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走下那一坡石板臺階,就望見前面閃閃發(fā)亮的泳池,看來已經清理過了,他邊喊著“老師”邊走下來,然后看見紅色的飛盤從半空劃過,落在泳池里,接著是“砰”的一聲入水聲,白色的大狗激情四射地跳進了泳池。 他來到泳池前,看見隋輕馳站在露臺,穿著一件白色v領t恤,深灰色牛仔褲,不知道在想什么,狗東西玩得很開心,但他并沒有。 狗東西銜著飛盤嘩啦嘩啦往回游,上來后甩著一身狗毛,水珠四濺,隋輕馳彎腰撿起那枚飛盤,拿在手里甩去上面的水,對鐘島說:“既然你來了,你陪它玩一會兒吧?!?/br> 飛盤冷不丁拋到他懷里,鐘島看著期待地跑到他跟前的狗東西,只得拋出了飛盤。 陪狗東西玩了一會兒飛盤,其間隋輕馳獨自一人坐在露臺的一把皮靠椅上,身體倦怠地向后靠著,瞇著眼跳舞別墅下方蔥郁的山林。 狗東西玩了幾個回合,還是要把飛盤放到隋輕馳腳邊,隋輕馳收回視線看著它,認命地坐起來,彎腰撿起飛盤,然后冷不丁一愣。 拖鞋上布著一層黑紅的血,腳踝隱隱作痛,他提起褲腳,才看見腳踝處不知被什么劃了一道口子,血淋淋的,可能和他上午下樓時摔的那一跤有關。 鐘島見狀走過來,看見隋輕馳腳上的血跡,有些驚訝,因為隋輕馳看起來好像對這個傷口即不在意又很茫然。 “屋里有藥箱吧?”他問,“有止血繃帶嗎?” 隋輕馳把褲腳放下去,點了點頭。 鐘島提來藥箱,隋輕馳擰開一瓶消毒酒精直接倒在傷口上,鐘島嚇了一跳,那傷口在酒精下冒著泡,一看就很疼。 隋輕馳用醫(yī)用棉布擦了兩下傷口,撕了片創(chuàng)可貼貼那兒,就坐起來沒管它了。 鐘島注意到藥箱里還放著兩瓶維生素b族,拿起來挺沉,像是還沒開封。 “你看什么?”隋輕馳見他手里拿著那只藥瓶,皺眉問。 鐘島聳聳肩,說:“再不吃得過期了?!?/br> 隋輕馳把藥從他手里拿過來,掃了眼保質期,的確再三個月就過期了。 鐘島也不知道隋輕馳是想到了什么,他擰開了瓶蓋,手指戳破了封口,倒了幾粒藥出來,然后愣住了。 鐘島不解地看著隋輕馳把藥片一股腦倒進手心,很大一把黃色藥片被他抓在手里,然后忽然問:“這是什么藥?” “維生素b族啊?!辩妽u說。 “維b的藥片都長這個樣嗎?” “我吃過別的牌子,也是這樣,黃色的,圓圓的,可能都差不多吧。” 隋輕馳整個人僵住了,一股駭然感抓住了他,他知道傅錯在吃這個牌子的維b,但只見過藥瓶,他從來沒有懷疑,也沒有打開看過,只有一次,下樓時他隨意一瞥,看見傅錯將藥片倒出來幾粒又放了回去,那藥根本不是這個顏色。 你吃的到底是什么…… 女子注意到坐在咖啡館外遮陽棚下的年輕亞裔男子,九月陽光依然燦爛,照著他憔悴但英俊的臉。她記得有一段時間他每周都會來,然后突然整個夏天都沒再見到他。她以為他不會再來了,畢竟這兒靠近癌癥中心,他并不是唯一一個會光顧她的咖啡館的病患,但可能因為同為東方人,因為他憂郁的氣質,還因為他總是一個人,她對他的印象比其他人都深刻。 今天再次見到他,她幾乎有些開心,他還是很憔悴,只是眼睛里還有精神。這天是周四,咖啡館里沒什么人,男子要了一杯卡布奇諾后,便獨自坐在門外,別著入耳式的耳機,他曾經肯定非常英俊,對生活充滿過熱情。 女子推門走出去,送了一盤小點心給他,又指了指耳朵,用嘴型問:“你在聽歌嗎?” 男子說是,把手機放在桌面,她瞥見手機上的封面,有些驚喜,說:“隋輕馳,你喜歡他啊?你是中國人嗎?” 男子微笑點頭。 她一時沒明白這個點頭是對哪一個問題點頭,笑著問:“是中國人?還是喜歡隋輕馳?” 男子用中文說:“都是?!?/br> 女子也愉悅地說起了中文:“我以為都是女生喜歡他呢?!?/br> 男子垂眸看著專輯封面:“他長得像我男朋友?!?/br> 她沒忍住露出訝異的表情。 “嚇到你了?”