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節(jié)
是穩(wěn)妥為先,還是豪賭一場? 四阿哥心中的天平在左右搖擺,他停在書桌前,手指輕輕撫過白瓷的筆筒,半晌后眼中驀然一定,“不能動!” 張廷玉抬起頭,四阿哥收回了手,深吸了口氣,“隆科多那兒不能動,也不要告訴他。無論他能做什么,現(xiàn)在都不是時候。” 入夜,東小院 四阿哥與蘇偉并排躺在床上,屋內(nèi)很安靜,但兩個人卻都沒有入睡。 “你說,”四阿哥在一片沉寂中先開了口,“皇阿瑪會懷疑我嗎?” “懷疑你什么?”蘇偉側過頭,看向黑暗中四阿哥的輪廓。 “懷疑我為了奪嫡爭位,私通外族,通敵叛國,”四阿哥盯著黑乎乎的床頂,心底像被開了一個大洞,“我雖然有意大位,但我并非只是貪慕權力,我想讓皇阿瑪知道,我有能力繼承大清江山,我有能力讓大清更加強盛,我有能力讓百姓過上更加富足的日子。我不敢想象,如果皇阿瑪真把我看成了一個為達目的,不惜犧牲家國利益,甘愿引狼入室的蠢人,我會變成什么樣子。” “說穿了,你就是害怕萬歲爺不信任你唄,”蘇偉回過頭,枕到自己的胳膊上,“其實,我不覺得皇上就會因為那一封信,因為八貝勒添油加醋的幾句話,就能隨便定你的罪。無論怎么說,你的初衷都是好的。你要不是為了大清著想,何必冒著可能被人發(fā)現(xiàn)的危險,繞道富寧安也要把準噶爾進犯西藏的消息傳進京里呢?” 四阿哥有些驚訝,轉身看向蘇偉,蘇偉揚著下巴繼續(xù)道,“萬歲爺跟準噶爾打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打敗了一個噶爾丹,結果又來了一個策妄阿拉布坦。青海和西藏好不容易安穩(wěn)了幾年,這回又跟準噶爾攪合在了一起。我想啊,現(xiàn)在沒人比萬歲爺更想把準噶爾徹底打趴下了。只要八阿哥拿不出確確實實的證據(jù),你就是為朝廷立了大功,哪怕方法不太對,頂多功過相抵。這通敵叛國的帽子哪有那么好扣的?萬歲爺又不是個傻子?!?/br> “又胡說,”四阿哥隨手拍了蘇偉一巴掌,嘴角卻輕輕揚起,“不過嘛,分析的倒還挺透徹。” 蘇大公公洋洋得意地晃了晃腦袋,四阿哥抓起蘇偉的手指捏了捏,目光又深沉了些許,“爺還是不能完全放心,當初皇阿瑪派富寧安到邊關主持大局,目的就是防止兵權旁落。而我這次,到底是觸了皇阿瑪?shù)哪骥[了……” 五月初二 四阿哥在書房里泡了一天,與張廷玉和前兵部尚書馬爾漢共同起草了一份邊關形勢詳情分析的奏章,準備快馬送到駕前。 蘇偉還在等待著馮進朝的消息,雖然他明白,讓嘉怡毒殺八阿哥幾乎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 但是,只要嘉怡能掀起一點風浪,就能給八阿哥的行動添加一絲阻礙。到時,他家王爺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籌謀了。 而八阿哥一行,還在前往湯泉行宮的路上。 不過,這一路,八阿哥并沒有閑著,何焯幫他寫好的各封密信,不斷由一匹匹快馬送往京城。 嘉怡坐在自己的馬車里,透過車窗的縫隙,能看到不停疾馳而去的人影。 “這一定是出事了,”繡香坐在嘉怡身邊,把溫好的茶放在她手里,“京里傳來的信上提到了什么送進八爺手上的急信。結果,咱們剛到景陵,何大人就隨后追了過來,現(xiàn)在又這樣忙忙碌碌的,肯定跟那封急信有關系?!?/br> “不用說,一定是貝勒爺拿到了那位什么把柄,這才急著想殺人滅口,”嘉怡低下頭,輕輕扣了扣茶蓋,“只是,我還有些奇怪,那天那個洗衣婆子到底是什么人?京里的消息是馮進朝帶來的,沒道理再用一個洗衣婆子???但是,她如果不是那邊的人,那她又怎么好像很了解我似的?知道我很驚慌,知道我很恐懼,甚至知道我們想要逃跑?” 繡香一時也沒法解答,擰著眉毛想了一會兒,突然神色一緊道,“那個婆子不會是誰派來試探咱們的吧?