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節(jié)
一大早,戶部辦事衙門竟意外地?zé)狒[。 戶部侍郎章世堅一臉不可置信地指著庫門外一個異常顯眼的木頭箱子道,“這這這是誰干的?” “回大人,”司庫有些踟躕地低下頭,吞吞吐吐了半天道,“是李郎中大人搬來的?!?/br> “又是他!” 章世堅一腳踹到木頭箱子上,卻不想那箱子格外結(jié)實(shí),紋絲沒動不說,還踹麻了他半條腿。 “你們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給我搬開!”章侍郎大吼道,一口氣沒喘上來,胸口憋得直疼。 “是是是,”司庫連忙叫了幾個差役過來,打算搬箱子。 “誒,你們干嘛?” 偏巧這時,一個讓戶部眾人一聽就開始頭疼的聲音突然響起。 一身五品官服,年紀(jì)不大的青年好像剛?cè)鐜貋?,衣裳都沒整理好就直接撲到了箱子上,擺出一副與箱子共存亡的架勢道,“誰敢搬我的箱子!” “李郎中!你這到底是要干什么?”章世堅怒吼,“你不怕掉腦袋,別連累我們行不行?” “誰連累你們了?”男子一臉無辜,“我這也是為了辦差嘛。是你說的,敦郡王要每一千兩入庫,征收十兩庫平銀。那每天這么多稅銀入庫,我哪數(shù)的過來?立個箱子在這兒,來一車,扔十兩,來一車,扔十兩,回頭往敦郡王府一送,多省事兒啊?!?/br> “誰說敦郡王要收庫平銀啦!” 章世堅差點(diǎn)兒直接厥過去,“你少胡說八道了!我跟你說,你再這么胡作非為下去,小心我告訴尚書大人,撤你的職!” “誒,你怎么能說完話就不承認(rèn)呢?” 姓李的郎中又摟了摟懷里的箱子,“你要這么說的話,那我以后可就不留那十兩銀子了?;仡^萬一有哪位皇親國戚朝你要,你可別又誣賴我連累你!” “你,你——” 章世堅被憋得無話可說,連連指著這位特立獨(dú)行的李郎中道,“你就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吧,這要讓敦郡王知道了,你回頭連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胤誐又干什么好事了?” 一個沉穩(wěn)內(nèi)斂卻頗有氣勢的聲音突然響起。 章世堅一怔,眼睛驀地瞪大,姓李的郎中還有些茫然,就見章世堅猛地轉(zhuǎn)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微臣給雍親王請安!” 其余官員隨之俯身行禮,只有李郎中呆呆愣愣的,被司庫拽了一把,才反應(yīng)過來躬下身去。 四阿哥沒有理會這幫人,繞過章世堅走到了那只木箱面前,之間偌大的一個箱子,頂端開了一個方口,箱子前方用朱漆刷了歪歪扭扭的四個大字——“某王贏余!” “這是?”四阿哥瞇起雙眼。 “啊,這是——”章世堅想搶先回答,不想被人后來居上。 “是敦郡王要收的庫平銀,”姓李的郎中直白道,“說是每入庫一千兩,加收十兩,收完都送到他家去!” 章世堅兩眼一黑,當(dāng)場暈了過去。 四阿哥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只盯著那個膽大包天的五品郎中道,“你叫什么名字?” 司庫有些擔(dān)心地看了李朗中一眼,對方卻全然沒有任何危險意識,隨意拽了拽自己的官府,沖堂堂王爺一拱手道,“微臣姓李,單名一個衛(wèi)字!” 第387章 賴賬 康熙四十八年 十二月十三, 雍親王府 東小院內(nèi), 程太醫(yī)被絮兒領(lǐng)進(jìn)內(nèi)堂。 詩玥正靠在軟榻上做手筒子,屋里被火盆熏得暖暖的, 帶著一股清淡的果香??