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云笙很客氣地問:“你是云飛鏡的同學嗎?” 林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說:“也算吧?!?/br> …… 云飛鏡翻閱著那本包裝精致,可頁腳明顯已經(jīng)被翻得發(fā)黃微舊的相冊, 聽景纖老師給她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 不同于云笙兄弟兩個對周靖的敵視,也不同于周靖被激動沖昏了頭腦。 景纖的敘事是客觀的, 沒有偏向的。她不在整件事情中過多地摻雜個人感情,只是把昔日的過往在云飛鏡耳邊娓娓道來。 云飛鏡入神地聽著整件事情,直到最后,恍惚中感覺宛如大夢一場。 景纖的話說完了,她雙目如同秋水,關(guān)切地凝視著云飛鏡,溫柔和緩地輕聲問道:“飛鏡?還好嗎?” 云飛鏡沉默無言地搖了搖頭。 她有一百個念頭,卻都無法組織成完整的觀點;有一千種想法,卻全然不能把它們排列成整齊的語句。 驚愕和漠然,諷刺和沉痛,自嘲的不甘和心灰意懶彼此化合,最終在反應中化成大團大團的沉淀,共同歸于腦海的深處。 到最后,在云飛鏡心中最清晰的,也是最讓她不解,最令她無法釋懷地只有一個念頭。 剛剛就是在這個念頭的驅(qū)使下,她才突然對周靖發(fā)火,如今也是在這個念頭的推動下,使云飛鏡干澀地輕笑出聲。 “為什么你們……都沒能找到mama呢?” 從云飛鏡記事以來,她母親的身體就一直不好。 在她幼年時非常模糊的記憶里,似乎有人告訴過她,她母親是被從江里打撈上來的。 據(jù)說最開始時,母親抱著她被人撈上岸時,簡直沒人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剛生的產(chǎn)婦抱著新生的嬰兒,而這兩個人竟然都活著。 似乎因為被撞到頭,所以母親的記憶喪失了大半,而且精神狀態(tài)也不是很清晰。 這不是指她會發(fā)瘋,會大喊大叫。 云飛鏡的母親從來沒有披頭散發(fā),形同潑婦的時候。 她只是有時候會不理人,整日端正地坐在窗邊,眼神放空沒有焦距,一個人小聲小聲地哼著誰都聽不懂的歌。 正因如此,云飛鏡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要照顧自己的母親。 不知道為什么,云飛鏡的母親一直有種尋覓的執(zhí)著。在云飛鏡幼小的記憶里,經(jīng)常是她的母親帶她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 她長在一個小小的漁村,后來和母親一起,在城鎮(zhèn)中暫時落腳,在鄉(xiāng)村里請求寄宿,也在不下五六個城市里輾轉(zhuǎn)流離。 當云飛鏡上小學時,母親終于暫時安頓下來,和她在那個靜謐的小城居住了六年。 但臨近小學畢業(yè)的時候,mama就又突然搬了家。 這是她們最后一次搬家,那時候云mama的身體幾乎已經(jīng)不能支撐,她當?shù)袅俗约旱你@石發(fā)卡給云飛鏡留下最后的安身之所,卻臨死都留著那塊玉。 mama究竟在找什么呢?童年時的云飛鏡一直有這樣的疑惑。 直到現(xiàn)在,直到此刻,云飛鏡隱隱的預感終于被現(xiàn)實證實——她是在找她的家。 她甚至都找到了這個城市,這個有所謂父親,有所謂舅舅的城市…… 然而只差一點。 “我們都已經(jīng)找回來了這個城市。”云飛鏡輕輕地說。 她臉上甚至帶著笑,語氣平和,唯有雙眼泛紅,薄薄的淚膜在眼中一閃而過,能讓人看出她此時情緒的不對。 “她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我們都已經(jīng)找回來了,只差一點點,她就能聯(lián)系上她的家人……可為什么你們沒找到她?” 云飛鏡揚起臉,她含著淚問景纖:“景老師,我母親的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當初能回到這個城市,已經(jīng)是我們兩個能做到的極致——都已經(jīng)這么近了,為什么你們一直沒有找到她?” 不止她母親剛剛搬回來時,這些人沒能找到她。云飛鏡住著mama給她留下來的房子,獨自一個人生活了四年多,這些家人們也從來都沒有出現(xiàn)過。 然后,仿佛是一夜之間,他們就顯現(xiàn)了蹤影。 偏偏是在她用一切力量從盛華校園暴力的泥潭中掙扎出來以后,偏偏是她手握圖書館以后,偏偏在她越過越好,有了可以信賴的朋友,有了她真心尊敬的師長,眼見會越來越好以后…… 周靖開著豪華的名車,大大咧咧停在她的校門口,然后對她說,我是你父親。 ——早你在干什么??! ——我母親沉淪病榻的時候,你人在哪里??! ——我用盡所有積蓄為她選好墓地,獨身一人把她下葬,哭到昏死在墓碑前的時候,怎么沒看你這么理直氣壯地來說過一聲“我是你的父親”?! 然后周靖竟然可以一邊承認“我見你時就覺得你長得和你母親像”,一邊對她說出“玉碎了看開點,房子也是你母親留給你的遺物”?! 那塊玉是他給云飛鏡母親的定情信物,她的mama最辛苦的時候也沒想過把玉當?shù)簟?/br> 她從沒對云飛鏡說過“不要當玉”這種話,可能也隱隱覺察到了這塊玉里隱藏的重要身份意義,或者干脆就有預感這和自己的身份相關(guān)。 mama臨終前特意把這塊玉留給云飛鏡,大概也是希望她能拿著玉,找到她們的親人。 