會不會是有誰大概猜到了咱們府里發(fā)生的事,但不能確定,所以特意派那個婆子來套小主的話的??!?/br> “會嗎?”嘉怡看了繡香一眼,垂眸沉思了片刻,一手慢慢覆到自己的小腹上,“這樣也好,越多的人跟他不對付,我越是開心……” 五月初三 馮進朝跟著送鷹的隊伍,到達了鑾駕駐蹕的遙亭。 由紅紗包裹著的籠子被抬下馬車,馮進朝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他身邊,八貝勒的親隨捧著放置奏章的錦盒,跟著來接的太監(jiān),先一步進了大營。 馮進朝知道,此行這兩只海東青并不是重頭戲,那位親隨身上帶的奏章和信件才是八貝勒派他們跑這一趟的主要目的。 “這位公公,”檢查完車馬的侍衛(wèi)走了過來,“萬歲爺還沒有傳喚,您先到棚子里等一等,歇歇腳吧?!?/br> “哦,好,有勞啦,”馮進朝勉強扯了扯嘴角,只求趕快交了籠子,把那兩只已經(jīng)半死不活的鳥送出去,自己好能溜之大吉。 午時, 大學士李光地被傳召進了皇帳,康熙爺正垂首坐在龍案后,神色陰沉。從旁侍候的魏珠佝僂著身子,幾乎要把自己縮進帳內(nèi)的陰影里了。 “微臣李光地叩見萬歲爺!” 李光地作勢要跪,康熙爺及時抬頭,揮了揮手道,“別行禮了,過來看看!” 李光地是伴駕老臣,也沒有那么多忌諱,依言上前,康熙爺把手頭的奏章和書信遞給了他。 皇帳內(nèi)沉默了片刻,李光地把奏章和書信重新放到了龍案上。 康熙爺抬頭沖魏珠擺了擺手,魏珠忙行禮而下。 “你怎么看?”康熙爺輕敲了敲那封書信。 “臣,”李光地猶疑了一下,抬頭看了一眼康熙爺?shù)纳裆?,“臣不敢說,單憑一封信,實在難下推斷?!?/br> 康熙爺冷笑了一聲,扶著案頭站起了身,“有什么難下推斷的?邊關戰(zhàn)事將起,正是這幫狼崽子們插手兵權的好時機。只不過,老八那副心思都用在籠絡人心,嘩世取名上了。倒是這老四,韜光養(yǎng)晦、暗度陳倉,真是讓朕大開眼界??!” 第405章 大樹 康熙四十九年 五月初三, 遙亭 皇帳內(nèi),康熙爺起身走到卷起簾子的窗前, 李光地又瞥了一眼被扔在案上的奏章,微微拱手道, “微臣倒是以為, 萬歲爺不必太過憂慮?;首酉酄? 朝臣有所倚靠也屬正常。富寧安是您欽點的邊關統(tǒng)帥, 自赴任以來, 表現(xiàn)優(yōu)異,領兵有方, 從來沒讓您失望過。微臣相信,在大是大非面前, 像富寧安這樣有真才實學的人,自然會以圣意為先、大局為重。更何況, 單憑一封信,也實在說明不了什么。邊關形勢復雜,只怕各方勢力都有滲透,雍親王若真能一手遮天, 也不必如此偷偷摸摸了。” “你這話說得倒老實, ”康熙爺撫了撫額頭, 轉過身來道, “朕當初硬是把富寧安派去了邊關, 為的就是避免這些狼崽子們手伸得太長。結果, 反倒稱了他們的意。如今, 準噶爾又有異動,西藏、青海都讓朕頭疼萬分,偏他們還要來湊這個熱鬧!” “萬歲爺還是憂心拉藏汗與策妄阿拉布坦聯(lián)手?”李光地一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須,“拉藏汗這些年在西藏的統(tǒng)治并不順利,如果沒有我清廷在背后支持,他恐怕早被第巴的勢力或者青海諸臺吉給吞了。微臣并不認為,他會因為一點蠅頭小利或者策妄阿拉布坦的幾句空話,就自毀長城,反過來與我大清為敵?!?/br> “拉藏汗或許沒這個膽子,”康熙爺在皇帳里慢慢踱著步子,“但不代表別人沒有,桑結嘉措雖然死了,但第巴的勢力已經(jīng)形成,現(xiàn)任的六世達賴又不能服眾,只怕拉藏汗要被人里應外合坑了都不知道?!?/br> 李光地聞言,微微點了點頭,“萬歲爺言之有理,現(xiàn)在只能等赫壽傳消息回來,一切才能作準。不過,川陜甘云幾省都該準備起來了。準噶爾的遠征軍尚且不足為慮,微臣也是擔心青海諸臺吉中會有一些野心勃勃之士,借此興風作浪?!?