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jié)
云笙仍然半閉著眼睛, 他靠在真皮椅背上, 肌rou放松, 姿態(tài)松弛。像是能隔空聽到云飛鏡心里的所有疑慮似的, 云笙低聲一笑:“周靖這些日子只差沒把醫(yī)院當(dāng)家了……放心吧,舅舅心里都有數(shù)。” 這幾乎等同于一句明示了。 云飛鏡聽了,還猶自感覺些許的不可思議——那個在包間里慢條斯理把她的資料鋪開一桌的周靖, 就好像還發(fā)生在昨天似的。 即使已經(jīng)做過心理準(zhǔn)備了, 但云飛鏡依舊很難想像, 周靖現(xiàn)在已經(jīng)…… 云飛鏡靠在椅背上仰起頭來, 一時之間不知道究竟該說什么好。窗外大片的街景拖曳成拉長的模糊色塊, 一如她腦海里閃過的上百個念頭。 最終, 當(dāng)一切念頭都塵埃落定以后, 所有的思緒都被云飛鏡付諸為釋然而自嘲的一笑。 “之前他過來認親的時候, 我還以為他是需要骨髓配型或者其他的什么……沒想到一語成讖,這次他可能真的需要了?!?/br> 話才出口, 云笙大舅就已經(jīng)睜開眼睛, 他坐直了身體, 語氣不輕不重, 卻難掩眼中的不贊同之意。 “這是什么話。你是云家的孩子,和周靖有什么干系。就是他要,難道我就會同意?” 云飛鏡啞然失笑。她只是想表達一下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的世事無常, 沒想到卻因此戳到了云笙大舅敏感的神經(jīng)。 面對云笙緊盯著自己不放的視線,云飛鏡舉了舉雙手以示投降。 云笙慢慢吐出一口氣, 這才重新靠回車座上。他心平氣和地和云飛鏡說:“沒有你擔(dān)心的那種事,他的病,和什么血液、骨髓都沒關(guān)系?!?/br> 說到這里,云笙明顯地停頓了一下,顯然是顧慮著云飛鏡畢竟還是周靖的女兒,不想在她面前表露出太直白的快意。 但即使如此,云笙的眉梢也依舊在小幅度地顫抖。 他一向沉穩(wěn)自持,除了相認的那次,云飛鏡幾乎沒見過他失態(tài)的樣子。然而在宣布周靖重病的消息時,他一貫平靜的雙眼里卻不斷掀起暗色的驚濤。 當(dāng)著云飛鏡的面,云笙不說太過分的話,然而他的眼神,他的舉止,乃至他那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好心情,都在無孔不入地表明著,云笙正在吐出胸口繼續(xù)多年的一口惡氣。 在云笙眼中,周靖和自己的殺妹仇人也沒什么兩樣。 這些年來,他一直容忍著周靖,最多只是在他上門時讓保安扔出去。他和周靖盤踞在不同的商業(yè)領(lǐng)域里,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但這并不代表他原諒了周靖,特別是在周靖在行動上放棄搜尋,又給云婉立了衣冠冢以后。 云笙只是顧及周海樓。 周靖畢竟是周海樓的父親。而當(dāng)年的周海樓年紀(jì)還小,在一個孩子腦海里灌輸“是你父親害死了你母親”、“你外家一直深恨你的父親”、“你應(yīng)該在父親這邊,還有母親家庭之間做一個選擇”等觀念,不是云笙處事的風(fēng)格。 想必周海樓也一直心里有數(shù),云家之所以還沒和他公然對立,完全是看在周海樓的面子上。 所以在教育周海樓的時候,周靖也自覺地避開云家不提。兩家人都不在周海樓面前灌輸對對面的看法。 至少在周海樓成年之前,兩家人都處于休戰(zhàn)期,他們維持著一種薄冰般易碎而透明的默契。 ——然而現(xiàn)在周海樓成年了。 ——他才成年不久,周靖就進醫(yī)院了。 云笙可還沒親自動手呢,這完全是老天要伸手收他。 云笙真的是用盡了自己畢生的修養(yǎng),才沒讓自己得知這個消息以后,笑得太大聲。 至少現(xiàn)在,云笙能在云飛鏡旁側(cè)敲擊有關(guān)周靖消息時,能面色不改,淡淡地告知云飛鏡:“周靖不是血液病。他腦子里長了一顆瘤,不開刀已經(jīng)不行了。” 