對方問。 “沒有,我就是有點意外……”她低頭看那張封面,雖然封面上沒有隋輕馳出鏡,但他們都知道隋輕馳長什么樣,她不禁喃道,“那你男朋友得多好看啊……” 男子微笑中帶著一抹赧色,說:“聽著好像在吹牛是吧。” 她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得到對方點頭后坐下了,然后說:“我能聽聽嗎?我其實沒怎么聽過他的歌。” 男子扯下耳機線,打開了手機音量。 歌聲飄蕩在街道一角。 “……真好聽,不過好像很難唱,”她苦笑,“我都跟不上調?!?/br> “節(jié)拍有一點難?!蹦凶诱f,神情里有一點點她讀不懂的歉意,“給他寫太容易唱的歌,有點太浪費他的嗓子了?!?/br>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忍不住又問:“我看你都是一個人來這兒,他沒陪著你嗎?你男朋友?” “我沒告訴他我病了。” 這回答意料之中,情理之外,她詫異地問:“你沒告訴他,你自己走了?” “對?!?/br> “……為什么?” “我以前問過他,為什么喜歡我,他說他不知道。我就回憶我們當初認識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們都很年輕,我打籃球,玩音樂,能打出13個水漂,吸引了他的是那個時候的我,也只有那個時候的我配得上他那么瘋狂地喜歡一個人的樣子。我很怕這個樣子出現在他面前?!?/br> “不會的,他真的愛你不會介意你變成什么樣子。”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傅錯心想:“他不會介意,介意的人是我,而且我不想等我閉上眼,他就要跟我一起閉上?!?/br> 小圓桌的對面,女子無言了,良久才唏噓感慨:“那他一定很愛你,你也一定很愛他。” 專輯播放到了盡頭,午后的街道又安靜下來。 “不過我覺得,”女子斟酌著再次開了口,“就算愛得很深,也不會真的一個人走了,另一個就活不下去的,畢竟我們都有家人,朋友,身邊還有愛我們的人?!绻彼D頭望了望冷清的街道,陽光從這頭照到那頭,“如果真的什么都沒有了,就只有那一個人了,那他走了,我可能也會想和他一起走吧,那樣的話,也許一起走也不是一件壞事了,畢竟活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么意義了?!?/br> “人生還那么長,怎么知道就沒有意義了,怎么知道以后就沒有好的事發(fā)生呢?”傅錯說,“如果我們都七老八十了,他要怎么做,我都不會攔他的。” 女老板想了想,又笑了笑:“你讓我想起我老家一個阿姨,以前是我們鄰居,她一直單身,聽我媽說年輕時男友死于空難,她現在都沒結婚,還是一個人。” 傅錯問:“她現在過得好嗎?” “還不錯吧,”女老板說,“她一直經營他男友留下的酒吧,每年都出去旅行,去年還來看過我。”說著拿出手機,翻到兩人的合影,“就是她,四十八歲了,看不出來吧?!?/br> 傅錯湊過去看那張照片,拍攝時節(jié)在夏季,背景是這間咖啡館,窗外的馬路上陽光熾熱,合照中的女子一頭短卷發(fā),把墨鏡別在額頭,一只手臂攬著女老板,笑得很開懷,看上去頂多三十歲出頭,原本在一家咖啡館,但似乎是被她的氣質感染,看著就像在熱鬧的酒吧。 “她偶爾還會提起她男友,比她大7歲,以前是民航飛行員,后來出了一場車禍視力受損,就開了一家飛行員酒吧?!迸习迨栈厥謾C,看著照片笑著說,“還是很神奇的,明明愛人都不在了,但是愛情好像還一直陪著她?!?/br> 傅錯忽然記起唐杜的一首歌,叫《愛比悲傷更持久》,這首歌他沒聽過,曾經只看歌名都郁悶到他,看起來就是一首在世人眼中充滿人生哲學,對搖滾人來說卻只充斥著無趣的唐式抒情歌謠。