/br> “這正是朕最為擔心的,”康熙爺停下腳步,嘆了口氣,“雖然察罕托羅海會盟后,青海諸臺吉已經(jīng)歸順我大清,但他們內(nèi)部依然有不少蠢蠢欲動之士。尤其在達什巴圖爾死后,他那個繼承爵位的兒子羅卜藏丹津就是個不安分的主。當初,如果不是察罕丹津幾部一方面親近我大清,一方面厭惡達什巴圖爾的庶出身份,就很有可能受羅卜藏丹津的攛掇,另立格桑嘉措為六世,公開違背朕的旨意了。朕之所以下旨讓格桑嘉措暫時移居西寧塔爾寺,也是為了防止像羅卜藏丹津那樣的野心人士,利用靈童的特殊身份,私下里向西藏和青海他部滲透自己的勢力。大清的邊境,決不能再有一個虎視眈眈的和碩特汗國了。朕必須把西藏和青海徹底收歸到大清的版圖之內(nèi)!” “萬歲爺深謀遠慮,”李光地拱手行了一禮,“其實,此次準噶爾異動也未必就是件壞事啊?!?/br> 康熙爺轉頭看了李光地一眼,李光地翹了翹花白的胡子,笑了笑道,“微臣是不是猜中萬歲爺?shù)男乃剂???/br> “你這個老狐貍啊,”康熙爺用手指點了點李光地,嘴角微微彎起,“朕是有意借著這次變故,徹底將西藏和青海收入囊中。赫壽雖然入藏多年,但始終沒有多少實權,拉藏汗借著六世達賴的手,始終把持著西藏的軍政大權。至于青海,諸臺吉的實力也過于強大,朕不能一直任由他們另立小朝廷?!?/br> “不過,”康熙爺頓了一下,面色又沉重了起來,“這些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是千頭萬緒,難如登天啊。” “蜀道要一步一步走,良田要一厘一厘耕,”李光地面語氣和煦,態(tài)度高潔,“萬歲爺親政至今,這天都登了多少次了。當初是怎么平的臺灣和云南,今天就怎么平青海和西藏。老臣對于萬歲爺?shù)哪芰?,是一丁點的懷疑都生不出來?!?/br> 康熙爺輕笑了一下,回頭瞥了一眼李光地,“你我都要成老棺材瓤子了,還能與過去比嗎?你這老狐貍就話說得好聽,是誰一本一本的往朕的案頭遞乞休的折子的?反正,你是一點不知道心疼朕,眼看朕這朝廷里一個舊人都要找不到了,還硬要離京遠去?!?/br> “誒喲,我的萬歲爺,”李光地彎了彎腰,“老臣可比您虛長十二歲呢,過了今年,老臣就是正正的古稀之年了。這老身子老骨的實在是不頂用了,要不是怕身在其位不能謀其政,反讓主子失望,老臣也不愿離了您啊。” “行了,朕現(xiàn)在正是左支右絀的時候,你就再辛苦幾年,”康熙爺走到帳壁的地圖前,手指在川陜一帶點了點,“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川陜甘都是什么情況?你也總往福建去,對于江南幾省也該有些了解吧?” “萬歲爺是說,”李光地停頓了一下,放輕了嗓音道,“各地府庫的虧空?” 康熙爺抿了抿唇,嘆了口氣,“之前只哈密那一處,糧食的運給就百般不順。年初的糧食還是從四川調(diào)運過去的。朕暗地里派人去查,才得知甘肅的虧空比朕想象的還要嚴重得多。而這種情況,也不止甘肅一省,四川、陜西都是十庫九空,只有一本被百般修飾掩藏的假賬。這次,邊關要動兵,糧草的問題還有夠讓朕頭痛呢?!?/br> 李光地輕低了低頭,語氣也有些無奈,“萬歲爺這些年施行仁政,對地方多有寬宥,這銀糧的虧空實在是不可避免的?!?/br> “大清根基不穩(wěn),朕也是沒有辦法,”康熙爺轉不過身來,把雙手背到身后,“早些年,朕南征北討,百姓不安,朝廷也幾番動蕩。想要讓萬民休養(yǎng)生息,讓群臣各司其職,朕就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老臣明白,”李光地彎腰拱手,“萬歲爺一片苦心,為的都是大清的基業(yè)?!?/br> “如今,這根是扎下去了,”康熙爺垂下頭,慢慢走到龍案前,“可是這養(yǎng)起來的蛀蟲,也快把樹干掏光了。晉卿啊,朕就是再不服老,也不得不承認,朕怕是沒有那個時間,再去為大清刮骨療毒,革弊除jian了……” 李光地抬起頭,康熙爺?shù)哪抗庖呀?jīng)落到了八阿哥送來的那本奏折上。 