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jié)
康熙四十四年 十一月初七 乾清宮內(nèi)一片沉寂,康熙爺端坐在書案之后,神情冷漠。案邊散了一地的奏折,沒有任何人敢上前撿起,單一紙紅皮奏封鋪在書案之上,三貝勒的印信隱隱可見。 梁九功垂首站在龍椅一側(cè),呼吸的聲音都壓至最低,過了晌午的日頭落在窗欞上,映出一個躬身而過的人影。 顧問行進(jìn)到內(nèi)殿時,也是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奈何受人所托,不得不硬著頭皮俯身道,“啟稟萬歲爺,惠妃娘娘跪在殿外求見?!?/br> 又是一陣詭異的沉默,梁九功閉了閉眼,微微轉(zhuǎn)頭看向康熙爺。良久,一聲輕嘆,一個沙啞寥落的嗓音道,“讓她進(jìn)來吧?!?/br> 惠妃跟著顧問行踏進(jìn)了久未涉足的乾清宮,讓人驚異的是,曾幾度獲罪又逢獨子拘禁的當(dāng)口,惠妃并未脫簪待罪,而是盛裝而來。只不過,金釵玉瑤之下,難掩斑白的發(fā)髻,粉妝銀鈿之后,是女子遲暮的容顏。 “臣妾拜見陛下,恭祝吾皇圣安,”惠妃搖搖欲墜的俯下身子,康熙爺隨意地擺了擺手,“起來吧,這個時辰到乾清宮來所謂何事?” “圣上恕罪,臣妾此番是為胤褆而來,”惠妃低了低頭,垂首而立。 康熙爺瞇起雙眼,向椅背上靠了靠,“你是來為胤褆求情的?” “不,”惠妃微微抬眼,看著康熙爺?shù)?,“臣妾是來參奏大阿哥的,臣妾年老,體虛多病,苦心養(yǎng)育大阿哥幾十年,卻要落得個獨自終老的下場。臣妾要參胤褆大不孝,請皇上為臣妾做主。” 康熙爺一聲輕笑,一手按在了桌上,“好一招以退為進(jìn)啊,惠妃這是要把跟朕幾十年的情分都參進(jìn)去。” “臣妾惶恐,”惠妃后退了一步,頷首低聲道,“胤褆在乾清宮沖撞圣駕在前,本就有不忠不孝之嫌。臣妾懇請圣上下旨降罪,將胤褆拘禁教養(yǎng),削爵奪位?!?/br> “拘禁教養(yǎng),削爵奪位,”康熙爺念了兩聲,目色愈寒,“如今,怕不是這簡單的幾番懲處就能遮得過去了!” “皇上?”惠妃抬起頭。 康熙爺一把將案上的奏折揮到惠妃身前,“你好好看吧,胤祉的奏疏!你那好兒子私下召了一幫擅咒魘之術(shù)的喇嘛,妄圖鎮(zhèn)厭太子,謀奪儲位!” 惠妃顫抖地?fù)炱鹱嗾?,三貝勒胤祉的字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頭,“兒臣上請皇父金安。今逢太子重癥,兒臣禁足府邸,不能時時探望,心下?lián)鷳n不已。此前,巫蠱之說在宮中流傳,兒臣本不屑與之為伍。卻不想,此腌臜之事竟源于兒臣臥榻之側(cè)。兒臣失察日久,至皇太子深受其苦,還請皇父降罪重責(zé)。兒臣日前,得聞于府內(nèi)管家,言牧馬場有一蒙古喇嘛巴漢格隆,自幼習(xí)醫(yī)能為咒人之術(shù)。大阿哥知之,常傳伊同喇嘛明佳噶卜楚、馬星噶卜楚等至府邸行走。兒臣甚為惶恐,無奈不能親至牧馬場,查清真相。特此稟報皇父,以慰太子平安?!?/br> “皇上,”惠妃身子一軟,跌倒在地,顧問行緊忙去扶,卻被惠妃揚手制止。 康熙爺微闔雙目,長嘆口氣,“朕知道你愛子心切,朕也不想胤褆落到今日下場。當(dāng)初,朕在行宮拘禁太子就有言在先,以圖徹底絕了他的心思,讓他跳出這個漩渦。無奈,胤褆不愿走上回頭路,愈發(fā)膽大妄為!如今,是連朕,都不放在眼里了?!?/br> 惠妃撐起身子,跪坐在雙腿之上,面目凄楚,“皇上這番話,是要我們母子撞死在金鑾殿上嗎?” “娘娘——”顧問行身子一震,想要提點,卻被梁九功拽到一旁。 