但他現在有點好奇這首歌,想為那位女士點這首歌。 失去所愛之人的悲痛一定巨大沉重,刻骨銘心,但最后愛情還是會勝利,因為愛會比悲傷更持久。 傅錯謝過女老板贈送的小點心,當被問到“你現在身體好些了吧”時,禮貌地點頭笑了笑。離開咖啡館時快五點了,回癌癥中心的路上他經過一個廣場,廣場上人頭濟濟,前面搭了一個臺子,他好奇地停下來看了兩眼,竟然是在舉辦一個接吻比賽,好像是為一部叫《真愛無敵》的電影上映前做的造勢活動,臺上十幾對躍躍欲試的情侶已經就位,臺下翹首以盼觀眾們也已經就位,鈴聲拉響后,情侶們擁抱住彼此開始熱吻,畫面熱烈又浪漫。 情侶們熱吻的過程中主持人一直在為他們喝倒彩,她念道: “我們手頭有一份論文,題目叫shaping the oral microbiota through inmate kissing,按照上面的數據,一次接吻可以交換8000多萬個細菌……” 情侶中果然不少人都要笑場了。 “也就是說,”女主持繼續(xù)道,“情侶相處的時間越長,口腔里的微生物種類也會逐漸趨同……” 傅錯聽著女主持的話,他不太聽得懂每一句話,但關鍵的這兩句聽懂了,看著熱烈擁吻著的男男女女,就不由得想念起那個地球上唯一和自己口腔微生物種群相同的人。 分明很好笑來著,笑著笑著眼眶卻有點熱了。 原來除了那些歌,他還留了點什么給隋輕馳。 暮色四合時出租車抵達了癌癥中心,傅錯走進醫(yī)院大廳,在一排排長椅上看到一名熟悉的老婦人的身影,看不見臉,但他認出了她的衣服,今天白天derek先生被送去手術室前,他看見她噙著眼淚低頭和他說一會兒見。 derek夫人背對著他低垂著頭,傅錯的心沉了一下,他看見那背影也是有表情的,是悲傷的灰色。 她手里拿著一封信,傅錯不用看也知道信上寫著什么: 親愛的ellen, 我走了。 抱歉必須親自告訴你這么難過的消息。我們有兩個可愛的女兒,一只脾氣不好的貓咪,一棟漂亮的房子,可惜房子現在沒了,我擁有的這些,都讓我很快樂,但最讓我快樂的,是認識你并和你共度了人生。我這個人脾氣不好,愛生悶氣,又很固執(zhí),我渾身都是刺,而你就像棉花做的云。 我知道這可能讓你難以接受,因為我也想象過如果你走在我前面,我會是什么樣子。但上帝給了我們這么多年的幸??鞓?,如今只是收回了他的饋贈,讓一切回到原點,我們并沒有失去什么,我一直愛你到生命的盡頭。 …… 他回想到這里,回想不下去了,因為derek夫人手里攥著信紙,趴在了前排的椅背上,她的手簌簌顫抖著。 這封信是他代筆的,derek先生那時手已經無法寫字,他在一個晚上坐著輪椅從隔壁病房滑過來,敲他的門,請他幫忙寫一封遺書。 他和derek先生差不多是同一時間住進來的,住院時身體的情況都很不樂觀,那時他對之前服用的靶向藥物已經產生耐藥性,醫(yī)生后來建議他換用新藥,雖然還在臨床實驗階段,但那時他只能孤注一擲,derek先生和他一起使用了新藥,新藥讓他扛了過來,但是藥對老人沒有太顯著的效果,他的身體每況愈下。 代寫遺書時老人念得很平靜,仿佛已經打了很久的腹稿,他寫完以后,derek先生向他道了謝,他顫抖著雙手折好那封遺書,放進懷里,從言行和舉止來說他即便已經病入膏肓瘦骨嶙峋,依然是一位體面的老先生。末了老人笑了一笑對他說:“必須找人寫遺書太遺憾了?!?/br> 他知道那是在委婉地提醒他,趁還寫得動,親筆留下一點什么吧。 但是沒必要,他心道,因為我不會死,我會一直“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 手術失敗后那種氛圍太可怕了,他不想那么快回病房,坐在了醫(yī)院外的花臺上,忽然聽見有人叫他:“mr.fu?” 