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我們怎么會有你31年前的頭發(fā)?”榮銳打開黑色旅行袋,從里面拿出那個黃楊木匣子,把里面的證據(jù)一個一個擺在她面前,“我們還有你遺棄方卉澤時的襁褓、銀鎖、手帕……你指使方卉澤殺馬強的兇器,他的血衣……還有這個,錄音,你想聽嗎?” 王桂玉仿佛看見了什么洪水猛獸,激烈地往后躲避,幾乎將椅子壓倒:“不,不可能,你們怎么會有……” “王桂玉,你很厲害。”榮銳雙手交叉,冷冰冰看著她失色的面孔,“31年了,你處心積慮替石鵬報仇,不惜拉自己的親兒子下水,讓一個十四歲的未成年人為你殺人,之后又假死重生,回到靖川謀殺剩下那些陷害了石鵬的人,尤剛、呂白、王長友、關九……” 王桂玉篩糠似的顫抖起來,椅子腿和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咯吱聲。 然而片刻之后,她奇跡般平靜了下來,雖然一張臉白得像紙一樣,說話牙齒格格發(fā)抖,但邏輯異常清晰:“是,我是王桂玉,那又怎么樣?這些證據(jù)能證明什么?證明我冒名頂替?證明我拋棄親子?還能證明什么?你們能證明我殺人嗎?” 她綻開一個極為扭曲的艷麗的笑:“呂白是自愿接受的抗衰針,殺她的不是我是耶格爾,我也是抗衰針項目的受害人!尤剛是張嬋娟殺的,他親女兒拋的尸,跟我沒有一絲關系!還有馬強……馬強是方卉澤殺的,他自己要為父報仇,我又有什么辦法?” 她探頭慢慢逼近榮銳,雙眼發(fā)光地說:“你們沒能抓住他,是不是?” 她笑出了聲,發(fā)出女巫般的氣聲:“我認得你,我想起來了,去年,瓏水河邊的仿古街,你和蕭家那個短命鬼在一起……我明白了,他把他也帶走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近乎瘋狂地獰笑著,但思維異常敏銳,邏輯異常清晰,有那么一瞬,連榮銳都對她產(chǎn)生了佩服——這個女兒,真的太冷血,太聰明了。 “那么這個呢?”榮銳心中驚駭,臉上仍舊不動聲色,將一個棕色試劑瓶放在桌上,“含有朊病毒的生化試劑,在你家里的實驗室發(fā)現(xiàn)的,和瓏州郊縣工房里化掉王長友尸體的試劑,成分配比一模一樣?!?/br> 王桂玉的笑陡然凝固在臉上,錯愕地喃喃:“不、不可能,我實驗室怎么會有……” “我也奇怪?!睒s銳抱著雙臂,說,“這種東西,你一次用不完,居然還剩著,小心翼翼放在自己家里?難不成你還想給自己犯的罪行留下個紀念?” 王桂玉低聲呢喃,臉色一再變幻,難以置信、懷疑、驚愕……榮銳注視著她的表情,道:“我一直奇怪,昨晚我們怎么會那么順利抓住你,王桂玉,我從前門進的山莊,大門密碼被改成了六個‘1’,后來,我去大堂查找關九的住處,電腦密碼也被改成了六個‘1’——你知道這種密碼能給我省多少時間嗎?” “你、你說什么?”王桂玉不相信地看了他一眼,垂眸,眼珠飛快轉(zhuǎn)動,原本鎮(zhèn)定下來的身體又開始發(fā)抖:“不,不會的,他不會的……” 榮銳掏出手機,打開投影,視頻里是茂密的樹林,覆蓋著薄薄的積雪,大風吹過,一個高大的身影從鏡頭里閃過。榮銳按了暫停鍵,將那人帶著口罩和帽子的臉放大,再放大,問她:“有沒有覺得眼熟?” 王桂玉嘴唇微顫,幾不成聲地道:“是……他?” “方卉澤。”榮銳道,“這是我們設置在避暑山莊東側(cè)的監(jiān)控點拍到的,沒想到吧?一天前方卉澤就去山莊周圍踩過點,他那么機警的人,怎么可能忽略警方設置的監(jiān)控?” “你、你是說……” “他一早就知道警方在那兒布控了,但他沒告訴你?!睒s銳的聲音平淡無波,但冷得要命,“他知道我們在守株待兔,但他還是按照你的吩咐去山莊殺人,然后,他引著我從后門出去,故意中槍,摔倒在你藏身的地方。” 他也探頭湊近了王桂玉,雙眼微瞇,咬牙切齒地道:“方卉澤,他,早就想擺脫你了,王桂玉,你這個瘋子,變態(tài),殺人狂!