鑾駕大營外 眼看,天色越來越晚,一直等在亭子里的馮進朝沒來由的一陣心焦。 “這位公公,喝點茶水吧,”守門的侍衛(wèi)對馮進朝倒是很客氣,特意讓人送來了吃食和水。 馮進朝勉強撐著笑,接過茶碗,向侍衛(wèi)詢問道,“平時給萬歲爺遞折子需要多長時間?。课覀冎髯幽俏挥H隨進去都好幾個時辰了,這眼看著天都要黑了?!?/br> “公公不必著急,”侍衛(wèi)很平常地道,“萬歲爺日理萬機,等多長時間的都有。一會兒看著天黑了,我進去稟報一下總管大人,在外圍給你們安排個帳子,住一晚再趕路回去吧?!?/br> “不,不用了,”馮進朝又想起了那兩只海東青,后背濕了一大片,“我們回去又不帶什么東西,趕夜路也無礙的,主子還等著回信兒呢?!?/br> “公公給貝勒爺辦事還真是盡心,”侍衛(wèi)笑了笑,正要給馮進朝再倒一碗茶,大營里突然走出一隊人。 “都誰是替八貝勒送東西的人?”為首的侍衛(wèi)長凌厲的眼神往亭子里一掃,馮進朝頓覺周身一冷。 “都抓起來!”侍衛(wèi)長大手一揮,瞬間癱軟的馮進朝被兩個侍衛(wèi)一架,跟著其他人一起,一路向大營里拖去。 入夜,湯泉行宮 八阿哥站在窗前,看著霧氣淼淼的窗外,嘴角噙著一絲淺笑。 何焯緩步走進了房門,臨到八阿哥身后,拱了拱手道,“回稟貝勒爺,要送到鄂倫岱大人府上的信也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相信用不了幾天,京城那邊就都準備好了。只要萬歲爺下旨徹查,該有的證據(jù)一個都不會少的?!?/br> 八阿哥嘴角一彎,兩眼享受地瞇成一條縫,“可惜,我人在京外,看不到我那四哥屆時會作何反應。這幾年,我跟他斗的,也著實是辛苦?!?/br> “微臣先恭喜貝勒爺了,”何焯躬了躬身,“算起時間,今天馮進朝他們就該到達遙亭了。” “是啊,”八阿哥仰頭看向窗外,“皇阿瑪應該怎么也想不到,他精心挑選的大軍統(tǒng)帥竟然是四哥的幕下之臣吧。當初,皇阿瑪力排眾議,硬要讓富寧安駐守邊關,也不過是因為他身家清白,沒有卷入皇子之爭。可是沒想到,這一舉竟然是等于把現(xiàn)成的唐僧rou送到了四哥嘴邊?!?/br> “如今邊關形勢復雜,然富寧安已熟悉甘肅一帶軍情,”何焯略皺了皺眉道,“微臣只怕,即便雍親王受了懲處,富寧安的位置卻依然無法撼動?!?/br> “這樣才好,”八阿哥抿嘴一笑,眉頭卻猛然一抽,“皇阿瑪越是兩難,就越不得不借用他人的勢力。想要平衡四哥在邊關的掌控,非得要一個……” 八阿哥的聲音越來越小,何焯覺得奇怪,抬頭看去,只見八阿哥緊捂著腹部,一手抵在墻上,臉色已經(jīng)蒼白如紙。 “貝勒爺,您這是怎么了?” 何焯上前扶住已要站立不住的八阿哥,轉頭向外大喊道,“來人啊,快去找大夫,快!” 第406章 海東青 康熙四十九年 五月初四, 清晨 京城,雍親王府 四阿哥在一片朦朧的光線中猛然睜開眼睛, 帳外已經(jīng)有了光亮,睡在身邊的人還抱著枕頭, 打著呼嚕。 四阿哥深深地吸了口氣, 慢慢從床上坐起, 夢里的情景已經(jīng)模糊, 但若有若無的驚恐還圍繞在他的四周。 “主子, 您醒啦?”張起麟端著臉盆,輕手輕腳地走進了門。 “什么時辰了?”四阿哥低頭捏了捏眉心。 “剛過卯時, ”張起麟把臉盆放到架子上,“您昨天歇的晚, 還是再睡一會兒吧。” “睡不著了,”四阿哥轉頭去看絲毫沒有被影響睡眠質(zhì)量的蘇大公公, 嘴角微微彎了彎,“爺?shù)故遣蝗缛思倚膽B(tài)寬和,不管多大的事兒,從不耽誤吃喝。” “嗨, 蘇公公本來就異于常人, ”張起麟跟著笑笑, “這跟蘇公公在一起久了, 奴才們都快練得沒心沒肺了。” “你才沒心沒肺呢!”還閉著眼睛的某人, 氣哼哼地插了句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