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春告訴我，我們這樣天資愚鈍的人，努力是白費力氣，越是努力，就越是發(fā)現(xiàn)自己比不上別人，不努力的話，還可以寬慰自己‘我只是懶，不是笨’?！庇谛⒄\壓抑道：“她說，我們就是笨！她還說，我現(xiàn)在沒有踏入社會，不知道這個社會多么瞧不起勤奮卻平庸的人。有天賦的人努力，別人都夸‘聰明還這么努力，活該成功’，沒天賦的人努力，被嘲笑為‘沒本事的人就只會用勤奮來找存在感’！”

    “他……”方遠航不在審訊室里，但隔著顯示屏，也能感受到于孝誠爆發(fā)出的絕望，皺眉道：“他這話我聽著怎么這么難受？”

    藝術(shù)樓的線索是周愿發(fā)現(xiàn)的，此時周愿也盯著監(jiān)控。

    片刻，周愿用很小的聲音道：“我理解他，因為我也是個沒有什么天賦，卻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的人。”

    于孝誠接著道：“沙春說，她了解我，看到我就像看到了她的過去，她拼了那么多年，越拼越絕望，我也會和她一樣……”

    “她說，我們這些人，不該再白費力氣，我們越是努力，就越是別人眼中的笑話?！庇谛⒄\揚起面，不讓眼中的淚水掉出來，聲音出現(xiàn)輕微哽咽，“她問我，為什么別人輕輕松松就能考上首都那兩所最好的大學，而我念了兩年高三，都考不上京政法？除了承認自己平庸，我還能說什么？”

    “于是她問你，想不想擺脫平庸？想不想受到矚目？想不想從這種無望的拼命中解脫？”明恕目光銳利似刃，“當努力成為別人的笑柄，不如熱鬧地了斷這一切?！?/br>
    于孝誠驚訝地看著明恕，喉結(jié)幾番滾動。

    明恕說：“她是這樣對你說？”

    幾分鐘后，于孝誠說：“是類似的意思，她說我們這樣的人應(yīng)該抱團互助，共同對抗這個對‘平庸努力者’充滿惡意的世界?！?/br>
    “抱團？”明恕問：“你知道她的伙伴？”

    于孝誠點頭，“沙春希望我?guī)兔⑺浪?，就像她幫助她的‘朋友’?！?/br>
    方遠航激動道：“來了！”

    明恕問：“哪個‘朋友’？”

    于孝誠再次低下頭，半天沒說話。

    明恕說：“你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還有必要隱瞞？”

    于孝誠趕緊道：“我，我不是要隱瞞，是真的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誰，沙春只跟我說，那人和我倆一樣，努力了半輩子，到了四十多歲才終于想明白，努力是努力者的恥辱?！?/br>
    明恕一字一頓，“努力，是努力者的恥辱?！?/br>
    努力本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勤奮是可貴的品質(zhì)。

    但在巫震、沙春、于孝誠身上，努力卻成了恥辱。

    于孝誠苦笑著搖了搖頭，“沙春說我還沒有出社會，所以不明白社會上對我們這種人的惡意和鄙夷，其實我怎么不明白？我是以全縣前十的成績考到九中，我那時還挺膨脹，但是開學第一周的摸底考試就把我打懵了，我考了全班倒數(shù)……我才知道，班里全是尖子生，我這個全縣前十和他們相比，根本屁都不是?！?/br>
    “所以在摸底考試之后，你拒絕了所有活動，潛心學習?！泵魉≌f：“你幾乎從集體中脫離出來?！?/br>
    “我沒有辦法?！庇谛⒄\不住地搖頭，“我也想去踢足球打籃球，我也想周末去網(wǎng)吧玩游戲，我也想在集體活動里給班上爭光——爭光的男同學周圍總是圍著很多女同學。但我不行，如果我不把時間都放在學習上，我就是倒數(shù)，真的，你別不信?！?/br>
    明恕嘆了口氣，“我信。”

