一圈，一會(huì)兒又輕輕地捏她瑩白的指尖，捏著捏著，要與她十指相扣，看兩人的手指如此緊密地貼合在一起，好似天生就該如此，心中盈滿歡喜，簡直想要喚她一起看，卻不能如此擾她好眠，只能強(qiáng)行按捺著，靜等倦累的她睜眼醒來。

    等她醒來了，依然不愿起，四目對(duì)看的相望中，緊扣著的手，也輕輕晃啊晃，如在游戲，晃著晃著，他忽地湊近前去，偷襲般啄吻她的唇，如吃到糖的孩子，洋洋得意地為這一顆甜頭而笑容滿面，渾似忘記，昨夜已不知變著法兒地吃到了多少顆，每一顆都甘甜醉人無比。

    她的手，被他帶著搖啊搖的，她的眸光，也被他的眸光纏黏如蜜地落在他的面上，皇帝望著她笑，她也望著他淺笑，在越發(fā)明亮溫暖的榻帷中，笑望著他道：“起吧?！?/br>
    皇帝“嗯”了一聲，依然不起。

    春時(shí)輕逝，暮春日光愈烈，榻帷間越發(fā)暖意融融，連相看的目光，也似融化在了這捧晴燦春光里，良久，溫蘅再一次無奈而似有溺寵地笑道：“起吧。”

    皇帝仍是不起，不僅不起，還將手牽得更緊，黏黏糊糊。

    溫蘅道：“晗兒與伽羅，都不睡懶覺的，應(yīng)都已起來了，在等我們用早膳呢?！?/br>
    皇帝“唔”了一聲，卻又道：“他們都大了，不用人喂了，會(huì)自己用早膳的，也不用等我們。”

    說著語意還輕拈了點(diǎn)醋，撒了點(diǎn)嬌，“他們都黏你三年了，也讓朕黏一黏吧?！?/br>
    溫蘅聞言輕笑，皇帝亦笑，笑著靠前貼面，將她緊密地抱在懷里，不留一絲縫隙，十分大方道：“朕也給你黏，元弘也給你黏?！?/br>
    溫蘅望著日光都移曬到榻前的鞋靴上了，笑問皇帝：“元弘要黏到什么時(shí)候？”

    “元弘要黏到老”，皇帝晶亮的眸中盈滿笑意，深深望著她道，“黏到地老天荒。”

    如膠似漆、黏黏糊糊的日子，在琴川溫宅，一日日地如水淌逝，白日里，皇帝緊著處理完秘密遞送來的朝事奏折，便全然陪著他的愛人家人，幾乎時(shí)時(shí)與他的阿蘅黏在一處，或是同她一起陪著孩子，拿著那一沓沓的畫作，邊看邊問，笑聽晗兒和伽羅講述旅程中的趣事，或是與她一起陪著岳父，與已忘記他這小賊的岳父攀談，努力在岳父面前樹立新的形象，無論何時(shí)何地，目光所及，總能看到他的阿蘅，她一直在他身邊，眼里望見她，手里牽著她，笑是暖的，心也是暖的。

    等到夜里，這暖更為灼熱，白日里，阿蘅是女兒、是母親、是meimei，等到夜晚的二人世界，等到他的懷里，她便只是他的阿蘅，溫情繾綣，耳鬢廝磨，他有說不盡的甜言蜜語，道不完的深深情意，要拿余生細(xì)細(xì)講與她聽，紅燭高燒，夜夜好夢(mèng)，迎等明朝，所謂歲月靜好，莫過如是。

    如此過去十來日，身為當(dāng)朝天子的皇帝，再怎么享受琴川溫宅溫馨安逸的生活，也得考慮起返程之事，這返程，自然要與他摯愛的愛人與家人一起，一起回到他們的另一個(gè)家，有他們?cè)?，那冰冷壯闊的巍巍宮闕，才叫家。

    但他與阿蘅說了此事，卻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皇帝十分意外，原本在來青州琴川前，他的心是忐忑不安的，他怕帶不回他的愛人家人，可等來到琴川，等見到阿蘅，等甜蜜度過這十幾日的快樂時(shí)光，他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完完全全地安定了下來，自重逢至今的每一時(shí)每一刻，他的眼、他的心，都完全感知到了阿蘅的變化，他原本篤定她會(huì)和他回宮去的，他原是這么以為的……

    ……為什么呢……因?yàn)椤岵坏秒x開故土琴川？

    皇帝想了想，對(duì)阿蘅道：“朕讓人在御苑里照原樣建一座琴川溫宅，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不變的，咱們平日不住建章宮，就住在宅子里好不好？”

    依然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皇帝遂又搬出了孩子，“晗兒大了，必得回朝了，朝臣們這三年，一直在朕耳邊嚷嚷太子年長、當(dāng)早些迎回之類的，聽得朕耳朵都起老繭了！”

