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節(jié)
何焯微微蹙眉,八阿哥抿著嘴角繼續(xù)道,“如今,幾經(jīng)輾轉(zhuǎn),明相的這一番心血,到了我的手里才總算沒有白費……” “恭喜貝勒爺,”何焯沉吟片刻后,俯身拱手道,“也是太子殿下急于求成,太過魯莽。江南一事,關(guān)乎謀逆,皇上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勢必不會輕縱。貝勒爺這時候?qū)⒔Y(jié)黨證據(jù)呈上去,正合時機。”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八阿哥緩緩地吐出口氣,轉(zhuǎn)過頭看向何焯道,“胤禩能等到今天,也多虧先生規(guī)勸教導(dǎo)。無論結(jié)果如何,胤禩都銘記先生教誨之恩。” “卑職不敢,”何焯連忙行禮推拒,被八阿哥扶起后,緊抿唇角道,“卑職今日求見,其實是有一事想求貝勒爺援手?!?/br> “哦?”八阿哥眉梢輕揚,“有何事能讓先生為難?先生但說無妨。” “是,”何焯低了低頭,“不知貝勒爺可曾聽說,近來皇上將都察院左都御史趙申喬的一封奏折下發(fā)給了刑部審理,這封奏折參的是翰林院編修戴名世私刻文集,語多狂悖?!?/br> “這個……”八阿哥思索了片刻,“我確實聽聞一二,戴名世也是世家出身,家學(xué)淵源,只怕是年輕時有過一些狂傲之詞吧。” “確實如此,”何焯點了點頭,“卑職與戴名世是故交,此人年輕時頗有文名,舉止不羈,更有修史之志。只是,如今已然沉穩(wěn)下來,年前入京供職,當(dāng)年之言都已淪為笑談。不知為何,竟被都察院提了起來?!?/br> “先生放心,”八阿哥微微一笑,“都察院整天監(jiān)察視聽,這種文禁之事上奏過不少,都被皇阿瑪輕輕放過了。畢竟,有明史案的慘烈在前,皇阿瑪也不想再疏離文人之心,這種小事想必不會重責(zé)的?!?/br> “卑職原也是如此之想,”何焯微微皺眉,“只是,如今民間朱三太子之言盛行,而戴名世所著南山集正記載了不少前明之事。卑職私下里打聽,刑部正打算以此大做文章,如此一來,卑職恐怕——” “前明,朱三太子……”八阿哥心頭猛然一緊,恍惚了片刻開口道,“先生可有南山集印本,拿來與我一觀?!?/br> 四月十五日 刑部上呈趙申喬彈劾戴名世一折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查實戴名世所著《南山集偶抄》卻有悖逆之處。 其中,《與余生書》一文中錄有南明三王年號,并將南明與蜀漢、南宋相比,認(rèn)為未可以偽朝視之。 在另一文《與弟子倪生書》一文中提到清開端應(yīng)為康熙元年,順治朝不得為正統(tǒng)。 而最令康熙爺變色的是,《南山集》中隱晦地記載了前明太子之死,雖將罪過推給了多爾袞。但康熙爺曾以相同手法,處決了崇禎皇帝的另兩位皇子,遂震怒不已。 而有關(guān)《南山集》接下來的調(diào)查,卻不單單只在戴名世一人身上了。 《南山集》中記錄的南明三王年號及事跡是戴名世從方孝標(biāo)一書《滇黔紀(jì)聞》處抄得的。而方家的另一位大學(xué)士方苞又為《南山集》做了序文。 至此,家學(xué)淵源的世家大族,安徽桐城方氏也被卷進了這起文禁之案中。 四月十八,雍親王府 蘇偉一連幾天把這輩子讀的書都讀完了。 正院藏書閣,四阿哥的書房,后院小主子們的書架都被一一翻檢查看。 不只是《南山集》,凡是與前明有關(guān)的書冊都被一一挑出或燒,或埋。 這個時候,蘇偉也管不了什么焚書坑儒對后世是多大的損失了。實在是明史案的風(fēng)頭太盛??v然蘇偉沒能趕上,但從宮中老人的講訴里,也大概能想象出,當(dāng)年那血染十里是幅什么模樣的人間慘劇。 明史案從順治十八年起,到康熙二年才結(jié)案,千余人入獄遭貶,七十幾人被處死,光受凌遲之刑的就有十四個。 