    于孝誠神情越發(fā)痛苦，“我只有努力到極點，才能將成績維持在中流?？赡切┍任衣斆鞯娜?，跟女同學約會，參加運動會，上課還睡覺呢，都能考進年級前二十。我真的……很羨慕他們?！?/br>
    監(jiān)控旁，周愿的雙手不知不覺握成了拳頭。

    “我的老師迂回地告訴我，高中三年學習不是全部，還是應(yīng)當適當參加活動；我的同學叫我‘勤奮誠’，因為除了睡覺，我什么時候都在學習——連吃飯都在練英語聽力?！庇谛⒄\說：“我知道他們都挺瞧不起我，那些勸我放松的人根本不知道，我一旦放松，就會成為倒數(shù)。”

    方遠航注意到周愿的反應(yīng)，“喂，你怎么了？被他帶進去了？”

    周愿臉色輕微泛白，知道自己失態(tài)了，連忙搖頭，“你聽于孝誠說這些，完全沒有受到影響？”

    方遠航想了下，“有點兒難過，但不至于受到影響?！?/br>
    周愿按了按太陽xue，“你和他沒有共同的經(jīng)歷與體會，所以無法感同身受，但我有?！?/br>
    方遠航受到啟發(fā)，自語道：“所以他們很容易就能互相影響?！?/br>
    “我能感到他們的惡意?！庇谛⒄\垂著頭說，“他們瞧不起我的努力，尤其是在月考成績出來時，我經(jīng)常聽到別人說——于孝誠那么努力考得也不如誰誰好。我們這樣的人，只有‘同類’能夠理解。沙春殺掉的人是個編劇，哪個編劇我不知道，我沒有時間看電視劇?！?/br>
    明恕說：“她連這都告訴你了?！?/br>
    “想向我證明，我努力真的不會有出路吧?！庇谛⒄\情緒低落，“可是，可是……我還是不想放棄！”

    “你拒絕了她？”

    “我做不到，她讓我殺死她，再將我們的痛苦告訴下一個人，請那人來幫我了結(jié)，可我還想活下去！”

    明恕問：“沙春去九中找你，是為了勸你回頭？”

    “是。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所以和她去了藝術(shù)樓?！庇谛⒄\說：“那次我徹底和她說清楚了，這事我不參加，我要準備高考，請她別再來打攪我?！?/br>
    明恕半分鐘沒說話，忽然道：“不可能?！?/br>
    于孝誠一驚，“什么？”

    “沙春連殺害過一位編劇的事都告訴你了，又怎么會輕易放過你？”明恕說：“你們已經(jīng)在一條船上，她告訴你編劇的事，不是為了進一步說服你，而是讓你再也下不了船。你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幫沙春！”

    于孝誠張開嘴，瞳孔急速縮小。

    明恕逼問：“8月23號晚上，你在哪里？”

    于孝誠在短暫的僵硬之后，以極緩的頻率伏在審訊桌上。

    不久，沉悶的聲音從他雙臂間傳來，“沙春說，我至少應(yīng)該幫她一個忙。我那時根本不知道，她是在害我……”

    明恕問：“什么忙？”

    “她說她已經(jīng)找到愿意幫助她的人了，很快她就將解脫?！庇谛⒄\說：“她愛她的雙手，所以想將雙手留在心中最干凈的地方?！?/br>
    “最干凈的地方？”明恕說：“學校？”

    于孝誠說：“嗯，我只能幫她，我還有不到一年就又要參加高考了，不能再受干擾。她和我說好了，只要答應(yīng)這件事，我們就兩清?！?/br>
    方遠航怒道：“撒謊！”

    “23號，我在江南劇院見過沙春，她就要解脫了，說想和我見面?！庇谛⒄\說：“她忽然變得很溫柔，拍了我的肩膀，說我想努力就去努力吧，但一定要完成她最后的心愿。我看著她上車，覺得很茫然，不想回家，也不想復(fù)習，想起我那些一到周末就打游戲的同學，忽然很想試試打游戲是什么感覺?！?/br>
    明恕說：“你去了網(wǎng)吧？哪個網(wǎng)吧？”