匆姵瘫筮M(jìn)門, 詩玥和煦一笑,“程太醫(yī)來了, 快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br> “多謝小主,”程斌拱手行禮。 絮兒麻利地搬來了圓凳, 又跑去沏了壺新茶,端到程斌面前, “這可是我們小主自己做的人參紅棗茶, 程太醫(yī)要是來得晚了,可就享不到這口福了?!?/br> “偏你話多,”詩玥嗔了絮兒一眼, 絮兒笑著吐吐舌頭, 退到門口守著去了。 “小主血虛氣瘀,冬日用些人參正好進(jìn)補(bǔ)。只是也不宜用太多,三日二兩即可,”程斌端著茶碗殷殷囑咐道。 “多謝太醫(yī)提醒,我會注意的, ”詩玥微微頷首, 見程斌用完茶,便將手放到了脈枕上。 程斌兩指輕叩,靜默了一會兒, 眉頭漸漸蹙起,“小主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煩心事?夜里常輾轉(zhuǎn)難眠,胸口悶痛?” 詩玥有一瞬間的怔忪,在見到程斌探尋的目光后,虛虛一笑道,“只是睡不好罷了,應(yīng)該沒什么大事吧?” 程斌低下頭,神情有些沉悶,“小主自來身體就不好,多是由于思慮過多,不得排遣之至。私以為,為病者,當(dāng)先順己身,而后從藥。大夫雖然能醫(yī)病,但醫(yī)不了人。若是小主自己不把身體當(dāng)回事兒,那再多的藥方,再名貴的藥材都是于事無補(bǔ)的。大夫的一番苦心,也就付諸東流了?!?/br> 詩玥察覺到了程斌的置氣,心中莫名一暖,卻又無來由地傷心,“是我讓程太醫(yī)費(fèi)心了,一點(diǎn)虧血虧氣的小毛病,本不該這般麻煩程太醫(yī)的——” “我不怕麻煩!”程斌突兀開口,詩玥一愣,兩者四目相對,一時都僵在了原地。 程斌最先反應(yīng)過來,急忙收回視線,從圓凳上站起,沖詩玥一拱手道,“是微臣失禮了,還請小主不要見怪?!?/br> 詩玥低下頭,有些無措地團(tuán)了團(tuán)手上的帕子,沉了沉呼吸道,“程太醫(yī)也是關(guān)懷病人,醫(yī)者仁心,有什么好責(zé)怪的呢?你我相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需這般客套?!?/br> 程斌微微抬頭,看了低眉頷首的詩玥一眼,又俯了俯身,坐回圓凳上,“微臣平日里來往于王公府邸,像小主這樣的病人也多有接觸。雖說表面上看都是些小毛病,但日積月累下來,往往損心耗體。一旦大病突至,被耗空的身體根本沒有抵抗的能力,輕則折損壽元,重則就……” 程斌沒有把話說完,又垂下了頭,“小主年紀(jì)尚輕,仍然有大好的時光。人生短短數(shù)十年,小主還有很多事沒經(jīng)歷過,很多美景沒欣賞過,如若因?yàn)椴蛔⒁獗pB(yǎng)身子而白白困囿于病榻之上,不是很可惜嗎?” “程太醫(yī)說得有理,”詩玥垂下眼簾,“只是,再好的景致,再美妙的經(jīng)歷,沒有一個真心人與你共享,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日日呆在這花團(tuán)錦簇的雍親王府里,卻過得一天比一天寂寥,我不敢去想,不敢去盼。心中起了一點(diǎn)點(diǎn)漣漪,都會讓我恐懼。我不敢去設(shè)想以后的生活,我怕有一天我無法再控制自己的心,會使自己變成一個可怕的人,帶著一個可怕的念想,成為當(dāng)初我最討厭的模樣。” “小主不會的,”程斌抿了抿唇,嘴角輕輕彎起,“雖然,我不懂小主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小主不是一個會去傷害別人的人,更變不成一個可怕的人。