可惜,當(dāng)時是jian臣鰲拜把持朝政,康熙爺未能力挽狂瀾,致使多年以后余波猶在,文臣離心。不過,也間接致使,康熙爺親政后,文禁稍寬,江南學(xué)子得到頗多優(yōu)待。 不過,誰也不敢保證,明史案的慘劇會一直不再重演。眼下,刑部對南山案的調(diào)查,就讓沉浸多年的陰霾再次籠罩了京城上空。 四月十九,八爺府 刑部尚書齊世武親自帶人到了八阿哥府上。 一眾人等堵住大門,齊世武向走出來的八阿哥微一拱手道,“微臣給貝勒爺請安,今兒微臣帶人來,只是想請何編修入刑部配合調(diào)查,還請貝勒爺見諒?!?/br> 八阿哥聞言一聲冷笑,揚著下巴對齊世武道,“齊大人這般架勢,爺還以為是我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錯呢??磥?,我這貝勒府的門庭是還不夠高啊,任誰想堵就能堵的?” “微臣魯莽,貝勒爺恕罪,”齊世武向?qū)傧率沽藗€眼色,眾人收起劍拔弩張的架勢,俱都退到門外,“圣上非常重視戴名世一案,何編修與戴名世是故交,微臣不能不查。還請貝勒爺恩準(zhǔn),讓何編修跟微臣走一趟?!?/br> 八貝勒聞言一聲冷笑,“齊大人把皇阿瑪都搬了出來,我就是不恩準(zhǔn)又能怎樣?只是本貝勒尚且不知,何焯這一去,還能不能出得了刑部的大門了?” 齊世武低著頭,嘴角微彎,“貝勒爺多慮了,只要何編修與南山案無關(guān),刑部自會立馬放人。” “貝勒爺,”何焯從內(nèi)院而出,沖八阿哥拱了拱手,“請貝勒爺放心,卑職一向謹(jǐn)言慎行,斷不會與南山集一事多有牽扯。更不會因一己之私,連累貝勒爺聲譽?!?/br> “先生言重了,”八阿哥看了看換上一身布衫的何焯,微微抿起唇角道,“先生只管與齊大人同去,相信用不了多久,胤禩便能親自接先生回來了?!?/br> 第298章 大逆 康熙四十六年 四月十九,雍親王府 齊世武帶著人從八爺府出來,又站到了四爺府門前。 其屬下刑部司務(wù)魏和見狀,上前兩步輕聲道,“大人,咱們今兒已經(jīng)抓了何焯,衙門里正等著審訊呢。雍親王府也并沒有涉案嫌犯,更何況,殿下那兒早有交代……您看,咱們是不是——” “閉嘴!”齊世武打斷了魏和的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高揚起下巴朝迎上來的侍衛(wèi)走去。 刑部來人的消息一路飛快地傳進東小院。蘇偉正一腳蹬著軟榻的邊沿,一手使出吃奶的力氣搶著四阿哥手里的明朝詩冊——《隱秀軒集》,聽了這話勁兒上一松,差點又摔個狗吃屎。 “刑部?”四阿哥蹙起眉頭,及時扶住了自家蘇公公。 “你看,我就說趕緊燒了吧,”蘇偉撲騰著站起來,又伸手去搶書,“這回頭要讓人查出來,咱們得多冤?。 ?/br> “好了,別鬧!”四阿哥把書放進抽屜里,朝蘇偉額頭上敲了個腦瓜蹦兒,“皇阿瑪都還沒說怎么處置南山案呢,哪里輪得上旁人在爺?shù)念^上耍威風(fēng)?” 蘇偉撇了撇嘴,看向來報信兒的小英子道,“刑部來了多少人,誰帶的頭,說來干什么了嗎?” 小英子撓了撓后腦勺,“是那位姓齊的尚書大人,守門的進來通報后,長史就先迎出去了,沒看到外面帶了多少人,好像是來搜什么東西的?!?/br> “膽子倒不小,”四阿哥冷哼一聲,面有怒色,“這個齊世武是被二哥慣出毛病來了,敢到本王的頭上撒野!” 正院, 納穆圖客氣地將齊世武及幾位刑部官員迎進大門,其余隨從則被迫留在門房外頭。 “我已經(jīng)派人通報王爺,還請眾位大人等候片刻。” 齊世武微微翹起唇角,負(fù)手而立道,“早聽說王爺平日里最好收集古冊,今天我等前來也是為了防患于未然。若王爺府中還留有《南山集》一類的禁書,未免有損王爺聲譽?!?/br> “這點尚書大人大可放心,”納穆圖蹙緊眉頭道,“自南山集案發(fā)起之日,王爺已命下官們多次查檢府內(nèi)藏書,絕不會存違禁之冊。