你控制了他十七年,現(xiàn)在,他終于解脫了!” 王桂玉張著嘴看著他,半晌,忽然將桌上的文件狠狠拂到了地上,瘋狂地怒吼道:“不!不可能!他怎么會背叛我,帶著那個姓蕭的短命鬼遠走高飛!我是他媽!我是他唯一的親人!” “不,你是魔鬼!”榮銳冷冷道,“照照鏡子吧王桂玉,看看自己是個什么德行!方卉澤他已經(jīng)三十一歲了,不再是十四歲的無知少年,怎么可能再聽你這個老巫婆的指揮?該死的人都死了,方卉慈躺在醫(yī)院人事不省,你,王桂玉,現(xiàn)在是他人生路上唯一的絆腳石!” 他猛地一拍桌子:“讓他替你頂罪?你也配?!” 他將那些證據(jù)拍在王桂玉面前:“你以為這些東西為什么會在我們手里?他連蕭肅都帶走了,卻把這些東西留給了警方!你以為他是留給我們的?不!他是留給你的,王桂玉,這是他對你最后的饋贈!這是他給你置辦的招魂幡,讓你西天路上一路走好,來世永不相見!” “啊?。?!”王桂玉抱頭尖叫,發(fā)瘋般蜷縮在椅子里,“出去!出去!滾!滾!我不聽!我不聽!” 榮銳咬著后槽牙,目光熾烈如同燃燒的巖漿,嘴角抽動著冷笑了一下,轉(zhuǎn)身大步離開。 孫之圣緊跟著他出來,在走廊里一把抓住他:“榮銳?” 榮銳劇烈呼吸,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抖,聲音暗?。骸拔覜]事?!?/br> 孫之圣扣著他的后脖頸揉了幾下,低聲道:“放松,放松,深呼吸……你做得很好,王桂玉會吐口的……你哥他沒事,嗯?” 榮銳慢慢平靜下來,走到走廊盡頭的窗邊,點了跟煙,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吐出胸中苦澀的煙氣,道:“他沒事的,方卉澤不會殺他?!?/br> 孫之圣點點頭。榮銳垂眸看著窗外暗淡的陽光,低聲道“他愛他?!?/br> 孫之圣愕然,榮銳慢慢地抽著煙,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安慰自己:“所以他不會殺他,一定會想盡辦法帶他走。” “一定會。” 第100章 s2 午后, 天徹底放晴, 彤云盡散, 金色的陽光鋪天蓋地灑下來, 驅(qū)趕著冷雨帶來的寒氣。 倒春寒仿佛一瞬間就這么過去了, 靖川市迎來了真正的春天。 榮銳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外面疏影橫斜的枯枝,將最后一個煙蒂丟在垃圾桶里。 還是沒有方卉澤的消息,無論三次元還是二次元,他都像是人間蒸發(fā)了,警方找不到他,民間也查不到他的蹤跡。 但一個真實的人,在現(xiàn)在這個年代,是不可能真的徹底消失的……榮銳回到桌前, 在鍵盤上敲了一個0,回車。 暗網(wǎng)的懸紅從三十萬, 變成了三百萬。 那是他能動用的最大的額度, 再加,就得給父親打電話了。 其實,父親應該已經(jīng)知道了吧,親子關聯(lián)賬戶, 每一筆支出榮思寰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他沒有質(zhì)疑, 也沒有阻止……榮銳十年來第一次對父親產(chǎn)生了那么一點點感激之情,起碼,他沒有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給自己添堵。 榮銳實在沒有心情對一個鐵血直男解釋自己的性取向問題。 敲門聲, 孫之圣探頭進來:“她要見你。” 榮銳瞳孔一縮,霍地站起身來,大步往審訊室走去。 王桂玉已經(jīng)折騰了快一個小時了。從榮銳告訴她方卉澤是故意陷害她之后,她就陷入了精神病般的瘋狂,一開始是歇斯底里地叫,將自己的頭在桌子上磕得“咣咣”響,后來大約是磕累了,又趴在桌上鬼叫似的哭了起來,哭得天昏地暗,氣斷聲嘶。 榮銳再次坐到她對面的時候,她還在哽咽,身子佝僂著,拱肩塌背,老態(tài)畢現(xiàn),一下子顯現(xiàn)出了真實的年紀。 