    他說著往她身前湊，“你看你看，是不是厚厚一層老繭？！”

    溫蘅輕笑著捏了捏送至面前的耳朵，皇帝亦站直笑道：“可不能再長了，要是長到蒙了耳朵，朕再聽不見你說話可就糟了！”

    他抱著她勸道：“回吧，帶著孩子們一起，我們一起先去廣陵看看母后，再帶上在那兒祭掃的嘉儀，一同回去，嘉儀其實(shí)也想你們了，只扭著性子，不肯低頭承認(rèn)，拉著臉留在廣陵，不肯過來呢。”

    溫蘅未答，而是提起了三年前的舊話，“晗兒他……不適合做太子……”

    她的言下之意，皇帝三年前即已明白，只是當(dāng)時(shí)為了拽住風(fēng)箏線，只當(dāng)不知，含糊其辭，如今三年已過，事情也不能一拖再拖，念起記憶中的那個(gè)人，皇帝沉默許久，抱緊她道：“所以更得早些回去了，咱們回去，一同商議此事當(dāng)如何處理，是等再生一個(gè)小皇子，還是旁的辦法，咱們一起為晗兒打算，為大梁打算?！?/br>
    憶起那一次早產(chǎn)、一次晚產(chǎn)的兇險(xiǎn)，皇帝心有余悸，輕親了親懷中人的眉心道：“沒有新的子嗣也無妨的，總會(huì)有辦法的，朕會(huì)有辦法的，相信你的丈夫，嗯？”

    她微微仰首看他的眸光，是信任的托付，再?zèng)]有往日的厭憎、痛恨、猜疑、糾結(jié)，皇帝簡直能溺死在她如今溫柔如水的眸光中，又情難自禁地親了親她的眼睫，輕輕嘆道：“其實(shí)朕也想與你這般，在這琴川家宅里，和孩子們一起，其樂融融地住上一世，可朕不能，朕是大梁朝的皇帝，擔(dān)著大梁朝的江山，必得待在皇帝該待之地，去做皇帝該做之事，等以后，等以后大梁朝的江山，交到了值得托付的繼承人手里，朕就退位為太上皇，無事一身輕地陪著你游歷天下，你想去哪里，朕就陪著你去哪里，到這一世之末，一直一起走，一起看?！?/br>
    溫蘅輕道：“……到時(shí)都老了……走不動(dòng)了……”

    皇帝道：“走不動(dòng)了，咱們就一起回住到這宅子里，像白頭到老的平民夫婦般，過我們最后的日子?！?/br>
    猶記得他摔斷腿那年，養(yǎng)護(hù)許久后，試著下地行走時(shí)，是阿蘅每天小心攙扶著他，助他一步步地往前走，當(dāng)時(shí)他就笑言，等以后老了，也要這般攙著她，一起走到此生的盡頭，憶起此事的皇帝，心中感嘆，將懷中人抱得更緊，動(dòng)情輕道：

    “人生在世，生老尋常，病死無常，朕這幾年孤孤單單的一個(gè)人，時(shí)常會(huì)想到一個(gè)‘死’字，有時(shí)會(huì)想得很自私，想在你前面走，這樣朕就不用承受失去你的痛苦，可一想到真走在你前面，朕又害怕，怕朕走后，別人照顧不好你，會(huì)有人欺了你，想啊想啊，朕越想越糾結(jié)，糾結(jié)到有日夜里，做了一個(gè)夢(mèng)，夢(mèng)里，你我都已白發(fā)蒼蒼，躺在廊下的搖椅上，溫暖的陽光照在我們身上，我們手牽著手，在熏染花香的和煦清風(fēng)中，眸光相望，含笑而逝。”

    春風(fēng)起，搖吹得窗外梨花海棠紛飛如雨，落在廊下的兩張黃梨搖椅上，皇帝笑牽著溫蘅的手，走至廊下，在溫煦輕和的陽光中，示意她一同悠然躺在搖椅上，就如夢(mèng)中一般，手牽著手，含笑相望。

    四季時(shí)光，似在這笑望的眸光里，一次又一次飛速流轉(zhuǎn)，他們的身邊，花開花落、楓紅雪飛，輪轉(zhuǎn)飛逝的四時(shí)光陰中，如雪的白色梨花海棠，隨風(fēng)撲落在他們的身上發(fā)上，在和燦的春陽拂照下，粲迷若夢(mèng)，恍似已然白首。

    第226章 離別

    終是未能勸得她同返京城，而歸期已在眼前，不能一拖再拖，臨去廣陵、宿在琴川溫宅的最后一夜，皇帝坐在榻邊，默看阿蘅收拾兩個(gè)孩子回京的物品，看著看著，忽地“啊”了一聲，悶聲悶氣道：“朕病了……”

    他走近前去，從后抱著她，抵在她的肩窩處道：“朕病了，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