更何況,” 納穆圖頓了頓,沉下嗓音道,“圣上也沒有旨意查抄各府藏書,尚書大人未免有些杞人憂天了?!?/br> 齊世武面上一寒,轉(zhuǎn)身看向納穆圖,“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屋內(nèi)氣氛瞬間僵持起來,好在小英子帶著四阿哥的命令適時到了前院。 “長史大人……”小英子走到納穆圖身側(cè),小聲耳語了幾句。 納穆圖微微翹起嘴角,沖小英子點了點頭,又轉(zhuǎn)身對齊世武幾人道,“我們王爺今天事情繁多,恕不能接見幾位大人了。王爺知道尚書大人的來意,特意吩咐下官,帶幾位大人到藏書閣看上一看?!?/br> 齊世武與魏和對視一眼,得意地?fù)P起唇角,沖納穆圖一擺手道,“那就有勞長史大人了?!?/br> 納穆圖頭前引路,將幾人帶到了正院最后最后一進的藏書閣前。 雍親王府的藏書閣自四阿哥出宮建府后就幾經(jīng)擴修,如今已有三層高,內(nèi)中藏書四千多冊。每次曬書整理,都要動用二三十個仆役。 最近蘇偉在藏書閣中查檢,帶了識字的太監(jiān)、差役近百之?dāng)?shù),才在三天內(nèi)勉強翻了一遍。 進了藏書閣,納穆圖揚了揚手,讓院內(nèi)的奴才盡數(shù)退到外間,又轉(zhuǎn)身沖齊世武幾人道,“王爺有令,既然尚書大人不放心雍親王府的藏書篩檢,就請大人親力親為,將這藏書閣中的書冊盡數(shù)查閱一遍,編成目錄匯冊,以便圣上驗收。匯冊未成之前,就請幾位大人屈尊在這藏書閣中,下官會為幾位大人安排好食宿。哦,對了,若要通知家人,也可書信一封,下官這就遣人替幾位大人送去?!?/br> 齊世武、魏和俱是一呆,還未反應(yīng)過來時,納穆圖已經(jīng)讓人將兩大箱書冊搬到二人跟前,還命小廝擺好了筆墨紙硯,隨即又歉然一笑道,“接下來要辛苦兩位大人了,也是因我們王爺愛書如命,不愿讓這些珍本幾經(jīng)人手。所以,幾位大人的隨從恐怕不能來藏書閣幫忙了。至于我們王府的奴才,相信幾位大人也不愿他們插手刑部公事,下官便將人都帶走了——” “等一下!”齊世武好不容易緩過神來,厲聲喝止納穆圖的舉動,言語間頗為氣憤道,“王爺這是要變向囚禁我等?鄙人好歹是刑部尚書,奉圣上之命調(diào)查南山集一案,怎可平白被拘禁在這書閣之中?既然王爺不愿接見,下官們也不便久留,這便告退了?!?/br> “誒,”納穆圖一揮手,四名侍衛(wèi)攔在幾人跟前,“尚書大人當(dāng)雍親王府是什么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大人既是奉圣上之命調(diào)查南山集一案,闔該盡職盡責(zé)。今兒既然查到雍親王府頭上了,我們王爺也甘愿配合,大人又怎能如此馬虎交差?” “你——”齊世武面色鐵青,怒視著一派安然的納穆圖半天說不出話來,一身的殺伐之氣卻是愈發(fā)濃厚了。 魏和見狀,慌忙上前圓場道,“長史大人見諒,不是我等馬虎交差,實是刑部事多,更有嫌犯等著被帶回審訊,著實不能太過耽誤。今兒到雍親王府來,下官們就是例行探問,也想給王爺請個安,絕沒有搜檢之意。王爺那兒,還請長史大人幫著說幾句好話,讓下官們先帶人回去,他日再來請罪謝恩?!?/br> “還是魏大人明事理啊,”納穆圖微微一笑,隨即瞥了一眼齊世武道,“只不過,我們王爺一向言出必行,命令一下就沒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幾位大人既然冒然上門來了,今兒還是好好做事兒吧。趕上我們王爺心情好,念著幾位大人的辛勞,說不準(zhǔn)用不了兩天就放你們出去了。反之,幾位大人要是抗命而去,不將我們王爺?shù)脑挿旁谘劾?,今兒的事兒咱們就得到圣上那兒,好好掰扯掰扯了?!?/br> 齊世武牙關(guān)一咬,握緊了拳頭就想上前,卻被魏和一把拉住,“大人想想殿下的話,還有鎮(zhèn)國公的折子,咱們不能招惹雍親王!” 