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圣上為何會對一向珍愛的太子殿下、對meimei的親生兒子，隱似生出廢心？

    此事甚是怪異，由不得人不多想，他暗暗思量多時，忽地觸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這猜想叫他驚出一身冷汗，為未來晗兒可能經(jīng)受的風(fēng)險，徹夜難眠。

    ……那是一聲聲喚他“舅舅”、阿蘅的孩子！

    ……如果這猜想為真，如果此事被揭在人前，如果圣上真廢了晗兒的太子之位，晗兒當(dāng)如何自處，不僅僅是如何處世，更是要如何面對自己的身世，如何面對生身父母兩族的仇怨……

    他心驚心憂，為晗兒感到如履薄冰，翌日在授晗兒文理時，即百般旁敲側(cè)擊，試問圣上近來對晗兒的態(tài)度，是否有何異常之舉。

    晗兒所說，皆如從前，圣上對晗兒和伽羅，依然是珍愛無比，若說真有何事微有不尋常，便是在昨夜，圣上在與晗兒、伽羅膳后閑話時，一手握住了晗兒的小手，一手握住了伽羅的小手，令他們兩手交握，言道他們是至親兄妹，需得一生互相扶持，互相保護。

    晗兒道：“其實不用父皇說，孤也知道的，孤會保護好meimei，一生一世，不讓她受到半點傷害。

    從前總是軟糯自稱“晗兒”的男孩兒，如今已是一口一個 “孤”的東宮少年，母親的去世，逼他成長，他壓抑原先的喜好，真真正正地去學(xué)做一名帝國太子，不為爭權(quán)奪利，而是想要早些為他敬愛的父皇分擔(dān)朝務(wù)，想讓父皇不再那么勞累，想讓父皇不再為他cao心。

    伽羅亦是如此，她并非如尋常公主一般金尊玉貴地長大，而是有如皇子，同修文武，每日所學(xué)，與太子殿下無甚不同，一雙手，并不習(xí)練飛針走線，而是拔握刀劍，彎弓搭箭，校場之上一身火紅騎裝，縱馬騎射的矯健英姿，颯爽不輸男兒，平日圣上與朝臣議事，令晗兒在旁聽學(xué)時，伽羅亦常同在旁聽，甚會聽著聽著，發(fā)表見地，出謀劃策。

    對伽羅這等言止，朝臣自是非議滿滿，在屢屢勸諫圣上未果后，甚至直言道出“切不可縱出第二個華陽大長公主”，但如此誅心之語說下，圣上仍是恍若未聞，一如既往地縱容伽羅，不僅待她與晗兒這東宮太子無甚區(qū)別，甚會特意給她機會展現(xiàn)才能，縱她涉政，以至民間都笑說當(dāng)今的大梁朝，史無前例，竟有兩位太子，一為“男太子”，一為“女太子”。

    但笑言只是笑言，那時的大梁百姓們，只當(dāng)茶余飯后閑話而已，不會當(dāng)真，而不滿隱憂的朝臣們，也僅僅是擔(dān)心大梁再出一位弄權(quán)的公主，勸諫的折子，一年又一年，如雪花般飄向御書房，但善于納諫的圣上，在此事上，執(zhí)拗異常，并不從諫，晗兒亦縱容同胞meimei，并不因此生疏兄妹之情，平日學(xué)理政事，常與伽羅商談，甚在犒軍行賞、接見使節(jié)等太子所擔(dān)要事上，亦攜伽羅同行，毫無嫌隙。

    曾經(jīng)，朝臣私議容華公主言止刁蠻、有失皇家端儀風(fēng)范，如今，卻希望再有一位不問政事的刁蠻公主了，對此，容華公主嗤之以鼻，嗤完又問他：“你覺得顏梧如何？”

    顏梧乃當(dāng)朝禮部侍郎，比容華公主小上七歲，自七八年前、提任京官，在隨駕上林苑時，不知怎么不小心沖撞了容華公主，差點挨了公主一鞭子后，不但不記恨于心，反還情根深種起來，癡了七八年，依然不改，愈挫愈勇，已追得全京城乃至天下人都知道這段情事，猜測何年何月，得見“鳳棲梧桐”。

    溫羨與顏梧此人同朝共事多年，知其品性清直，光風(fēng)霽月，如實回復(fù)公主殿下心中所想。

    容華公主望了他一眼，一邊剝吃松子，一邊問得直白，“你覺得我們相配嗎？”