榮銳給她丟了根煙,她哆哆嗦嗦地撿起來,點了幾次才點燃了,說:“你是不是想知道他去哪兒了?” 她的聲音又干又啞,讓人聯(lián)想起在玻璃上來回摩擦的泡沫塑料,齒根一陣酸澀。榮銳皺了皺眉,擰開一瓶水遞給她。 王桂玉喝了口水,又抽了口煙,斜吊著眼問:“那個短命鬼有什么好,你們一個個為他要死要活?” 她眼泡紅腫,滿臉涕淚干涸的痕跡,鬢發(fā)蓬亂,額頭烏青,忽然風情萬種地這么一飛眼,渾如活鬼一般。 榮銳抱著胳膊,居高臨下睥睨著她,不說話。王桂玉咳嗽了兩聲,自說自話地嘀咕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方家沒有一個好東西,老的搶走了我的兒子,小的搶走了他的心……我十月懷胎生了他,為他死,為他活,他卻帶著那個短命鬼跑了……把我一個人丟給警察……” 她又哽咽起來,發(fā)出鬼泣一般的氣聲。榮銳冷然起身,大步往門口走去,王桂玉陡然止住哭聲,道:“站住!” 榮銳回頭看她一眼,沒有任何情緒。王桂玉眼中變幻不定,少頃咬著后槽牙道:“我告訴你,你能不能抓住他,把他帶到我面前?” 榮銳終于開口,道:“這話該問你自己,你能告訴我些什么?” 王桂玉垂眸示意他坐下,彎著腰深深吸了口煙,語氣稍微正常了點兒,說:“你一定很奇怪,為什么他好端端待在美國,事業(yè)有成,和方卉慈相安無事,卻忽然跑回來殺她。” 這也是榮銳一直想不通的一點——方卉澤14歲殺了馬強,方卉慈拿著他殺人的證據(jù),一直沒有舉報他,甚至還繼續(xù)把他當?shù)艿芤粯羽B(yǎng)到十八歲成年,送出國念書,后來還給他方氏的資金,讓他在美國發(fā)展自己的生意。 從黃楊木匣子里的錄音來看,那時候方卉澤是聽了jiejie的話,去見王桂玉最后一面的,那他們后來又是怎么復合,怎么攢在一起策劃了這一系列的殺人復仇案件? 在蕭肅口中,他們一家人從來和和睦睦,方卉澤逢年過節(jié)會打電話,寄禮物,方卉慈也一直關心著他的生活。那方卉澤為什么會忽然黑化,和王桂玉聯(lián)手毒害jiejie,回來搞垮方氏? 這些年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把方卉澤再次從正常的生活,拉進了墮落的深淵? 榮銳心中翻滾著無數(shù)疑問,但并沒有顯露出來,只在王桂玉抽完一根煙之后,又丟給了她一根。 “你說的那個錄音,其實是一個圈套?!蓖豕鹩駪恢鵁燁^點燃了第二根煙,含混地說道,“方卉慈那個死丫頭,從知道阿澤殺了人開始,就恨上了我,處心積慮想把他從我身邊奪走,想把我徹底毀掉?!?/br> 她一邊抽煙,一邊開始講述十七年前發(fā)生的故事。 2012年夏天,王桂玉指使自己未成年的兒子,殺死了丈夫馬強。那年,方卉澤剛剛14歲,青春期,易沖動,做事不計后果。但他畢竟是好人家養(yǎng)大的孩子,從小受最好的教育,是非觀已經(jīng)初步成型。最初的沖動和仇恨過去之后,他開始害怕,開始后悔,每天睡不著覺,吃不下飯,體重急劇下降,患上嚴重的抑郁癥…… 方卉慈看著他長大,怎么可能忽略他的異常? 終于,在某個深夜,方卉澤被噩夢驚醒,跑到花園里偷偷給馬強燒紙,結(jié)果撞上了跟蹤他的方卉慈。 方卉澤扛不住巨大的壓力,向方卉慈坦白了一切。 方卉慈一開始根本不相信,直到他挖出自己埋在花園里的匕首和血衣,才明白他早在一年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和生母相認,并在王桂玉的教唆下“為父報仇”、“救生母于水火”,殺死了他的仇人,也是他的繼父馬強。 那一刻方卉慈簡直驚呆了,完全無法相信一向懂事持重,善良溫和的弟弟,居然變成了一個殺人犯! 她一開始想報警,想帶方卉澤去自首,但當?shù)艿芡纯蘖魈椋蛳聛砬笏彽臅r候,她心軟了——那是她養(yǎng)了十四年的弟弟啊,是她父母唯一的兒子,是方家唯一的男丁。 