齊世武抿緊了唇,深深吸了兩口氣,低下頭未再說話。 入夜,東小院 四阿哥坐在書房看折子,蘇偉溜著墻邊一點一點往門口挪去。 “你給爺站著!” 眼看要大功告成了,蘇公公卻又被發(fā)現(xiàn)了,氣憤地踹了拉后腿的張起麟一腳,蘇偉癟著嘴蹭到四阿哥身邊,“我就是想去看看熱鬧,刑部尚書在后院干苦力哎!那搬書、翻書、抄目錄的活我可是深有體會,這種場景百年難得一遇?。 ?/br> “你別跟著添亂了,”四阿哥瞥了蘇偉一眼,“齊世武那人心胸狹窄,做起事來又不擇手段,不懂輕重。爺今天也是仗著自己的身份,讓他漲點教訓(xùn)。你別在這個時候晃過去,讓他把沒處撒的氣都記在你身上。” “我又不怕他,”蘇偉回身坐到榻子上,“當(dāng)初,你重病臥床時,刑部那幫人還借著太子的威風(fēng)在咱們王府里殺人滅口。當(dāng)時我就想好整一整這幫仗勢欺人的東西了!不過,” 蘇偉想起什么似的眨眨眼道,“這個齊世武也真奇怪,明知道是主子幫他按下的彈劾奏章,他怎么還敢到王府里來搗亂?” 四阿哥聞言冷笑一聲,搖了搖頭道,“這個齊世武不僅驕傲自大,目中無人,還一向不會顧全大局。來爺這兒找麻煩,估計是因為年羹堯參贊四川軍務(wù)一事。這人雖然回了京城,卻還惦記著西北軍權(quán),妄想隔了千里,還重兵在握呢?!?/br> 蘇偉砸了咂嘴,默默地?fù)u了搖頭,又因為有熱鬧不能看,大字型地躺到軟榻上,懊惱地踹飛了兩只靴子。 齊世武、魏和幾人當(dāng)真在雍親王府理了一天一夜的書冊,四阿哥時時命人盯著,不準(zhǔn)他們偷懶。 待記錄了一千本書冊的匯編名錄被送到東小院后,四阿哥才下令,讓幾人回了刑部。 四月末,刑部對于南山集一案的調(diào)查總算告一段落。 主要涉案人員有《南山集》、《孑遺錄》作者戴名世、《滇黔紀(jì)聞》作者方孝標(biāo)、為《南山集》作序的方苞、汪灝,為《孑遺錄》作序的王源、汪灝、方正玉等人。 刑部將南山集一案擬定為大逆之罪,戴名世應(yīng)凌遲處死,已故方孝標(biāo)銼其尸??;汪灝、方苞立斬,方正玉、尤云鶚發(fā)往寧古塔,劉巖革職,其族人都應(yīng)按律論處。 齊世武還上書言,“案內(nèi)方姓人,俱系惡亂之輩。方光琛投順吳三桂,曾為偽相;方孝標(biāo)亦曾為吳三桂大吏。伊等族人,不可留本處也,”方氏族人擬發(fā)往烏喇、寧古塔…… 除主要人員外,還有不少傳印及收藏《南山集》的學(xué)士官員被檢舉揭發(fā),刑部均上書擬罪論處,一時間受牽連之人愈達(dá)百數(shù)。 然,刑部擬罪的折子上交內(nèi)閣后,卻被暫且壓下。不等刑部接連上書,康熙爺便搬進了暢春園休養(yǎng)五月初,幾位皇子被召進了暢春園。 蘇偉因吉盛堂忙碌沒有跟著四阿哥出京,五月初三,又如約往平安面館,與繡香碰面。 嘉怡晉封側(cè)福晉,八福晉以退為進,毛氏和張氏成了二人博弈的棋子。如蘇偉所料,當(dāng)初讓嘉怡撿了一條命,如今八阿哥的后院,果然再難恢復(fù)平靜。 “既然有現(xiàn)成的筏子送上來,小主也是不用白不用,”蘇偉彎著唇角道,“只不過八福晉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姑娘還是提醒你們家主子,平日要多小心些?!?/br> “奴婢明白,”繡香低著頭,坐在蘇偉對面,一手緊緊攥著袖中的東西,心里不住打鼓。 蘇偉喝了一盅茶,該打聽的都打聽完了,便站起身道,“那今天就這樣,我先回去了,姑娘也別在外耽擱太久了。” “公公,請留步,”眼見著蘇偉向外走去,繡香一時情急,騰地站了起來。 蘇偉略帶茫然地轉(zhuǎn)過頭道,“姑娘還有什么事兒嗎?” “我……”繡香羞紅了臉頰,抿著唇角支吾了半天,從袖子里掏出個碧綠的如意八寶絡(luò)子塞到了蘇偉手里,“我給蘇公公打的,額,可以掛到玉佩下面,還請公公不要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