    這樣的事，他溫羨不好多言，遂不作答，容華公主也不逼問，只默默吃了會兒松子后，慢慢停了剝殼的手，“算了，不吃了”，她輕道，“她以前不讓我多吃……”

    溫羨不語，心想起圣上上次去青蓮巷看望父親時，陪父親坐了半天，順手給父親剝了不少松仁桃仁之類，父親早不記得圣上，只念著女兒未歸，吃了幾個后，就要拿帕子把松仁桃仁之類包起來，說要留給阿蘅回來吃，說罷又惱怒難掩，道阿蘅是被小賊拐走了，可惡的小賊！

    ……圣上原半日下來，面上都淡淡的無甚表情，在聽了父親這句后，卻忽地嗤笑出聲，如聽到了一件極好笑之事，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時，也跟著笑罵了一句，可惡的小賊！

    那是他近些年來，見到圣上面上笑意最多的一次，但同是天涯淪落人，豈不知那笑后悲涼，正憶舊事的溫羨，又聽容華公主問他：“你想她嗎？”

    未待他答，容華公主即已又道：“不要想了，我都不想明郎表哥了”，她十分輕松地道出此句，眼望著苑中豢養(yǎng)的孔雀，聲音微低，再一次道，“我不想了?！?/br>
    第229章 終章下

    想與不想，原只有自己最是清楚，但天下人都能猜到，圣上雖未宣諸于口，但心中一直在思念永安皇后，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從未停止一時半刻，只因百姓皆知圣上不入后宮、無新子嗣，只因朝臣日日可見，原值壯年的圣上，自永安皇后故去之后，是如何白發(fā)暗生，此心已老。

    從前的圣上，閑暇之時，常有宴飲游園之事，如同古往今來的每一位帝王，除為人君擔(dān)著江山朝務(wù)，也另有許多個人喜好，但永安皇后的離去，似將圣上的生機，也帶離了這紅塵人間，圣上依然是一位英明的帝王，一位寬和的兄長，一位慈愛的父親，但除此之外，只他本人，只作為元弘本人，世間似已無事可牽動圣上的心緒、提起圣上的興致、令圣上真心展顏，圣上從前喜好都已作廢，唯一留下的游樂之事，便是常往上林苑策馬沐風(fēng)。

    想與不想，原只有自己最是清楚，但天下人都能猜到，圣上雖未宣諸于口，但心中一直在思念永安皇后，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從未停止一時半刻，只因百姓皆知圣上不入后宮、無新子嗣，只因朝臣日日可見，原值壯年的圣上，自永安皇后故去之后，是如何白發(fā)暗生，此心已老。從前的圣上，閑暇之時，常有宴飲游園之事，如同古往今來的每一位帝王，除為人君擔(dān)著江山朝務(wù)，也另有許多個人喜好，但永安皇后的離去，似將圣上的生機，也帶離了這紅塵人間，圣上依然是一位英明的帝王，一位寬和的兄長，一位慈愛的父親，但除此之外，只他本人，只作為元弘本人，世間似已無事可牽動圣上的心緒、提起圣上的興致、令圣上真心展顏，圣上從前喜好都已作廢，唯一留下的游樂之事，便是常往上林苑策馬沐風(fēng)。那駿馬，是曾賜給武安侯的神駿“紫夜”，后又隨永安皇后踏走山河人間三年，被溫太傅帶回京中，圣上以此為御騎，不僅常騎乘之，還親自喂養(yǎng)照顧，跟侍圣上的宮人，?？梢娛ド线厾狂R走在上林苑中，邊對“紫夜”溫言說話，有時引著“紫夜”一同欣賞這四季佳景，有時同“紫夜”講說太子殿下與公主殿下近來之事，對待“紫夜”，如待一位故交老友一般。

    但，這一老友，亦不可伴陪白首，人有生老病死，馬兒亦然，一年年光陰逝去，神駿終成老驥，難再馳騁，等盡天年，“紫夜”壽終之日，親眼看著馬兒闔上雙目、斷了氣息的圣上，扶著廄木，佝僂著身體，目望“紫夜”冰冷的尸體，沉默許久，忽在凜寒的雪風(fēng)中，如小孩子一般，失聲痛哭。

    人人皆知圣上此心已老，但自這一日起，圣上真似老了，從前英明決斷的圣上，開始忘事，起先是處理朝事時顛三倒四，后來連一些朝臣的姓名，都已記不清楚，太醫(yī)院想盡辦法醫(yī)治，但圣上的狀況，就是一日日地壞下去，圣上本人自知不可如此誤國，原欲退位為太上皇，但為年長的太子殿下勸阻，太子殿下請父皇于宮中安心療養(yǎng)，他只暫代行監(jiān)國之事。