惠妃低頭輕撫面龐,聲音輕落,似乎一點未發(fā)現(xiàn)自己所言有何不妥,“當(dāng)初,臣妾誕下大阿哥,適逢榮妃幾次喪子。臣妾怕得厲害,日日抱著胤褆不敢松手?;噬媳阍趯媽m里勸著臣妾,說您一定會保大阿哥平安,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br> 康熙爺緩了口氣,靜默未語,惠妃又道,“后來,皇上將大阿哥養(yǎng)在內(nèi)務(wù)府總管噶祿的府邸。臣妾知道,皇上是為大阿哥的安全著想。所以,即便一年只能見他幾次,臣妾都甘之如飴。待到太子降生,后宮終于有了保清、保成兩位阿哥,孩子也才漸漸多了起來?;噬?,您還記得,是從什么時候起,胤褆跟胤礽,臣妾跟皇后走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 康熙爺睜開雙眼,握在椅側(cè)的手緊了又緊。 惠妃輕笑了笑,低頭撫了撫腕上的玉鐲,“臣妾記得很清楚,是在索尼病逝,索額圖做大開始?!?/br> 梁九功抽了一口冷氣,看向康熙爺,康熙爺穩(wěn)而不動。 “皇上需要一個人平衡赫舍里氏的勢力,”惠妃雙目清遠(yuǎn),卻沒有任何焦點,“榮妃自那時開始便常常抱病,德妃還不成氣候,宜妃年輕識淺,即便是孝懿先皇后,也不過是個受母家所制的可憐妃嬪。所以,臣妾和臣妾年幼的保清,被皇上一手推到了明相跟前?!?/br> “放肆,”康熙爺身子一緊,一手拍在案上。 惠妃卻沒有任何退卻,“難道臣妾說得不對嗎?若沒有圣上的首肯,臣妾一介婦孺,保清還沒長大,怎么可能越過重重宮墻跟納蘭明珠攪合在一起?您知道,”惠妃眼角濕潤,“有多少個睡不著的夜晚,臣妾都在暗暗地想,若是承瑞大皇子在世,我的保清是不是就能和三阿哥、四阿哥一樣,做個普普通通的皇子,遠(yuǎn)離那些是是非非?” “朕,是有心遏制索額圖的勢力,”康熙爺深吸了口氣,“但你跟胤褆一步步走到今日,卻絕非朕所能料想。若如你所說,承瑞還活著,榮妃絕不會和你一樣?!?/br> 惠妃輕聲一笑,搖了搖頭,“皇上說什么便是什么吧,胤褆落得如今的罪名,想是這一生都沒什么希望了。臣妾如今,只是想皇上顧及些往日的情分,給保清留下一條命。也算當(dāng)初,皇上在延禧宮勸慰臣妾的話,沒有食言?!?/br> 康熙爺偏頭看了看一地的奏章,寢殿內(nèi)又是一陣沉默。 “罷了,”康熙爺揚手,讓顧問行把惠妃扶了起來,“為人父母,心疼子女的心都是一樣的。” 惠妃抿了抿唇,鬢邊的步搖輕輕晃動,俯身行了一禮道,“臣妾,謝皇上恩典!” 十一月初八,四爺府 傅鼐從蘇和泰處得到消息,匆忙往東小院稟告四阿哥,“主子,皇上今早下令將蒙古喇嘛明佳噶卜楚、馬星噶卜楚、巴漢格隆與直郡王府護(hù)衛(wèi)嗇楞雅突等鎖拏,交刑部侍郎滿都、御前侍衛(wèi)拉錫查審!” “他們還真沉不住氣啊,”四阿哥轉(zhuǎn)著手里的魔方,“老八那邊有沒有什么動靜?” “八爺府很是安靜,”傅鼐低了低頭道,“只是,聽蘇和泰說,八爺府周遭總有一些游方道士來來去去,有幾個還膽大包天地打著張明德的幌子跟看守潛邸的護(hù)衛(wèi)胡說八道?!?/br> “道士?”四阿哥皺了皺眉,“他們都說了什么?” “額,說張明德死不瞑目,太子咒魘一事,是張明德死前的詛咒,還說此一事非八阿哥不可解,反正都是一些怪力亂神的話,已被看守的護(hù)衛(wèi)驅(qū)逐好幾次了,”傅鼐垂首道。 四阿哥微蹙眉心,思忖了片刻。 傅鼐抿了抿唇,沉下聲音道,“依奴才猜測,這恐怕是直郡王派人做下的。只是,以如今形勢而言,再怎么折騰,怕也是回天乏術(shù)了?!?/br> 四阿哥點了點頭,緩了口氣道,“這幾日看緊府里的人,別在這個當(dāng)口出什么事故,用不了多久,就該有個了結(jié)了?!?