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節(jié)
“大人太過謙虛了,”十四阿哥轉(zhuǎn)了轉(zhuǎn)冒著熱氣的茶碗,“不說大人才華卓絕,單說令祖這一脈的實力雄厚,只要您有心再擇佳木,那整個林子里的樹,哪一棵會拒絕呢?” “哦?”阿爾松阿揚起眉梢,一手按在了十四阿哥的手背上,“那,十四爺呢?” 第413章 溫度 康熙四十九年 五月二十一, 熱河行宮 大雨初至,暗沉沉的天空下, 冰冷空曠的大殿前, 一個僵硬的身影筆直地跪著。 碩大的雨珠伴著雷霆照亮了那張曾經(jīng)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臉,也照亮了他身前那道暈開了團團墨跡的諭旨。 很奇怪,在接過圣旨的那一瞬間,胤禩以為自己會崩潰,會痛到不可自抑,會失去所有的感覺和理智,會發(fā)狂地大笑,會沉浸到一片黑暗中,再也不愿醒過來。 但事實上, 他很清醒, 很平靜, 他能感覺到雨水帶來的冰冷, 能感覺到膝蓋的疼痛。他甚至理智地告訴自己,傳旨太監(jiān)還沒有離開,他的戲還沒有謝幕! 八福晉被丫鬟攙扶到偏殿里,雙眼失神,臉色蒼白的可怕。 傳旨的太監(jiān)還在一邊干等著,還是何焯最先反應(yīng)過來, 安排幾個太監(jiān)暫時住下, 八阿哥的請罪折回頭還要請他們帶到御前。 “福晉, ”何焯進到偏殿時, 外面的雨下的更大了,“皇上勒令咱們即刻回京,最晚明天就得動身了。貝勒爺還在外面跪著,這時候您不能再慌了手腳啊,闔府的人可都巴望著您呢?!?/br> 八福晉呆呆地坐著,聽了何焯的話,才緩慢地抬起頭,透過偏殿的窗,還能看到八阿哥已經(jīng)有些微微搖晃的身影,她的眼前又霎時模糊了起來。 皇上公然下旨斥責(zé),言辭甚重,無論緣由如何,這一番跪省是必不可少的,也因而雖然天降大雨,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替八阿哥撐一把傘。 八福晉搖晃著起身,推開過來攙扶的丫鬟,蹣跚著走到門外,雨絲很快將她的衣衫打濕,她卻沒敢走到八阿哥的身邊,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 八阿哥跪在一片雨簾中,眼前的景象越推越遠(yuǎn),他極度清醒的思維終于開始混沌,周圍的一切都漸漸朦朧起來。 他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縮在一個冰冷陌生的房間里,他看見一個女人決絕離去的背影,他看見一張張面無表情卻時刻緊盯著他的臉。 “胤禩,從今天起,惠妃娘娘才是你的額娘……” “這孩子以后要是能有大阿哥一分的出息,嬪妾就別無所求了……” “胤禩過來,到皇阿瑪這來……” “朕深知其不孝不義之情形……” “貝勒爺,良妃娘娘歿了……” “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 眼前驀然一紅,耳中嗡鳴一片,一直挺立的身影砸在雨水中。 冰冷的巖石,冰冷的身體,他像是被扔進了千年寒潭中,無論如何掙扎,都沒有人向他伸出一只帶著溫度的手。 他是孤獨的,從始至終,他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五月二十三,鑾駕駐蹕老牛河地方 傳旨太監(jiān)帶著八阿哥的請罪折回呈康熙爺,又遭康熙爺訓(xùn)斥,直言此人黨羽甚惡,陰險已極,又提及八阿哥曾經(jīng)有包庇罪人雅奇布等行徑,著實無可怨艾。 