在我第一次見到小主時,就覺得小主與其他的高門內(nèi)眷不同,您是一個簡單純白的人,直爽坦蕩、善良溫暖。這段時間接觸下來,微臣更信以為然。這也是為什么微臣不忍小主如此郁結(jié)于心的原因,小主不忍心傷害別人,卻會反過來傷害自己。” “我哪有那么好,”詩玥的笑容略有些羞澀,“程太醫(yī)太過高看我了。我只是個普通女人,會嫉妒,會埋怨,說不準(zhǔn)哪天就會因?yàn)檫@些無法排解的情緒做出傷害別人的事?!?/br> “如果,”程斌頓了頓,抬起頭,“如果小主不敢相信自己,需要一個人分擔(dān),需要一個人傾訴,那程斌,隨時愿意!” 詩玥有些驚訝,抬起頭時,只見程斌正襟危坐,臉上的神情分外嚴(yán)肅。讓人無法想象他是如何用那副正兒八經(jīng)的樣子,說出那樣一句容易引起誤會的話來的。 但是,詩玥覺得心里很溫暖,很踏實(shí),“謝謝你,程太……,程斌!” 傍晚,東小院 蘇公公還沒回來,內(nèi)廳里卻有一位不是很受歡迎的客人。 四阿哥坐在榻上看書,在他前方不遠(yuǎn)處的圓桌旁,坐了一個官服穿得七扭八歪,正對著滿桌美食大快朵頤的年輕人。 張起麟站在門口,一臉慘不忍睹,眼看這人剛干掉一碗冬瓜蝦仁羹,又毫不見外地端起了那盅燉了一整天的八珍乳鴿湯,頓時怒火中燒。 “這到底怎么回事啊?” 張起麟朝張保胳膊上狠狠捅了兩下,“那八珍湯用了八味名貴補(bǔ)品啊,鹿茸都是打牲烏拉處剛送來的,王爺都還沒吃上一口呢!” “你問我我問誰去啊,”張保倒是一派淡然,“反正是王爺帶回來的人,本來要等蘇公公一起用晚膳的。結(jié)果這人進(jìn)屋看見那桌飯,肚子就開始叫。王爺聽了半天,實(shí)在不忍心就讓他先吃了。放心吧,我吩咐膳房那邊做新的了,一會兒蘇公公回來就把這桌撤下去?!?/br> “那乳鴿湯可是燉了一整天的,我特意讓廚房準(zhǔn)備的!”張起麟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如果王爺沒在屋里坐著,他一準(zhǔn)兒沖上去把這人打出去! “戶部沒有公廚嗎?你這是餓了多久了?”四阿哥掀眉看了李衛(wèi)一眼,手上還捏著書卷。 “我上一頓是昨天晚上了,還是司庫偷偷給我?guī)У酿z頭,”李衛(wèi)撕了只雞腿,啃得不亦樂乎,“沒辦法,箱子立起來后,我根本不敢離開。你也看到了,今天去個茅廁的功夫,就差點(diǎn)讓人搬走。” “一個嘩眾取寵的木箱,你以為能起多大作用???”四阿哥低頭,又翻了一卷書頁,“如果被胤誐知道,拆了它只是一句話的事。僅憑你一人之力,無異于以卵擊石,你一個小小的郎中得罪了郡王,在朝廷官場還能有你的容身之地嗎?” “為什么不能有?”李衛(wèi)端著飯碗轉(zhuǎn)過身,“他一個堂堂郡王,公然把朝廷府庫的銀子放進(jìn)自己荷包里,朝廷都能有他的容身之地,為什么不能有我的?就因?yàn)槟銈兌际腔视H國戚,沾了好祖宗的光,就能忽視大清律法,不顧百姓死活,隨意貪贓斂財?” 四阿哥眉頭一皺,還沒開口,門外傳來個清亮的聲音。 “我回來啦,主子呢?” 蘇偉邁進(jìn)屋門,彈了彈靴子上的殘雪,一抬頭就看到掀開簾子的張起麟沖他一頓張牙舞爪。 四阿哥轉(zhuǎn)過頭,對李衛(wèi)淡然道,“本王想讓你見的人回來了,你看是不是你要找的吧?” 李衛(wèi)一臉茫然地看向門口,正好蘇偉捧著斗篷走進(jìn)內(nèi)堂。 “是你!” 剛進(jìn)門的蘇大公公被猛地蹦起來的年輕人嚇了一跳,還沒等反應(yīng)過來,對方已經(jīng)幾步奔到了他的面前! “蘇偉!