/br> “奴才明白,”傅鼐一拱手,俯身退下。 直郡王鎮(zhèn)厭太子事發(fā)沒兩日,刑部就遞交了巴漢格隆等人的供狀,言及直郡王確欲詛咒皇太子,前后幾次召集喇嘛,行巫蠱之術(shù)。 刑部派人至直郡王府及京郊莊戶,掘出鎮(zhèn)厭物件十余處,至此,人證、物證齊全。直郡王謀害太子的罪名,幾近坐實。 然,就在和碩顯親王衍潢,刑部尚書等人欲上奏彈劾時,康熙爺突然下旨,帶著宮中幾位小阿哥至南苑行獵。 八爺府 皇命未下,幾位皇子還在禁足期內(nèi),舒爾哈齊的人仍在府內(nèi)四處巡守。 何焯陪著八阿哥坐在書房里下棋,遣走了伺候的奴才,何焯壓低聲音道,“卑職聽聞,皇上接了刑部的供狀,卻并未有任何明示,反倒突然下旨,往南苑行獵。此番,不知其中有何變故?” 八阿哥搖了搖頭,落下一枚白子,“應(yīng)該一切順利,否則佟兄他們肯定會遞消息進(jìn)來。皇阿瑪如此行事,想是下不了狠心。畢竟,大哥伴駕多年,其中的情分也就二哥能與之比上一比?!?/br> “如此說來,”何焯緩了口氣,“皇上聲東擊西,是為了安撫支持太子的老臣。拖上一陣時間,那些打算借此置直郡王于死地的朝臣,也難免要退而求其次了。” 八阿哥抿了抿唇,眼眸深邃,“不過,即便這次皇阿瑪留下大哥一條命,也不會再給他任何翻身的機會了。大哥的野心,已經(jīng)昭然若揭,對江山社稷都是一大危害?!?/br> “可,”何焯皺了皺眉,“直郡王一息尚存,怕是不會與阿哥善罷甘休的。這幾日,總圍著咱們府邸轉(zhuǎn)的那些江湖術(shù)士,還有明相病逝的消息,恐怕跟直郡王都脫不了干系。” 八阿哥輕聲一笑,吐了口氣道,“他不過是強弩之末,我又何必太過在意?二哥此番深受其苦,待緩過精神,用不著咱們動手,自有人送他一程。” “說起太子,”何焯略一躊躇,“病了這些時日,雖日漸憔悴,卻并未傷及根本。當(dāng)初,幾位大人不是跟主子說,要一箭雙雕的嗎?” 八阿哥蹙了蹙眉,思索片刻搖搖頭道,“二哥身邊一直護(hù)衛(wèi)重重,想要下藥并不容易,想是中間出了什么差錯吧?畢竟,那藥量都是計算好的,多一分少一分都難以達(dá)到預(yù)料的效果?!?/br> 第221章 關(guān)門 康熙四十四年 十一月中旬,原張明德一案在巴漢格隆等口中,有了新的進(jìn)展。 據(jù)巴漢格隆及直郡王府等侍衛(wèi)招供道,直郡王曾收買張明德手下能人異士,意圖行刺太子。然最終事敗,直郡王便輾轉(zhuǎn)將張明德送至八阿哥府中,意圖禍水東引,挑撥八阿哥與太子的關(guān)系。 圣上聞之,令相關(guān)人等重查此案,最終在曾關(guān)押張明德的順天府衙找到了知情人士。原私放張明德的順天府衙差賴士曾與直郡王府的護(hù)衛(wèi)有所來往,其在私放張明德后,更是得了一大筆賞賜,其額遠(yuǎn)遠(yuǎn)超過張明德的私賄。 一眾人證、物證之下,本來就與直郡王有聯(lián)系的張明德,徹底成了直郡王挑撥離間的工具。而當(dāng)初,因此事犯下聞而不奏之罪的八阿哥,就顯得有些無辜了。 彈劾直郡王,為八阿哥求情,論及太子廢立的奏折如雪片般飛往南苑行宮,康熙爺終不堪重負(fù),感染了風(fēng)寒,臥于病榻。 屆時,八阿哥一封請罪折送至南苑,將張明德一事,太子巫蠱一案的緣由皆歸于自身膽小懦弱、趨利避害,沒有及時將張明德逮獲,至直郡王走上邪路,陷太子于險地,更使皇父憂心。 奏折中更提及八福晉因驚悸憂思而小產(chǎn),八阿哥深受喪子之痛,遂與皇父之心感同身受。特妄請圣恩,念及骨rou親情,從輕處罰直郡王,自己愿代為受過,撫慰人心。 京城,淮舫居 蘇偉匆匆下了馬車,理了理腰上一連串的玉環(huán),擺出副“我有錢我怕誰”的表情,看著小英子道,“怎么樣?