    但，雖說是太子殿下監(jiān)國，實為與永昭公主共衛(wèi)江山，曾經(jīng)，滿朝文武，皆反對永昭公主參涉朝事，但在一年年的時光流轉(zhuǎn)中，原先口徑統(tǒng)一的聲音，早隨著公主殿下越發(fā)年長，涉朝愈深，而越發(fā)分化，一塊鐵板，被永昭公主拆得四分五裂，朝堂上關(guān)于公主涉朝的爭論，雖仍聒噪，但那些極力反對的朝臣，也只能聒噪著接受，掀不起大的浪花，以將公主殿下掀下朝堂。

    不僅有圣上、太子為盾，永昭公主麾下早攬有不少能臣，權(quán)勢愈盛，在權(quán)柄至上、無兄弟父子的皇家如此行事，按理，早該為太子殿下所不容，但本朝太子殿下偏就縱寵親妹，并不在意。

    前朝，是史所未有的太子公主共治，后宮，圣上的龍體，在長久的療養(yǎng)中，不但未能好轉(zhuǎn)，反而越發(fā)惡化，這惡化非指圣上性命堪憂，而指圣上漸將世事越忘越多，每日懵懵怔怔，瞧著似溫相過世的父親，但溫相之父，生前病后是只記得前塵往事，而圣上，是堪堪忘了所有的前塵往事。

    余生的每一日，圣上都在恍怔疑惑，疑惑繡“蘅”的帕子，疑惑繡蓮的香囊，疑惑碩大無暇的明珠，疑惑那一匣又一匣的紅色剪紙，疑惑湘波綠、楓茶糕并不合他口味，卻為何總想著喝這茶、吃這糕點，疑惑自己為何總喜歡往御苑清池旁的某株杏樹下跑，摘了杏子扔中人還會笑，但笑彎了唇，又不知在笑什么，那笑意就凝滯地僵在唇角，如同所有的疑惑，凝滯沉沉地僵在他心里。

    種種繁雜紛亂的疑惑，織勾如密網(wǎng)，纏絞著圣上的每一天，而在這張絞人的密網(wǎng)之中，圣上最大的疑惑是，他自己好像是在等人，但又不知是在等誰、等了多久、等到?jīng)]有。

    他總是在疑惑恍惚，心里是空茫的大霧，什么也看不見，望不到盡頭，只知在夜寂無人的深夜里，看到殿中曇花盛開，張口就想喚人一起賞看，卻又不知是要喚誰，只能獨自蹲守在夜曇一旁，孤寂靜看花開花合，只知在晴好燦爛的白日里，一個人躺在搖椅上時，總想讓人在他身旁再放一張，側(cè)身眼望著那張空空的搖椅，情不自禁地向那邊伸出手去，卻不知是要做什么，自然也觸不到什么，握不住什么，最終都只能空空地垂下，心也跟著空得厲害，空得發(fā)疼，卻總是不知為何。

    他的心，總像是空的，像眼看著陽光下的雪人，一點點地流化成水，最終蒸騰地干凈，無影無蹤，無跡可尋，在四季流轉(zhuǎn)的每一日里，都空得像是不存在，只是口邊，總是下意識喃喃自語，“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一遍又一遍地低喃在空茫的歲月里，任這十六個字，一遍又一遍地，沉沉地落在他的心中，經(jīng)年累月地不知落了多少，卻總也裝不滿他的心。

    圣上的心，永不會滿了，而宮人們的耳朵，早聽出了老繭，他們將圣上總是叨喃的這四句，在經(jīng)年的時光中，聽了有千遍萬遍時，暗流洶涌多年的大梁前朝，在一場場寒涼的冷雨中，進(jìn)入了多事之秋。

    圣上療養(yǎng)多年，不但無半點好轉(zhuǎn)希望，反因年日長久，越發(fā)年邁多病，不少朝臣以此為由，求請?zhí)拥钕路钍ド蠟樘匣?，正式登臨大寶，繼位為帝。

    這些朝臣中，不僅有真正忠心太子之人，亦有這些年來，曾受永昭公主打擊貶壓之人，后者暗中聯(lián)手結(jié)盟，不愿再忍太子公主共同監(jiān)國，不但多年來，不斷暗中散布太子殿下并非圣上親子的流言，將這流言的源頭，栽到永昭公主身上，試圖在太子殿下心中扎刺，以皇家權(quán)勢斗爭，離間他們的兄妹之情，而且還在求請?zhí)拥钕碌腔螅抵\密事，令永昭公主有派人行刺太子殿下之嫌，處心積慮，要為永昭公主扣上謀權(quán)害兄的罪名，欲借太子殿下之手，廢殺永昭公主。