我找你找了好久了,飄香居的掌柜換了,我又不知道你家在哪兒,白白打聽了好久,結(jié)果一點(diǎn)消息都沒打聽到!” “找我?”蘇偉愣了半天,“咱們認(rèn)識嗎?” “你不記得了?我是李衛(wèi)??!”年輕人一臉興奮,“七年前,你在飄香居買了我們商隊的生絲啊!” “啊!”蘇大公公瞬間醍醐灌頂,“八百兩!” 四阿哥在一旁扶額,天真的李大人還在頻頻點(diǎn)頭。 蘇大公公卻瞬間糾結(jié)了起來,那八百兩他是要,還是要,還是要呢? “咳咳,”四阿哥清了清喉嚨,“李衛(wèi)現(xiàn)在是戶部郎中,今天爺去戶部辦事時碰到他的。想著你們應(yīng)該是舊相識,就把他帶回來了。” “是啊,王爺說帶我去見一個我一定很想見的人,我當(dāng)時還以為是敦郡王呢,”李衛(wèi)拍了拍肚子,笑得沒心沒肺。 “敦郡王?”蘇偉皺了皺眉,“你為什么想見敦郡王?” “去開開眼界啊,我想想看這人的臉皮是不是厚到能敲鼓了,才能這么光明正大地貪污戶部的銀子!” 蘇偉一頭霧水,轉(zhuǎn)身看向他家主子。 四阿哥嘴角一勾,語氣閑閑地道,“這位李朗中大人在戶部立了個箱子,專門放胤誐要求加收的庫平銀,然后在外面寫了某王嬴余四個大字,爺?shù)綉舨繒r,他正跟戶部侍郎撒潑呢!” “這怎么能叫撒潑呢,我那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李大人是一點(diǎn)尊卑概念都沒有,頂了四阿哥一句,又轉(zhuǎn)頭打量了蘇偉一圈道,“怪不得我怎么都找不到你呢,原來你是雍親王府的人?。磕闶歉墒裁吹??你不會也是什么皇親國戚吧?” “我不是皇親國戚,”蘇偉咧了咧嘴,“我是專門伺候皇親國戚的?!?/br> “伺候皇親國戚的?”李衛(wèi)抵著下巴想了一會兒,“侍衛(wèi)?門客?還是什么家奴?” “非也非也,”蘇大公公搖了搖頭,“咱家是雍親王的貼身大太監(jiān),官級六品,人稱蘇培盛大總管!” 屋內(nèi)一陣沉默。 李衛(wèi)一臉不可置信,一對兒黑眼珠飄啊飄啊飄到了蘇偉的下半身,說話的聲音總算不那么吊兒郎當(dāng)?shù)牧耍炊鴰Я它c(diǎn)兒顫抖,“你,你,你當(dāng)了太監(jiān)?” 蘇偉臉一沉,揚(yáng)起下巴道,“怎么著,你瞧不起太監(jiān)???我告訴你,別說你一個小小的戶部郎中,就是你們戶部尚書,見到我也不敢隨便大聲的!” 李衛(wèi)抿了抿唇,臉上漸漸露出幾分悲傷,“不會是因?yàn)槟惝?dāng)初高價買了我們的生絲,結(jié)果血本無歸,家破人亡,最后不得不賣身王府,以致自絕——” “停!”蘇偉舉起手,“咱家八歲就進(jìn)宮了,你才家破人亡、血本無歸了呢!對了,正好你提起當(dāng)初那筆買賣了,當(dāng)時咱家看你們可憐,高價入手了你們的貨品。如今,你也是堂堂戶部郎中了,八百兩折一半,還我四百兩!” “開什么玩笑?” 李大人的變臉?biāo)俣韧耆惠斕K大公公,眼角剛擠出來的淚珠還沒干透,人已經(jīng)又是副市儈模樣,“當(dāng)初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情我愿,皆大歡喜的。哪有過了七年又來講價,還讓人退錢的道理?” “喲呵,你這么說是想不認(rèn)賬了?”蘇大公公兩腿一叉,“做人應(yīng)該知恩圖報,飲水思源你懂不懂?當(dāng)初咱家是雪中送炭,你們那批生絲市價值多少你不清楚嗎?現(xiàn)在,本大公公缺錢,到你結(jié)草銜環(huán)的時候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