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她曾和周靖面對面地坐在一張桌子上交談, 那么相似, 那么生動, 那么聰穎……他為什么沒有意識到? 周靖雙腿一軟, 失魂落魄地跌坐在身后的辦公椅上。 華秘書見勢不妙,連忙低聲叫他:“周總……周總?……周總!” 周靖不言不語,連眼神都是直勾勾的。 他還深陷在那段反復閃回的回憶里。他想起自己經過盛華敞開的窗戶, 聽到女孩兒的哭聲,曾鬼使神差地往下看過一眼。 云飛鏡的后頸上棲著一只蝴蝶般的青色胎記, 那胎記完完整整地落入周靖的視線,曾讓他的心莫名地一顫。 出于周靖自己都不知道的理由,哪怕云飛鏡打了周海樓的事已經解決,哪怕云飛鏡現(xiàn)在已經被轉走,那一眼也一直被周靖記到現(xiàn)在。 而此刻,在明晰了真相的這個時候…… 在這個風和日麗、溫暖而懶倦的下午,周靖猛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 蝴蝶的一角、脖頸上的青色胎記、那卷噩夢一樣多年盤踞在他夢里的錄像帶、令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 當年的對手把云婉母女活生生推入怒濤生波的亂江,新出生的女兒被綁在她母親的懷里,眼睛都沒睜開,哭聲細若蚊吟。 錄像曾作為證據(jù)提交給警方,判決結束后,警方復制過一份,又把原版歸還回來. 有一段時間,周靖像瘋魔一樣,躲在昏暗無光的家庭影院里反復地播放那段錄像。 他看著婉婉和自己最后的訣別,布滿血絲的瞳仁里倒映著女人驚恐的面容。 他凝視著自己無緣得見的孩子,那個孱弱幼小的女嬰……她真的還太小,雙手緊緊地握成拳頭,甚至都不能張開。 等精神幾近崩潰的創(chuàng)傷期過去后,周靖就把錄像深深地藏在他的書房里,再也不曾打開。 但畢竟是反復觀看過的東西,所以其中的內容和細節(jié),還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上。 由于拍攝角度問題,站在江岸旁的云婉是拍攝的最中心。她雙手被反綁著,繩子深深地勒緊rou里。 也是同一根繩子,把女嬰死死地捆在云婉的身上。 云婉的身軀遮住了孩子大半個身子,透過錄像,周靖只能看到女嬰的半張側臉、握緊的小小拳頭,還有一只青紫的腳。 新出生的孩子連一件蔽體的襁褓都沒有,足見當時犯人的喪心病狂。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周靖才能看到嬰兒的一小片脖子。 孩子的脖子上盤踞著一角青印,看起來好像是蝴蝶的一片翅膀。 可新生兒身上天然就帶著各種各樣的青紫,由于分娩時的擠壓,身上會有青印相當正常。 周靖當時并未往胎記上想。 而從樓上遙遙俯視到云飛鏡后頸的蝴蝶胎記時,他竟然也沒能認出那一角青痕……明明只是換了個角度,明明生得一模一樣! 周靖猛地站起身來,他的手倉惶地在辦公桌上抓了幾下,最后竟然是把那張打印的照片從夾子上撕了下來。 他扯著那張照片,腳步歪斜,不成步調地朝著門外沖了出去。 華秘書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后,連聲叫著:“周總,周總!”,周靖卻置若罔聞。 公司寫字大樓一共四十二層,最上層是個天臺,周靖的辦公室坐落在四十一層。他跌跌撞撞地跑進自己的專用電梯,瘋狂地對著一樓的按鈕一陣亂戳。 電梯里的空間是密閉的,時間也近乎是凝固的。周靖急促的喘息在其中清晰可聞,而他劇烈的心跳,已經快到讓他誤以為那是一個寄居在他胸腔里的某種活物。 華秘書只慢了一步,沒擠上電梯。他跺了跺腳,“嗨呀”一聲,一邊去叫另一部普通電梯,另一邊迅速拿出手機替周靖通知司機。 “老劉,剛剛周總下樓了,可能要用車,你提前準備著?!?/br> 在經過了一段極其漫長而煎熬的時間后,電梯終于平穩(wěn)地停了下來。 周靖跌跌撞撞地沖出公司的大門,一路上所有的員工看了他時都不由得為之側目——這還是他們平時不疾不徐,文中從容的周總嗎? 他跳上愛車的副駕,根本沒問司機怎么知道在這里等候?,F(xiàn)在,周靖滿心滿腦都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 “回家?!敝芫负喍碳贝俚卣f,“回周宅,越快越好!快!” …… 車子停在周宅前,司機還不等把車停穩(wěn),周靖就已經跳下了車。 他因為慣性踉蹌了一下,對身后司機叫他“周總”的聲音聽若惘聞,直接一頭扎進了書房。 周靖近乎狂亂地把書架上的書成排掃落,書柜后面有一個小小的暗格,當年他把錄像帶放進去后就再也沒打開過。 因為多年積塵,暗格的合葉已經銹住了。 周靖不管不顧,他抄起桌上的烏銀擺件,用自己顫抖的手生生把暗格砸開。 這過程中他沒用好力道,砸腫了自己一根手指。關節(jié)當場就紫了,他卻一點都沒感覺到疼。 錄像帶被推進機器,塵封在記憶里的畫面被重新播放,如噩夢再現(xiàn)。 