    “九中附近的一個網(wǎng)吧，名字我記不得了?！?/br>
    “在網(wǎng)吧上網(wǎng)需要刷身份證。但系統(tǒng)上根本沒有你的上網(wǎng)記錄?！?/br>
    于孝誠尷尬地轉(zhuǎn)著眼，“我不敢用身份證，那里離學校太近了，老板說可以代刷身份證，只要多花五塊錢就行?！?/br>
    “你沒有用手機支付？”

    “我正好有零錢。”

    據(jù)于孝誠供述，他從江南劇院一路“游蕩”回九中，中途在路邊攤吃了頓燒烤，又去江邊吹了風，喝了酒，在網(wǎng)吧從夜里一直玩到次日中午，在便利店買了一包十塊錢的煙就回到出租屋，睡到晚上被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門外無人，而地上放著一個包裹。

    包裹里面，裝著血淋淋的斷手。

    “于孝誠講故事的水平實在是很蹩腳，荒唐又奇怪，一聽就像是編的，不過……”明恕癱在副局長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姿勢極為隨意，雙手手指在幅度一點一點，“不過……哎，我cao?！?/br>
    蕭遇安垂眼，“不過除了荒唐，你沒能找出太大的漏洞?！?/br>
    明恕一下子翻起來，“從于孝誠開始講與沙春相識的經(jīng)過，我就覺得他是在撒謊，但從頭聽到尾，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明顯漏洞。有些人的行為匪夷所思，怎么看怎么假，但ta確實就這么做了?！?/br>
    “外勤已經(jīng)查清楚，24號凌晨3點，于孝誠進入尚學網(wǎng)咖?！笔捰霭舱f：“這個時間點很尷尬，于孝誠有可能在作案后立即趕回九中，時間是足夠的。但于孝誠沒有交通工具，他從演藝集團返回九中，只能打車，凌晨在演藝集團幾乎不可能隨便打到車?！?/br>
    明恕將一個靠枕抱在懷里，“這個可以通過道路監(jiān)控排查?！?/br>
    “如果于孝誠沒有撒謊，那么兇手就另有其人。”蕭遇安說：“沙春‘勸說’于孝誠失敗，所以轉(zhuǎn)向另一人，這人的動機很不純粹?！?/br>
    明恕將靠枕揉得更緊，“他們誰的動機都不純粹?！?/br>
    “不，巫震不純粹，但他沒有刻意嫁禍給誰，巫震最后一個筆記本在沙春房間里，這總不至于是誰悄悄藏在那兒的吧？”蕭遇安說，“但沙春‘自殺’之前，卻一定要于孝誠答應(yīng)幫藏自己的手。這是什么意圖？”

    明恕剛才審問于孝誠時就想過了，“于孝誠知道沙春的秘密，沙春為了求安心，所……不對！”

    蕭遇安點頭，“發(fā)現(xiàn)問題了吧。沙春要求于孝誠答應(yīng)的是，在她死之后，藏好她的雙手。她的不安在于于孝誠知道她的秘密，擔心于孝誠有朝一日揭發(fā)她?？稍谒篮?，她還有必要擔心這一點嗎？在這個細節(jié)上，前后因果矛盾?！?/br>
    “所以這個要求不應(yīng)是沙春提出來的，是那個對沙春動手的人？”明恕捶打著靠枕，“ta讓沙春去威脅于孝誠，于孝誠忙于高考，不想惹上任何麻煩，倉促之下只能同意。這樣一來，證據(jù)只會指向于孝誠，警方很難發(fā)現(xiàn)ta？”