你師父看起來像個身纏萬貫的財主不?” “不像,”小英子撇了撇嘴,“像個在自家地里挖出一箱金子的暴發(fā)戶。” “你個狗嘴吐不出象牙來的,”蘇偉抬腿踹了小英子一腳,“一會兒謝老板他們到了,要幫你師父裝門面懂不懂?” “懂了,”小英子彎腰揉了揉腿肚子,“就是吹牛皮唄!” “哎喲,幾位爺,里面請,”淮舫居的小二迎了出來,蘇偉特意大方地要了個大包房。 “師父,咱們來得早了,”小英子從淮舫居的二樓探出頭去看了看,“謝老板他們在客棧歇下,總得收拾收拾才能過來。” “遵守時間是商人的行為準(zhǔn)則,”蘇偉端著茶水慢慢地喝,“來得早總比來得晚強,顯得咱們有誠意。” “切,”小英子冷哼一聲,趴在窗臺道,“他們跟師父做上生意,這輩子算是倒大霉了,你那點兒誠意還不夠塞牙縫呢?!?/br> 蘇偉扁了眼,剛想擼起袖子教訓(xùn)教訓(xùn)這個越發(fā)膽大包天的二徒弟,窗外突然一陣喧嘩。 小英子登時抻直了腰板,轉(zhuǎn)頭沖蘇偉道,“師父,是圣上鑾駕,皇上回宮了?!?/br> “皇上回宮怎么會從這兒過?”蘇偉跑到窗口往外看,護(hù)軍已經(jīng)清了街道,鑾駕從淮舫居窗下緩緩而過。 “這個方向,”蘇偉蹙了蹙眉,“皇上是要去咱們府上,還是八爺府上?” 小英子恍惚地?fù)u搖頭,蘇偉轉(zhuǎn)身往外跑,“哎,師父!” 淮舫居是照著秦淮畫舫的樣式裝修的,樓梯帶著彎度,走起來頗為費力。蘇偉沒頭沒腦地往外跑,正與端菜的伙計撞個正著,一盆菜湯灑在臺階上,蘇偉腳下一滑,直接往樓梯下?lián)淞诉^去。 “小心!”說時遲,那時快,剛走到樓梯拐角的一人伸手拽住蘇偉的手臂,往懷里一帶,兩人撲通一聲砸在墻上,才幸免于難。 “師父!”小英子踉踉蹌蹌地跑下臺階,蘇偉怔愣地靠在救命恩人的懷里,半天才緩過神來。 “哎喲,蘇財東,你沒事兒吧?”由后而來的謝慶,看著抱成一團(tuán)的兩人有些尷尬,“蘇財東,這是吉盛堂的王掌柜,王相卿。” “啊,對不起,”蘇偉原地一蹦,從年輕男子的懷里跳了出來。 王相卿彎了彎嘴角,濃黑的眉毛下一雙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蘇財東好”。 “哈,你好,你好,”蘇偉有些不好意思地?fù)狭藫虾竽X勺,“剛才謝謝王掌柜了,我一時著急,沒看路?!?/br> “舉手之勞罷了,”王相卿低了低頭,俊秀的外表帶著一絲蒙古兒郎的豪氣,讓人頗有好感。 門外鑾駕已過良久,蘇偉只好暫時按下心中的不安,向二樓一揚手道,“王掌柜請,我已經(jīng)訂好了包房,這家酒樓的揚州菜十分有名?!?/br> “多謝蘇財東,”王相卿又向蘇偉拱了拱手,蘇偉頭先帶路,不想沒走幾步,腰間金線絞連的一串玉環(huán)四散而開,摔的七零八落。 “我的玉環(huán)!”蘇偉瞪大了眼睛,一臉哀戚,雖說不是上乘玉石,但也都值個幾十兩銀子,這一串下去,簡直要了蘇大公公的命了。 “蘇財東莫急,”王相卿由腰上解下一枚墨綠色的古玉,遞給蘇偉道,“咱們第一次見面,王某也沒帶什么合適的見面禮。今兒是老天開眼,給了這樣一個機會,還請?zhí)K財東不嫌棄,收下薄禮。” 蘇偉勉強從哀痛中打起精神,看了看王相卿,又看了看他手里那枚晶瑩潤澤的古玉,一時笑得見牙不見眼,一把抓過古玉道,“那就多謝王掌柜了?!?/br> 站在樓梯旁的小英子,看著拿著古玉,笑得像只偷腥老鼠的二師父,恨鐵不成鋼地翻了個大白眼。 四爺府 又是一陣喧嘩后,府外恢復(fù)了寂靜。 四阿哥獨自坐在書房里,神情淡漠,傅鼐打聽了消息,由外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