說到這里,兩人對視了一眼。 云飛鏡可以保證,自己絕對從云笙大舅眼中看到了意猶未盡的克制快感。 盡管云笙大舅除了周靖的病情之外什么都沒說。但云飛鏡覺得,自己完全有理由懷疑,在私下里,云笙大舅可能和云笛二舅快樂狂歡過了。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猜想,云飛鏡越想越覺得靠譜。 可能這就是痛打落水狗的快樂吧。 ———————————— 比起云家舅甥之間和諧友好的氣氛,周靖的身邊顯然就只環(huán)繞著愁云慘淡萬里凝的苦澀。 周海樓坐在周靖的床頭,滿臉都寫著不知所措。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他的門鈴?fù)蝗槐蝗税错憽?/br> 他現(xiàn)在住著的這套公寓是云笙給他的,小區(qū)安保和物業(yè)都很好,平時有家政會定時上門打掃,除了有點冷清之外,挑不出其他毛病。 門鈴響起的時候,周海樓正躺在床上,舉著手機,正翻看著自己的備忘錄。 他現(xiàn)在和以前在盛華的關(guān)系幾乎都斷了,別說舒哲和嚴(yán)錚青,他連宋嬌嬌都拉黑不再聯(lián)系。心理咨詢師對此的解讀,是他有一種防御心理。 正因為身邊沒有了那群狐朋狗友,周海樓的時間一下子就寬松起來。往常的那些周末,他幾乎全天都不著家,而現(xiàn)在的周末,除了一趟每周例行的心理咨詢外,他再沒有別的安排。 周海樓對心理咨詢不算特別排斥。 一來是因為這個咨詢師是云笙給他安排的,能力確實過硬。二來就是……在那個地方,他有一定的概率能看見云飛鏡。 到現(xiàn)在為止,這是他能找到的,在被云飛鏡明言拒絕以后,能見到云飛鏡的最正當(dāng)?shù)?、最不打擾她的方式了。 他隱約知道,云飛鏡似乎在做一個“粉紅色小外套”,內(nèi)容大概是關(guān)于反校園暴力的公益。 當(dāng)初那所行為矯正學(xué)校解散以后,共有三十多人接受了云家提供的后續(xù)心理輔導(dǎo)。后來這件事好像在云飛鏡的請求之下交給她了一部分。 云飛鏡一直在堅持對那些受害者進行跟進,所以周末的時候,周海樓時常能看到她在這里。 不過周海樓從來沒有靠近過她。云飛鏡身邊總是跟著那個叫程漣舟的秘書,有時候還有兩個男孩子,一個長得很眼熟,好像曾經(jīng)在盛華見過。 程漣舟是他大舅的人,周海樓知道。 他也知道,云笙大舅雖然依舊會幫助他,給他安排房子,給他轉(zhuǎn)學(xué),關(guān)照他平時的生活狀況,但云笙也不贊同他和云飛鏡見面。 所以周海樓從來沒有靠近過云飛鏡,他最多站在樓上,或者隔著半個活動場地和一扇窗戶,遠遠地看云飛鏡一眼。 畢竟每到這個時候,程漣舟和云飛鏡總是寸步不離。周海樓很懷疑,假如讓他看到自己和云飛鏡接觸,這個秘書肯定就會把情況上報給云笙大舅。 然后云笙或許就會給他換一個咨詢地點,或者把他的咨詢時間和云飛鏡錯開。 只是周海樓總是會想,云飛鏡的手里會有他的資料嗎? 以云笙大舅的行事風(fēng)格,大概不會這么辦。但還有極少的可能,就是她真的拿到過周海樓的資料,只是看了兩眼后就單獨抽走放在一邊。 ……這也是情有可原的。 周海樓是校園暴力的受害者,卻也是校園暴力的發(fā)動者。他曾無知無覺地遞出那把鋒利的刀,把云飛鏡變成刀鋒下的羔羊。 ——這也是至今為止,他在目前心理咨詢里最難以克服的地方。 他已經(jīng)能正視那短短三天兩夜里,在行為矯正學(xué)校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暴力。 然而他沒法面對曾經(jīng)一無所知又得意洋洋的自己。 門鈴就是在這個時候想起來的,周海樓站起來去開門,心中還猜測著對方究竟是誰。 自己的地址沒告訴其他同學(xué)和朋友,家政自己有鑰匙……該不會是宋嬌嬌吧。 想到這里,周海樓心里苦笑。 就像是他沒法面對之前的自己一樣,他也沒法面對現(xiàn)在的宋嬌嬌。 