    “不排除這種可能?！笔捰霭舱f：“這樣一來，多米諾骨牌其實就卡住了，因為這個人并不是沙春、巫震的‘同類’，而是個抱有其他心思的人?！?/br>
    絕望者們一人殺掉一人，悲劇不斷重復(fù)，這僅是存在于理論中的理想狀態(tài)?，F(xiàn)實里有數(shù)不盡的未知因素，巫震將“接力棒”成功傳遞給沙春，已經(jīng)是很難得的情況。

    明恕說：“這倒是更符合現(xiàn)實?！?/br>
    “不過如果只看物證，于孝誠是兇手的概率仍然有九成。”蕭遇安拿起震響的手機，接通之前說：“畢竟他的‘故事’，很難讓人相信?！?/br>
    第60章 無休（20）

    “蒹葭白露”有師生接連出事的消息很快在周圍傳播開，學生們陸續(xù)要求退課，部分老師也不愿意再待下去。施寒山左右勸說，仍是未能將人留住，反倒被物業(yè)和街道派出所找上了門。

    冬鄴市近年來出臺了新的政策——不允許在住宅小區(qū)里開設(shè)公司、民宿。但政策雖然有了，落地卻不到位，地段較好的住宅樓仍然被出租改建，只要做得不過分，沒有引起周圍居民反感，物管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派出所也不會主動整治，除非有居民報案。

    “蒹葭白露”所在的小區(qū)倒是沒發(fā)生命案，但警察多次上門，居民一看就慌了，各種兇殺傳聞層出不窮，越傳越嚇人，馬上就有人向物管投訴，向派出所舉報，施寒山無計可施，只得暫時關(guān)門歇業(yè)。

    明恕給技偵和外勤開了個小會，讓繼續(xù)盯著“蒹葭白露”的人，時刻掌握他們的動向，找出真兇之前，絕對不能松懈。

    會后明恕領(lǐng)著方遠航去了南城區(qū)有名的高端商場茂年天城，劉美正在那里為商場內(nèi)刊拍攝新裝宣傳照。

    此時剛由夏入秋，劉美拍的卻已經(jīng)是冬裝了。她身材高挑，長相大氣，華貴隆重的冬裝穿在身上很顯氣質(zhì)。

    拍攝地點在二樓中庭，明恕站在樓上往下看，方遠航小聲道：“你在樓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旁邊看你?！?/br>
    明恕側(cè)過臉，“嗯？”

    “師傅，你今天這身有點sao包，別人在看你呢?！狈竭h航說著，眼神往側(cè)后方一遞。

    明恕穿的是私服，不久前蕭遇安陪著買的秋裝，sao包倒也沒多sao包，但特顯腰窄腿長，試衣的時候蕭遇安一看就說不錯，他自己也知道不錯，卻非要蕭遇安說哪兒不錯。

    這問題晚上回了家蕭遇安才回答他，那時他的長腿被折起來，窄腰也懸了空，眼中全是水氣，看不清眼前正折騰自己的人，只聽得見蕭遇安在他耳邊道：“勾起人來最不錯。”

    明恕咳了聲，順著方遠航的目光往后面看，見三個20歲左右的男生咋咋呼呼地跑開。

    原來是三個小基佬。

    還是小零。

    其中一個邊跑邊喊：“他好帥??！你們看到他的腰了嗎？越窄越有力，種馬腰叻！好想試一試！”

    明?。骸啊?/br>
    方遠航拍手大笑，“種馬腰哈哈哈哈哈！師傅你可以啊！”

    明恕額角跳了幾下，“閉嘴！”

    商場里各種聲音匯集，這點兒動靜不至于引來太多關(guān)注。明恕繼續(xù)盯著劉美，直到拍攝結(jié)束。

    上次負責詢問劉美的是方遠航，這次也是方遠航先出現(xiàn)在劉美面前。

    大概是沒想到警察會到工作場合來找自己，劉美神情明顯一僵，拍照時那種時而自信時而魅惑的眼神不見了，眉宇間出現(xiàn)掩飾不住的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