他回頭,看見下班后穿著便裝的wilson醫(yī)生朝他走來。他問derek夫人走了嗎,wilson醫(yī)生往醫(yī)院方向看了一眼,搖搖頭。然后在他身邊坐下,說: “手術失敗對我們來說是常事,這一臺手術失敗了,我們就寄望下一臺,但是對病患來說一生就那么一次。所以你要好好考慮?!?/br> 對病患家屬來說,也是一生就這么一次。傅錯心想,懷著希望,又懷著恐懼,短短幾個鐘頭他們就像在天堂與地獄邊徘徊,那扇門一打開,就那么幾秒的時間,就決定了天堂和地獄的差別。 “我躺在手術臺上,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他所經歷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备靛e說。 wilson醫(yī)生沉默了片刻,再次開口時口吻帶著嘆息:“所以你是有家人的吧?!?/br> 傅錯不置可否。在使用新型藥物時,因為還在臨床實驗階段,他曾經被要求填寫了一系列表格,其中包括家屬和緊急聯系人,他都沒填,說自己是孤家寡人,最終wilson醫(yī)生還是決定給他用藥了。 因為前一種藥物產生了耐藥性,這已經是他換用的第二種靶向藥物了,好在經過一段時間,腫瘤的情況真的有所好轉,wilson醫(yī)生和他說過最好的消息,是之前有一位和他相似病癥的患者,通過這種新藥,最后病情成功恢復到了1期。但只靠藥物畢竟無法根治,仍然需要手術,醫(yī)生擔心他的身體對新藥物產生耐藥性后可能出現反彈,而且那時候能夠對他起效的藥就沒有了。雖然提議了手術,但也沒說手術是最好的方案,因為手術的風險并沒有降低,新藥物一定會產生耐藥性,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到那時再做手術,風險會更大。 如果這件事與生死無關,與他還能留在這個世界多少天無關,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手術。 wilson怕拍他的肩:“遺憾和悲傷,總得做出選擇?!?/br> derek夫婦選擇了要悲傷不留遺憾,但他不敢給隋輕馳這個選擇權。他想不通為什么隋輕馳就不能像普通人一樣,盡情地沉浸在悲傷里,再用力地慢慢走出來。他談個戀愛為什么一定要火星撞地球那樣轟轟烈烈。 那天在機場,等登機的時候他一直在寫那條短信,寫了一遍又一遍,想著多說多錯,就少說一點吧,可忍不住還是寫了滿屏,最后又一個字一個字刪掉了,不能說愛,也不能說不舍,寫得太多就太可疑了,也不能太冷酷,太不近人情,到頭來只留下了平淡的一句話。 只要隋輕馳不知道,以為他只是走了,就算現在很難過,很想不通,時間也會慢慢沖淡悲傷??赡軙浐匏?,但起碼不會絕望。 經過隔壁病房時他發(fā)現病房已經清空了,這是第一次他覺得這地方透著死亡的氣息,忽然就感到胃一陣痙攣的絞痛,想嘔吐,沖進洗手間揭開馬桶蓋,卻什么都吐不出來,他趴在那里干嘔咳嗽,這感覺很難受,但值得慶幸,因為胃疼是新藥最大的副作用,這說明藥還沒有對他失效。他扶著馬桶站起來,回到病房,習慣性地坐在了靠窗那把沙發(fā)椅上。 到這邊后他換了新手機,但國內的舊卡因為掛著銀行卡,他還是辦了個全球漫游,一次性充值了半年,因為也沒想到自己還能挺過這半年。今天去銀行他才想起這件事,試了一下撥通這個舊號,發(fā)現竟然沒有停機,只是回復用戶已關機,但也可能早就停機注銷,已經變成別人的號了。 回到病房,他找出舊手機,按下了開機鍵。 屏幕亮起時心情開始止不住地忐忑,當網絡接通,突然之間微信的提示音就接連不斷地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