九阿哥、十阿哥這幾日一直悶在車上。 十阿哥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為何他們忙碌了這些天,該出事的一點事都沒有,反倒是背后掌握一切的八哥,竟一夜之間被皇阿瑪棄如敝屣。 九阿哥比十阿哥想得多些,但也更為驚恐緊張。他不能不把皇阿瑪這些日子對八哥的厭惡,與八哥打算對付四哥的行動聯(lián)系起來。如果兩者確實相關(guān),那很有可能說明,在皇阿瑪心中,四哥已經(jīng)是離那個位置最近的人了。 四阿哥這幾天一直陪伴在康熙爺左右,邊關(guān)形勢的復(fù)雜還遠(yuǎn)超他之前的想象。康熙爺明白地告訴四阿哥,他要借這個機會,在青海、西藏下一盤大棋。 沒過幾天,朝廷接到青海親王羅卜藏丹津疏報,策妄阿拉布坦屬下策零敦多布等,領(lǐng)兵三千來西藏,欲滅拉藏汗。拉藏整兵迎敵,交戰(zhàn)數(shù)次,兩無勝負(fù)。策零敦多布等之兵,自遠(yuǎn)路沖雪前來,士卒凍餒,馬駝倒斃,沿途食人犬,俱徒步而行。三千兵內(nèi),厄魯特之兵少,吳梁海之兵多。到者只二千五百,其余五百兵丁,皆疲極不能同到。 依照羅卜藏丹津的奏報,情況似乎與康熙爺預(yù)料的差不多,策妄阿拉布坦的遠(yuǎn)征軍千里奔襲,兵馬疲敝。 “西藏之地,達(dá)賴?yán)锼罴Z餉頗多,器械亦備,且西藏人眾守法。策妄阿喇布坦無故欲毀教占藏,必引民憤,”康熙爺束手于袖中,帶著四阿哥在大營里慢慢走著,“他那兩千五百兵,待到拉薩近前,可能兩千都剩不下,朕不信這樣一支隊伍能攻克拉薩?!?/br> “兒臣也這般想,”四阿哥沉了沉嗓音,微微皺眉,“不過,兒臣并不太相信羅卜藏丹津其人?!?/br> 康熙爺微微偏頭,看了四阿哥一眼,“你是說,他會在奏報里有所隱瞞?” “兒臣只是有些懷疑,”四阿哥沒有把話說的太死,“當(dāng)初,青海諸臺吉企圖另立六世達(dá)賴時,這個羅卜藏丹津似乎就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br> “沒錯,”康熙爺回過頭,又慢慢向前走,“此人野心勃勃,遲早是個禍害。不過,這個人的野心,此時也正當(dāng)用。他既然對西藏有所企圖,朕就成全他。” “皇阿瑪?shù)囊馑际恰彼陌⒏缫粫r還沒反應(yīng)過來。 康熙爺輕輕彎了彎嘴角,“策妄阿拉布坦的遠(yuǎn)征軍雖然兵力不支,但其撤兵而回,亦無生路,或因情急,恣行侵掠,不可不屬意防備。朕打算,令青海臺吉等就近領(lǐng)兵前往征繳。令內(nèi)大臣公策旺諾爾布、將軍額倫特、侍衛(wèi)阿齊圖等,統(tǒng)兵駐扎青海形勝之地加以防范。朕亦知悉富寧安,時刻哨探,以備事變?!?/br> “這是什么意思?。俊?/br> 馬車上,蘇偉聽了四阿哥的轉(zhuǎn)述,還是有些不太明白。 “皇阿瑪是想借這個機會,讓朝廷內(nèi)臣帶兵進駐青海,”四阿哥拿出邊勢圖給蘇偉看,“青海諸臺吉雖然已歸順大清,但實際上仍牢牢把持著青海內(nèi)政?;拾斠恢毕胍鳒p青海幾大臺吉的勢力,加大對青海的控制,但不敢妄動?!?/br> “是怕像撤藩那樣?”蘇偉問道。 四阿哥點了點頭,“顧實汗死去多年,和碩特內(nèi)部蠢蠢欲動,像是羅卜藏丹津那種人,怕是做夢都想重建和碩特汗國。如果讓他們挑到了把柄,很可能以此為由,重燃硝煙。