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jié)
在看到云飛鏡的瞬間,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華秘書尚且穩(wěn)重一點,對著云飛鏡點頭問好,周海樓則是立刻站了起來,一副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樣子,還差點打翻了水杯。 “你……”他磕磕絆絆地說,“你來了……” “我來看一眼?!痹骑w鏡平靜地說。 周海樓同手同腳地給她讓開路,動作幾乎是彈開的。 云飛鏡走上前,靠近病床,看著周靖尚還昏睡著、被氧氣面罩遮去大半的臉。 這張臉比印象中白了許多,也瘦了許多,削瘦的骨相讓云飛鏡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她的mama,不過因為經(jīng)濟原因,云婉當年盡量不吸氧。 光陰荏苒,讓她又一次目睹生命的凋零。 命運是公平的,她的mama和周靖最終都死于病床上。 命運也相當不公,不然為何本該讓周靖承擔的綁架,最終卻報應(yīng)在了她的mama身上? 云飛鏡直視著周靖的病容,發(fā)覺自己的心跳聲竟然一直都十分穩(wěn)定。 華秘書稍微向前一步,聲音十分低落:“周總現(xiàn)在不常醒,有時一睡就睡一天。本來應(yīng)該叫醒周總……他知道你肯過來,一定會非常高興的?!?/br> 看著云飛鏡幾乎是毫無動容的側(cè)臉,他輕聲哀求道:“小姐,你給周總留幾句話吧?” 他心里倒也清楚,云飛鏡只怕不會再來探視第二次。 云飛鏡想了想,覺得依然沒什么好說的。 她重復道:“我就是來看一眼。” 替她的mama,替曾經(jīng)的自己。 最后探視一眼,便已作出了斷。 病床上的周靖緊閉雙眼,他眉頭緊皺,或許正在感受當年和云婉一般的病魔之痛。 沒人能斷言他茍延殘喘的生命可以支撐到什么時候,也許是下個月,也許只有下一刻。 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他失去了事業(yè),失去了權(quán)柄,只有同樣黯然失意的舊下屬,還有一直和他關(guān)系僵硬的兒子陪伴在身邊。 他交代助理一定要轉(zhuǎn)回a市省一院的時候,難道只是因為省一院的腦科十分聞名嗎? 在麻藥勁兒上來,令他失去意識的瞬間,他又可曾感受到妻子當年同樣的、被冰冷江水沒過的恐懼? 看他即使在最好藥物、特護護理之下,也依舊比常人惡化得快許多的病情,或許冥冥之中當有報應(yīng)。 云飛鏡離開前,恰巧對上了周海樓的眼神。在云婉的葬禮以后,她極難得的和周海樓用這樣溫和的態(tài)度交談。 “mama會希望你健康的?!痹骑w鏡回想著母親的音容笑貌,憶及她的善良和包容,“她會希望你成為一個正直充實的人?!?/br> “……”周海樓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用舌頭緊抵著上顎,“我知道了……我,我全都明白?!?/br> 再無其他的事情要交代,云飛鏡便轉(zhuǎn)身離開。 華秘書猶豫再三,終究還是追了上去,在電梯口攔住了云飛鏡。 “小姐,看著周總現(xiàn)在的樣子,您當真一點也不能原諒嗎?” 云飛鏡坦坦蕩蕩地反視回去:“你覺得疾病是一切的赦免符嗎——華秘書,我以為你知道,并不是我詛咒他,使他生病。” “我無權(quán)給他原諒?!痹骑w鏡淡淡道,“唯一可以給他原諒的那個人,如今已經(jīng)升往了天堂?!?/br> 之前在盛華看見華秘書的時候,他還是個看不出年紀的男人。然而如今他額頭上已經(jīng)刻著深深的紋路,顯出了四十歲的老態(tài)。 華秘書的嘴唇翕動幾下,終于還是說道:“如果云總沒有稀釋周氏股份的話,其實周總之前已經(jīng)擬好過遺囑。他的所有財產(chǎn),由您和大少平分?!?/br> “周總是個剛強的男人,我跟隨他二十年,真的從未見過他這樣后悔?!?/br> “您愿意暫時放下對他的芥蒂嗎?只要一小會兒,哪怕三分鐘……” 聽到這番話,云飛鏡反而露出了微笑。 “華秘書,我問你幾個問題,請你真誠的回答我?!?/br> “如果我和他毫無血緣關(guān)系,只是個無依無靠、失去了母親遺物的孤兒,他會為他做過的一切感到絲毫的后悔嗎?” “如果我在被他強行轉(zhuǎn)校之后,在高考中取得了優(yōu)越的成績,借著媒體采訪的機會,想要揭露自己曾經(jīng)遭受過的暴力,他會不對我進行任何打擊報復嗎?他會不動用權(quán)勢來威脅我,不用金錢來收買我,主動讓我獲得應(yīng)該獲得的道歉嗎?” “……” 華秘書一時說不出話。 面對云飛鏡,他不能來硬的,又更不能哄騙。 最后,他只能無力地說:“小姐,如果當年沒有出現(xiàn)那次意外,你們本該是非常幸福的一家四口?!?/br> “你在和我提那次意外?”