被播放的畫面里,嘴唇泛白的女人步步后退,她懷里嬰兒細弱的哭聲幾不可聞。女嬰細伶伶的后頸蜿蜒下一塊青色的印痕,似蝴蝶一角,形狀完美地與云飛鏡的胎記重合。 錄像還在繼續(xù)播放,然而周靖已經不用看了。 他摘下眼鏡扔在一邊,伸手捂住自己的雙眼,高大頎長的身軀蜷縮在辦公椅里,從嗓子身處擠出了一聲悲鳴似的嚎啕。 整個書房像是剛被洗劫過一遍,亂糟糟似狂風過境。 斷續(xù)的氣音連續(xù)地被吐出周靖的雙唇,周靖的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眼睛,然而淚水依舊突破手掌的封鎖,緩緩地流過下半張臉。 百味陳雜,感慨萬千。復雜的心緒和思維錯綜交織,竟讓周靖一時不知是喜是悲。 原來他的女兒還活著。 可他竟然一直沒有去找她。 周靖曾和這女孩擦肩而過,他和這女孩面對面坐在同一張桌上。他眼前過她臉色蒼白地被人背進醫(yī)院,甚至還去探過她的病。 命運曾經垂憐周靖,賜予他無數(shù)次張開眼睛看清一切的機會,可他卻全都戲劇性地擦肩錯過了。 為什么偏偏是現(xiàn)在才讓他知道真相,為什么直到此刻,他才弄清云飛鏡的真實身份? 在婉婉死后,在云飛鏡獨自一人,孤獨而堅強地成長到十六歲時; 在她考取聯(lián)考第一的好成績,本該得到慶賀和褒獎時; 在她被人欺負,連婉婉的遺物都被扔下樓打碎,惶不自勝,舉目無親,找不到任何一個人幫她出頭時…… 周靖慘笑一聲,他臉上的表情寸寸碎裂,如果不是用手遮擋住了半張臉,他雙眼中流露出來的自嘲和悲慟必然勝過一生的任何時候。 外人曾評價過他冷靜涼薄,周靖聽了,不以為忤,反而覺得這評價非常準確。 正因為他是這樣的個性,才會毫不猶豫地給云飛鏡作下“男女關系混亂、不知高低、心思太重……”等等類似提前定罪的判決。 也正是因為他是這樣的個性,才能讓周靖此時此刻正視他所做的一切。 周靖重新回憶起自己和云飛鏡的初見。 一想到那時候被打碎的是自己留給婉婉的玉佩,周靖就幾乎感到窒息。 在他關切地上下觀察小樓受的傷要不要緊時,云飛鏡曾一個人團在樓下,抱著自己的玉,連聲音都不揚得過高,只是低低的、撕心裂肺地慟哭。 周海樓被眾星捧月地送進校醫(yī)院,身上傷口用碘酒擦了一遍。 半個小時都不到,他就活潑到可以對著他的父親摔枕頭。 而云飛鏡昏迷過去,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紙…… 在學校這種老師同學遍地都是,最不缺的就是人的地方,為什么只有一個男生肯送她來就醫(yī)? 而且盛華的校醫(yī)院——他們憑什么——他們做了什么,連一張病歷都不給云飛鏡開?! 周靖親耳聽得清清楚楚,她一個喪母的孩子,只在校醫(yī)院看得起??! 他周靖家財萬貫,連手下的員工每年都會有福利體檢……可他的女兒昏倒在學校,病也看不起,校醫(yī)院連瓶葡萄糖都不肯給她掛! ……而他的兒子周海樓,更是每半年都會預約醫(yī)生進行一次全身體檢。 周海樓一向還不耐煩這個,有時候背著周靖就偷偷翹掉了。 那時云飛鏡才獲得了聯(lián)考第一的好成績。 這本來是最應該值得慶賀的時候,是一個學生最榮譽,最驕傲的時刻。 要是周海樓拿到這個名次……不,不用,他只用考進前一百就行,周靖肯定能把他捧上天! 然而周靖甚至不知道云飛鏡獲得這個名次后是不是慶祝過,有沒有得到過表揚和獎勵。 他只知道,在聯(lián)考成績下發(fā)的當天,她就被人惡意打碎了婉婉的遺物。 而他眼睜睜地看著云飛鏡進了校醫(yī)院,竟然只派華秘書捎去一條口信,讓她下午來找他談談。 回憶到這里,周靖的記憶已經幾乎恍惚了。 他反復地質疑自己,他不斷地叩問內心——把轉學材料攤平在桌面上,逼著女孩非選一個不可的,是我的手嗎? 那些冷酷的話和隱晦的威脅,當真出自于我的口嗎? 周靖模模糊糊地想:老天爺,我都做了什么?。?/br> 她的女兒剛剛取得了讓學校為之驕傲的成績,而作為一個父親,他送給她的禮物就是恐嚇、逼迫,以及轉學的指令。 他真的說出了那些威脅。 他真的當面懷疑了云飛鏡的人品。 他真的坦白無遮掩地告訴過自己的女兒,為了保護兒子的心靈,她要拿錢、走人、閉嘴,從此消失在周海樓面前。 ……云飛鏡甚至比周海樓還要小一年半。 而所有的一切,周靖甚至不能推脫給命運的捉弄。 云飛鏡曾經帶給過他奇異的熟悉感,他也曾經看著那片蝴蝶胎記微微失神。不是命運讓他們擦肩而過,只是周靖自己的剛愎自用讓他錯過了一切。 他太傲慢,所以對于既定的事實不愿多看一眼。 他太冷酷,已經習慣了最高效的做派,所以甚至沒考慮云飛鏡還是個孩子,只為了根除后患,就對她上了最狠的恐嚇。 他也太自私,只想著給自己的兒子一個最好最優(yōu)渥的環(huán)境條件。 他甚至親口說過“云飛鏡和我女兒一樣大”這種話,他也親耳聽見過“玉佩是家母遺物”的討伐…… 那本該是命運冥冥中賞賜下的最后機會,可周靖竟然一無所知地錯過。 他對云飛鏡說:“我很遺憾。但這塊玉的含義,你就不要和小樓講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