老體弱的父母根本接受不了這么大的打擊,她要是把方卉澤送進監(jiān)獄,等于是把父母也送進了鬼門關。 最終,方卉慈決定隱瞞一切。 說到頭,方卉澤殺的不是無辜之人,是他的殺父仇人,是虐待他生母的人渣。 但她不能讓方卉澤再和王桂玉接觸,從弟弟口中,她感覺到這個女人瘋狂而極端,如果再讓她繼續(xù)影響方卉澤,將來還不知道要鬧出多少事來。 于是她提了一個條件——她可以不報警,前提是方卉澤必須和王桂玉一刀兩斷,永不來往。 方卉澤答應了,方卉慈給了她一筆錢,讓他見王桂玉最后一面,把錢交給她,跟她徹底做個了斷。 然后,在送弟弟去王桂玉的出租屋之前,方卉慈偷偷在他包里放了一只錄音筆。 “你說的那段錄音,就是那天,用那只錄音筆錄下來的?!蓖豕鹩癯橥炅说诙鶡煟掷m(xù)上了第三根,瞇著紅腫的雙眼低聲說道,“方卉慈那個死丫頭,我怎么也沒想到她會出這一招!帶阿澤回方家的當晚,她又殺了個回馬槍,憊夜趕到我的出租屋,警告我以后永遠不要再見阿澤,也不許和他聯(lián)系,否則就把錄音、兇器和血衣統(tǒng)統(tǒng)交給警方!” 她哼了一聲,咬牙切齒地道:“她算得可真清楚,阿澤那時候未成年,判不了多重,但我是成年人,一旦揭發(fā)就是死路一條……算她狠!我當時被她抓著把柄,只能答應她所要求的一切?!?/br> 榮銳沒想到那段音頻居然是這樣的來歷,不禁對方卉慈大為佩服,原來她早在十幾年之前就認清了王桂玉的真面目! 可是,為什么后來這對母子又湊到一塊兒去了? “你一定奇怪,為什么阿澤沒有聽她的話,后來又和我相認,還幫我改變身份,創(chuàng)辦了‘無暇’?”王桂玉有些得意地笑了下,浮腫的五官擠在一起,有一種變形的驚悚感。 “說到這個,我還真該謝謝他,謝謝姓蕭的那個短命鬼?!?/br> 因為那段錄音,方卉澤度過了平靜的四年,溫暖的生活給了他最大的撫慰,他漸漸忘記了那些恐怖的過往,漸漸恢復成了那個溫和善良的少年。 休學一年之后,他在心理醫(yī)生的治療下戰(zhàn)勝了抑郁癥,重回校園開始緊張的高中生活,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的姐夫蕭勤查出了絕癥,開始不斷衰弱,走向死亡。 一年多以后,蕭勤徹底癱瘓,胸部以下失去知覺。方卉慈懷著莫大的恐懼給一對兒女做了基因檢測,測出長子蕭肅先天基因缺陷,未來會像他的父親一樣,逐漸成為廢人。 噩耗擊垮了方卉慈,也刺痛了方卉澤,他萬萬沒想到飛天遁地、無法無天,壯得像只小豹子的蕭肅,竟然患有這么可怕的絕癥。 知道真相的那天,他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那絕望不單單是對親人的擔心,對疾病的恐懼,還有一種他從來沒有深思過的錐心之痛。 他朦朦朧朧地感覺到,那可能是愛情。 方卉澤終于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與他同為男生的外甥。 他朝夕相處,萬般遷就,恨不得把心掏出來寵著的那個男孩兒,一直以來,占據(jù)了他內(nèi)心最隱秘的一個角落,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成了他一生都撇不下的初戀。 他夜不能寐,輾轉(zhuǎn)反側(cè),仿佛上癮一般咂摸著那禁忌而美妙的愛情,但終究還有廉恥之心,沒有向蕭肅吐露過一個字。 只在某個深夜,將渾身濕透的蕭肅從浴缸里抱出來的時候,拉著他的手,語帶雙關地許下了自己的誓言。 “一起生,一起死?!?/br> 方卉澤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自己的秘密,用所有的力氣開解蕭肅,陪他度過最難熬的時光,悄無聲息地成為他最信任的朋友、親人。 但終究,他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