從某個角度說,宋嬌嬌完全是因為周海樓的撐腰才變得驕縱。 換而言之,云飛鏡曾經(jīng)遭遇的一切,盡管都是宋嬌嬌在推波助瀾,然而她身后站著的卻是周海樓的影子。 一樣都是“惡”,宋嬌嬌出于有意,周海樓出于無知。 而現(xiàn)在,周海樓已經(jīng)悔不自已,宋嬌嬌卻依舊如常。 她依舊對云飛鏡懷有怨恨,不覺得自己哪里有錯。盡管她已經(jīng)極力掩飾,然而周海樓依舊從她的眼中清晰地看見,宋嬌嬌仍然把一切事情都歸罪于云飛鏡的頭上。 現(xiàn)在的周海樓如果能回到過去,最大的愿望就是阻止曾經(jīng)發(fā)生在云飛鏡身上的一切。 可倘若宋嬌嬌能回到過去,她的愿望大概會是,要是云飛鏡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就好了。 在看著她的時候,周海樓清晰地看見了過去的自己。 所以周海樓把宋嬌嬌拉黑,又?jǐn)嘟^和她的所有聯(lián)系。這不僅僅是因為宋嬌嬌的自私讓他心灰意冷,更是因為太清楚現(xiàn)在的她和過去的自己是一副怎樣的模樣。 周海樓把手按在門把手上,心想如果這一次來的人是宋嬌嬌,自己不應(yīng)該再給她錢了。 就像是他在直白的面對無法反抗的暴力之前,從來沒覺得自己錯在哪里一樣。如果宋嬌嬌每次都能從自己這里拿到錢,大概也會把自己給她錢變成一種習(xí)慣。 然而當(dāng)防盜門被打開,站在門外的人卻是華秘書。 周海樓露出遲疑的神色,就在他下意識地把門往回關(guān)的時候,華秘書迅速地伸手擋在了門縫里。 “大少,這種時候就別鬧了?!?/br> 周海樓凝視對面的男人,他愕然驚覺,華秘書看起來竟然仿佛憑空蒼老了五歲不止。 華秘書原本保養(yǎng)得當(dāng),瞧著只有三十出頭。然而如今疲憊和郁結(jié)爬上他眼角的每根細紋。當(dāng)虛假的青春被突發(fā)的事態(tài)剝落以后,露出的自然只有斑駁的蒼老底色。 看著他這副模樣,周海樓心里突然漏跳一拍。 他搶先開口說:“不是說好了讓我一個人安靜一陣的嗎?” 色厲而內(nèi)荏,周海樓是在掩飾心中不祥的感受。 華秘書苦澀地看著周海樓,甚至連苦口婆心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有氣無力地說:“大少,你還是回去探望一下周總吧,他現(xiàn)在就希望有兒女在身邊陪著。” 不等周海樓說出什么,華秘書又問周海樓:“您和小姐還有聯(lián)系嗎?要是有可能,您看能不能把小姐請回來……” “……” 華秘書的聲音越來越低,他從周海樓臉上看到了全部答案。 透過一扇半開的防盜門,兩個人面面相覷。從“云飛鏡”的名字被提及開始,他們的眉目間就只有難言的無可奈何。 華秘書訕訕收聲:“算了,不說這個,大少您跟我走……” “等等!”周海樓厲聲喝住他,“你放手,先別拽著我……你就在這里跟我說清楚,我爸他怎么了?” 周海樓突然發(fā)覺,自己的嘴唇不知道什么時候干得起了皮,口腔上顎也是一陣火辣辣的疼,嗓子更是缺水到要燒起來。頂著這一瞬間產(chǎn)生的所有不適,周海樓緊張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他又生我氣,要找我的茬,是不是?” 周海樓等著華秘書苦笑,等著對方在自己父子之間打圓場,等著他眉梢露出一段吃夾板氣的躁意。 雖然很對不起華秘書,但周海樓此刻迫不及待地想聽那句熟悉的“大少啊,你別讓我難做……” 然而華秘書只是無聲地看著周海樓。 他眼神里含著涌動的悲憫。 周海樓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華秘書伸出手,這一次,他準(zhǔn)確地抓住了周海樓的手腕。 “別再鬧脾氣了,大少。”華秘書聲音很輕,然而每個字都像是灌了鉛一樣,連標(biāo)點符號都沉下去,一顆一顆地砸著周海樓的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