青海、西藏與三藩還不一樣,當(dāng)?shù)匦蝿萏珡?fù)雜,又山高水遠(yuǎn),真要打起來,必定勞民傷財。這一次,準(zhǔn)噶爾入侵西藏,羅卜藏丹津大概又打著從中分一杯羹的主意?;拾敱愦蛩沩?biāo)浦郏伤麕П氩?,讓額倫特等人借機進駐青海。” “有夠麻煩的,”蘇偉聽得頭大,剛想推開車窗透透氣,傅鼐就縱馬到了車邊。 “王爺,萬歲爺剛剛傳旨回京,令宗人府即日停給八阿哥和貝勒延綬的銀米俸祿。” “延綬?”四阿哥輕皺眉頭,“是他上折給胤禩求情了?” “屬下還未打聽到,”傅鼐壓了壓嗓音,“不過,萬歲爺有指八阿哥和貝勒延綬行止卑污,懶惰懈責(zé),這才下旨停俸?!?/br> “知道了,”四阿哥輕輕點頭,蘇偉放下了車窗。 “延綬是溫良郡王的兒子吧?”蘇偉倒是記得這個人,“溫良郡王去世后,他承了爵位,后來因犯錯被降為貝勒。這人在京里的名聲就不怎么樣,八阿哥為了拉攏宗親,還真是什么人都交?!?/br> “皇阿瑪估計也是因為這個生氣的吧,”四阿哥一手拄在車窗上,墊著額頭,“不過,胤禩能拉攏到溫良郡王一脈,也是他的能耐。溫良郡王是肅武親王豪格的第五子,先帝追謚肅武親王后,他家的族人也多受重用。胤禩平日里就好結(jié)交權(quán)貴,這次天降雷霆,還不知有多少水面下的漩渦要露出頭來呢?!?/br> 京外官道 八阿哥的馬車越走越慢,幾個奴才端著水盆上上下下地跑了一路,八福晉終是禁不住,推開車門叫停了行進的隊伍。 “福晉,”何焯縱馬趕上來,“再堅持一下吧,咱們離京城不遠(yuǎn)了。” “不行,貝勒爺燒的厲害,”八福晉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必須找地方停下來,再走下去,我怕他身子撐不住了?!?/br> 何焯順著門縫看了一眼,躺在軟褥上的八阿哥眉頭緊皺,臉頰燒的通紅,人也失去了意識。 “前面離暢春園不遠(yuǎn)了,”何焯往遠(yuǎn)處看了看,“咱們先到路傍園歇下,太后現(xiàn)在正在暢春園中,隨行的太醫(yī)也應(yīng)該都在。” “那就好,先把貝勒爺安頓下來,我去求太后,”八福晉不敢有絲毫耽擱,趕緊著關(guān)上了車門,令隊伍轉(zhuǎn)頭往路傍園行去。 康熙爺?shù)闹I旨雖一早就傳回了京城,但太后倒也沒有因此為難八福晉,直接指了兩名太醫(yī),前往路傍園為八阿哥診病。 八阿哥之前余毒未清,接旨后又在大雨里跪了兩個時辰,受了很重的風(fēng)寒,加上一路顛簸,到了路傍園時,人已經(jīng)氣息微弱,昏迷不醒了。 好在太后指來的兩名太醫(yī)多少有些真才實學(xué),忙活了一晚上,終于在天亮前,讓八阿哥暫時退去了高熱。 第414章 停俸 康熙四十九年 路傍園 金環(huán)端著藥碗走進屋內(nèi)時, 八福晉正守在八阿哥的床前,連續(xù)幾天的奔波勞苦,讓八福晉整個瘦了一圈, 兩邊臉頰都凹陷了下去。 “主子, 貝勒爺有奴婢們看著, 您好歹歇一會兒吧, ”金環(huán)把藥碗遞到八福晉手上,臉上滿是心疼,“您身子本來就不好, 這幾天您都沒好好合過眼?!?/br> “我沒事, ”八福晉吹了吹碗里的藥, 一匙匙喂到八阿哥嘴邊, “兩個太醫(yī)都安頓下了?太后那邊有沒有派人來問話?” “晚膳時來過一次,胡太醫(yī)過去回話了,太后又讓人送了不少藥材, ”金環(huán)掃了軟榻, 捧了被子出來鋪好, “主子過來歇一歇吧,奴婢看著貝勒爺?!?/br> 八福晉喂完了藥, 試了試八阿哥額上的溫度, 總算暫時放了心。 