    但，出人意料、驚震天下的是，認(rèn)可大梁朝當(dāng)有新帝的太子殿下，竟自稱無意皇位，一心向道，主動讓位與親妹永昭公主。

    一石激起千層浪，朝野大嘩，女帝一說，古未有之，然太子殿下鐵心如此，真就遁入道觀，永昭公主執(zhí)掌玉璽，登上御座，以薛氏之姓。

    多年來涉朝積累，又有太子殿下拱手相讓，永昭公主集權(quán)一身，反對者明不能敵，遂暗中與同樣深恨的元氏皇族聯(lián)手，又集與薛氏舊怨難消族臣，欲發(fā)動叛亂，誅殺薛氏女帝。

    這場縝密謀劃的叛亂，看似進(jìn)行順利，就在領(lǐng)頭的齊王元康與一眾反臣叛軍，一鼓作氣，自以為謀劃成功，就將誅殺女帝、登臨帝位之時，卻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對方早有準(zhǔn)備，己方一眾，徹底成了甕中之鱉。

    天下至尊御宮的丹墀之上，平靜站望著他們這群“困獸”的，是女帝的舅舅、當(dāng)朝丞相溫羨，元康見那兩名女子，一前一后緩緩走出御殿，在前之人帝袍加身，雙眸深澈，如不染塵埃，不沾心機，又似通透世間萬物，望盡一切陰險詭譎，唇際笑意玩味，難辨真意，亦令人琢磨不透話中之意，究竟是信任的打趣，還是猜疑的試探，最后的警告，只是淡淡一句，輕飄飄地落在建章宮前，如是小女孩嗔語，卻震得殿前眾人心神欲裂，“再不動手，朕就真疑你是要反了?！?/br>
    有一瞬間，元康以為薛伽羅是在對自己說話，但轉(zhuǎn)瞬，他即陡然明白過來，心中恨怒滔天，既知自己已然難逃一死，也絕不容那人，踩著他的尸體，好活一世，即刻挾著徹骨怨恨，咬牙切齒地朝那臥底的女帝走狗揮劍砍去，“沈適安！！”

    然，劍未落下，即有一道寒光射來，瞬間穿透了他的喉嚨，血流如注，元康徹底地啞了聲音，帶著他的帝王夢，在帝王所居的建章宮前，為定遠(yuǎn)將軍之女陸稚芙，一箭射殺。

    風(fēng)雨晦暝，叛亂被迅疾地?fù)錃⒃诮ㄕ聦m前，血水混著雨水，染紅了建章宮前的白石磚地，向來端嚴(yán)肅穆的天子重地，鐵器碰撞、血濺哀嚎之聲，不絕于耳，不斷隨風(fēng)傳向遠(yuǎn)處，令闔宮之人心驚膽顫，卻傳不進(jìn)太上皇所居的興圣宮，傳不到太上皇的耳中。

    太上皇離這世間紛亂諸事，早已很遠(yuǎn)很遠(yuǎn)，他眼前所見，只有飄風(fēng)急雨，耳中聽得見的，也只有凄凄雨聲，一聲聲寒涼地打在朱紅的殿窗上，也打在他空寂的心房上，空空蕩蕩地回響著，尋不到絲毫記憶與之回應(yīng)，雨只是雨，只是雨而已，山河只是山河，萬物只是萬物，都與他沒有絲毫關(guān)聯(lián)。

    曾經(jīng)的摔階斷腿，令太上皇在年邁之時，患有寒疾，天氣濕冷之時，斷腿處常會隱隱作痛，從前，痛也只是體膚之痛而已，今日無聲靜望秋雨的太上皇，在感覺腿痛的一瞬間，卻忽因這痛楚牽想起什么，剛微微張口，舌尖立滾出兩個名字，那樣下意識的熟悉，似原就隱含在唇齒間，深藏在心海中，已在無記憶的夜夢里，不知呼喚了有多少次。

    “……阿蘅……明郎……”

    下意識喚出這兩個名字的太上皇，卻又因不解不明，茫茫然地怔在了那里，秋雨如注，無情沖刷著天地萬物，也將他那一點牽起的心念，沖走得無影無蹤，所有的過往都如湍流的雨水，淌逝無痕，只留一人白首，迷茫地怔望著這空寂天地，形影相吊，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