然后……云飛鏡就等來了周靖這么一個大放厥詞,一臉按十倍價錢給她賠償母親遺物已經(jīng)夠可以,云飛鏡最好適可而止的玩意! 這男人……這厚顏無恥自稱云飛鏡父親的男人……他算個什么東西! 云飛鏡甚至可以不恨她這些年因為沒有親人吃過的所有苦頭。 反正世事如棋,人情似紙,涼薄的紅塵滋味早就在令她早熟的經(jīng)歷里嘗過一遍。 可她實在是不能平和地看待周靖,她實在是為自己的mama感到不平。 “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會找不到呢?”景纖抬起自己的芊芊細手,無聲地遮住自己的眼睛,不明顯地拭了拭眼角。 “這些年來,周家我不知道,可表哥他們一直在找。從近到遠,甚至最后全國撒網(wǎng),搜索到最西南……” “我們就在西南?!痹骑w鏡突然說。 景纖看著她,緩緩地睜大了眼睛。 “我們被從烏爾燕江里撈起來……我mama失憶的時候,我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我們就在西南?!?/br> 景纖臉上浮現(xiàn)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看起來竟接近失語。 “我們一直從最南最西慢慢往內(nèi)陸摸索?!痹骑w鏡做夢似地說,“在p城落過腳,住過n城旁邊的小鎮(zhèn)子,我們……” “飛鏡。”景纖突然小心翼翼地叫云飛鏡的名字,“當年你母親是被推進剎江……你們怎么可能會在烏爾燕江被撈出來啊?!?/br> 云飛鏡直視著她的眼睛,突然感覺到一種恐怖難言的滋味從她心底升起。 真正的真相……她離那個真相好像只剩一線…… “從我出生以來的很長時間里,一直生活在烏爾燕江附近?!?/br> 后來他們換了地方住,她偶然救了陸縱。 再后來她們一路進入內(nèi)陸,最后云飛鏡七八歲時在x城定居,因為上小學晚又不服輸,云飛鏡甚至跳了兩級…… 那都是她真實的經(jīng)歷,怎么可能有什么地方不對,但是—— “烏爾燕江,在華國的最西南啊?!本袄w不可置信的表情已經(jīng)近乎僵硬。 “你們怎么能一路跨過七個省,在烏爾燕江被人發(fā)現(xiàn)呢?你mama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是誰帶走了你們……” 云飛鏡的動作一下子頓住了。 她是理科生,但她初中地理學得還相當不錯。她當然記得,怒江和烏爾燕江,都同屬洪江的分支。 她剛剛是不是突然想起了陸縱?她一路和母親經(jīng)歷的事那么多,為什么會想起來一個陸縱? ——她救過陸縱,甚至為此跳過一次崖,最終卻毫發(fā)無損。 云飛鏡沒出事,是因為她有空間。 后來這個空間變成圖書館,云飛鏡好像一直沒研究過它的來處。 云飛鏡心中突然升起了一個可怕的猜想! 她的空間,是不是一出生就有? 有了圖書館以后,她以為空間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六歲那年救下陸縱的時候,但其實很可能不是。 剎江波濤滾滾,浪潮如怒,潛礁遍布。一個剛剛生完孩子,虛弱溫柔的女人,要怎么在被綁住雙手的情況下活下來? 是云飛鏡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張開了那個空間,罩住了她和她的mama。 云飛鏡至今也不知道那個空間是什么原理。 但她始終記得,自己跳崖以后短暫地失去意識,再睜開眼睛時,她已經(jīng)躺在了崖底下。 所以,很有可能,在外界看她覺得她是“消失”的時候,她的空間實際上也是在遵循物理定律移動的。 那么,當年她mama被人所害時,情況也可以推知一二了。 或許在某個緊要關(guān)頭,可能是她mama剛被礁石撞頭的時候,也可能是她快死的時候,云飛鏡的空間庇護了母女兩個。 身處空間的她們在外人眼里“不存在”,然而空間又一路順江漂流,連下七省,最終在烏爾燕江被人發(fā)現(xiàn)。 云家當然不可能在搜救的最開始,就跑到七個省份外去找人。 因為只要用腦袋想想,就不會有人覺得母女兩人能活著漂流那么遠。 云家說他們一直在找。 可能剛開始時他們拼盡全力,后來一年兩年,十年八年,盡管已經(jīng)喪失希望,但他們還是大海撈針般無頭無腦地尋覓。 只是那時候,可能誰都不期望能找到人,只是保持一種習慣,不至于讓自己絕望而已。 這張尋人的大網(wǎng)從最內(nèi)陸起,往全國漸漸擴散,越擴越大,也越擴越稀。 而當年云飛鏡的mama借一次人口普查的機會,在那個村子里落了戶,從此離云家女兒的身份越來越遠。 可能在五年前,他們剛進這個城市的時候,云家也有找到她們的機會。 只是下面的人一查戶籍,發(fā)現(xiàn)母女倆是戶口落在西南有名有姓有身份的人,和云家大小姐身份相差太遠,于是也就不了了之了。 云飛鏡突然發(fā)問:“我mama,她的本名究竟叫什么?” “她叫云婉,溫婉的婉?!本袄w認真地回答了云飛鏡。 她臉上還存著幾分詫異的驚怒,可能還以為有什么幕后黑手把云飛鏡母女兩個隱姓埋名,丟到了祖國的最西南去。 也許她接下來會告知那兩個舅舅,會讓云家徹查到底……但云飛鏡知道,這必然是無法了結(jié)的一樁懸案了。 沒有人知道云飛鏡有空間。 他們也不會知道,為什么云婉能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