金環(huán)走過來,扶著八福晉起身, 八福晉卻是腳下一軟, 差點兒又跌回了床頭。 “福晉!”金環(huán)嚇得臉色發(fā)白, “奴婢去叫太醫(yī)來!” “不用,”八福晉一把按住金環(huán),“我只是有些累了,沒大礙的。貝勒爺還沒醒,別橫生枝節(jié)了?!?/br> “可是——”金環(huán)還想再勸,八福晉已經(jīng)扶著她的手臂站了起來。 “你多看著點兒貝勒爺,要是再發(fā)熱了,趕緊叫醒我?!?/br> “是,”金環(huán)躊躇著應(yīng)了,把八福晉扶到軟榻上躺下,輕輕嘆了口氣。 圓明園 年氏剛用過早膳,侍女采兮快步走進屋內(nèi)。 “怎么樣了?京里有消息了嗎?”年氏已經(jīng)知道皇上下旨斥責(zé)八阿哥,八阿哥這些日子就要返京了。 “有消息了,”采兮給年氏行了禮,“八貝勒回來是回來了,但是沒有進京,在暢春園的路傍園住下了?!?/br> “怎么住到暢春園去了?”年氏很是疑惑,“皇上不是勒令他直接回京嗎?” “聽說是病了,”采兮答道,“病的好像還很重,昨晚太后親自指了太醫(yī)過去,路傍園一整晚都有人進進出出的?!?/br> “這病的倒挺是時候,”年氏看著銅鏡,扶了扶頭上的玉釵,“跟著八貝勒在路傍園的還有誰啊?我記得八貝勒離京時,福晉那個侄女也是跟著的吧?” “這個下面人倒沒仔細(xì)打聽,但是應(yīng)該都在一起的吧,”采兮上前替年氏理了理發(fā)髻,“奴婢記得那位側(cè)福晉不是還懷孕了嗎?之前咱們福晉還送過紅禮呢。” “這可辛苦八福晉了,”年氏輕笑了一聲,“一個臥病在床,一個還懷著孕,他們府里歷來人丁單薄,這時候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br> “還是咱們王爺厲害,”采兮揚起嘴角,“奴婢之前都嚇壞了,生怕府里出事呢。誰想到,王爺這一去全身而退不說,反是八阿哥成了落湯雞了。奴婢聽說,這些天福晉那收的拜帖,理都理不過來了?!?/br> “王爺沒回來,福晉也用不著搭理那些人,”年氏撿起對兒珍珠耳環(huán)看了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頭問道,“這幾天李氏、鈕祜祿氏她們怎么樣,沒再陰陽怪氣地說道大格格了吧?” “鈕祜祿氏小主倒沒什么動靜,李側(cè)福晉那張嘴,您還不知道嗎?”采兮一臉無奈,“她在別人跟前倒還收斂,一遇到宋小主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說到底,還是因著二格格吧?!?/br> “唉,”年氏跟著嘆了口氣,“也是,誰愿意讓自己的女兒扶蒙啊?茉雅奇表現(xiàn)的越出色,李氏的心里恐怕就越?jīng)]底。這時間一長,只怕兩個孩子之間,都要生出齟齬來了?!?/br> 竹闊樓 伊爾哈趴在窗前,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的柳條。 一身杏黃色衣裙的侍女蘭桃端著盤核桃酥走進了屋門,蘭桃原本是灑掃庭院的粗實丫頭,因為踢得一手好毽子,被伊爾哈看中,賜了蘭桃的名字帶在身邊,平時很得伊爾哈喜歡。 “格格,膳房新做了核桃酥,現(xiàn)在正可口呢,您快來嘗嘗,”蘭桃把核桃酥放在炕桌上,嗓音都帶著清甜。 伊爾哈緩緩?fù)鲁隹跉?,沒精打采地轉(zhuǎn)過身,“我不想吃,先放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