云飛鏡用一種奇異的眼光看著他,“意外的始作俑者是誰呢?本該承受意外的人又是誰?” 電梯抵達,發(fā)出了“?!钡囊宦曁崾疽簦骑w鏡徑直邁入,轉(zhuǎn)身對華秘書冷淡地一點頭。 “母親的經(jīng)歷教會了我一件事——無論再親密的人,你也不能只看他可以對你多好,你要知曉他可以對陌生人多壞?!?/br> “不要和我假設(shè)可能會有的幸福生活。我很清楚,如果她沒認識周靖,那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活著。” 隔在兩人之間的那道電梯門,緩緩關(guān)閉了。 第106章 一生之 林桓剛剛睜開眼睛, 就看到雪白的天花板頂,還有視線余光里的輸液袋。 早在醒來之前,他的鼻端就嗅到了隱隱約約的消毒水氣味,對于此刻自己身在何處已經(jīng)有了猜測。如今猜測成真, 除了一聲嘆息之外, 林桓也并不覺得錯愕。 片段式的零散記憶逐漸回籠, 他慢慢回憶起了低血糖般的暈眩和窒息感, 記起眼前那道刷出一片重影的數(shù)學題,也想起在完全失去意識前,看到的最后一個畫面是同學們湊過來的, 幾張驚恐的臉。 運氣還好, 又被救回來了。林桓在心里暗忖道。 云飛鏡那個丫頭真是烏鴉嘴, 前一天說自己臉色白, 后一天我就暈菜了, 等這回出院, 先請她吃顆金桔, 招招吉祥。 直到以上的這些念頭都在林桓腦海里成型, 熟悉的病痛才以一種慢上半拍的鈍感,傳入進林桓的中樞神經(jīng), 惹來他一聲沙啞的低低呻吟。 “給我水……” 窸窣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步履跨度大而清晰, 腳步忙而不亂, 比水先進入林桓視野的,是一張臉。 林桓瞪著那張臉,對方低頭看著他。 “……” 挑三揀四如林桓, 此時此刻也震驚得連干渴都忘了:“你怎么在這兒?” 羅泓稍稍一聳肩,把林桓的問題原封不動地拋了回去:“那你又怎么在這兒?” 聽到這話, 林桓頓時嘶了一聲:“你這個人,真是不能得罪,好毒的一張口啊。” 他早看出來了,羅泓雖然本性寬和包容,卻不代表他心里沒數(shù)。要是有人想欺負他軟和,多半能被羅泓一句掐住七寸的話生生噎死。 不過……他哪兒得罪羅泓了? 調(diào)侃他和云飛鏡關(guān)系的事,都是什么年代的老黃歷了?居然現(xiàn)在還記仇,不厚道吧。 在林桓這么想的時候,在病床的另一邊,又是一張臉映進他的視野。 是云飛鏡拿著一條毛巾,正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 林桓:“……” 被這兩個人這么一左一右地看著,林桓整個人徹底毛了。他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時空上的錯亂感,視線左右移動了兩回后,小心翼翼地問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一百年也難得聽到林桓這么心虛的聲音一次。 云飛鏡抬起頭,和羅泓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她不動聲色地垂下目光,臉上表情仍然繃著,讓人看不出喜怒。 云飛鏡反問林桓:“你覺得呢?” 林桓頓時大驚失色:“我真的錯過你們的婚禮了?那孩子的百日宴呢,這個我也沒趕上嗎?” 云飛鏡:“……” 羅泓:“……” 羅泓的臉刷一下從脖頸紅到耳根,至于云飛鏡…… 云飛鏡倒是沒有臉紅,她只是想把林桓就地打死。 眼見羅泓面紅耳赤,云飛鏡目露兇光,林桓臉上的迷茫和驚恐之意驟然一收。 在云飛鏡把指關(guān)節(jié)捏得嘎嘣作響的充滿威脅性的動靜里,林桓毫不顧忌地哈哈大笑起來。 三秒之后,林桓樂極生悲,不幸地被他為數(shù)不多的口水嗆得直咳嗽。 饒是這樣,林桓也依舊邊咳邊笑:“這才對呢,都自在點,表情生動點,一個個全都沉著臉做什么,你們又不是來上墳的?!?/br> 他剛剛把云飛鏡氣得半死,現(xiàn)在又一句話就讓人心軟。 看著林桓躺在病床上,蒼白的幾乎和被單一色的面容,云飛鏡隱約明白,他這個惡劣的性格究竟是怎么養(yǎng)成的了。 多惡作劇,常尋歡樂,直到能和閻王爺開一次天大的玩笑,便對自己的生死心平氣和。 盡管剛剛醒來,林桓的精神卻很好,一點也看不出和死亡擦肩而過的余悸。他強烈抨擊云飛鏡和羅泓:“水在哪里,渴死我了,我要是生做蜉蝣,等你們這杯水都能等到我孫子學會叫爺爺?!?/br> 云飛鏡翻了個白眼,把手里的毛巾細細地掖到林桓的下巴下面,又從羅泓手里拿過了水杯。 她照顧云婉多年,相關(guān)經(jīng)驗非常豐富,即使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手法也未曾生疏。 喂給林桓小半杯水后,她就停了手。 林桓得到水喝后,稍稍心平氣和了些,不再看人就覺得對方面目可憎。 他又繞回了最初的那個話題:“所以你們怎么在這兒?” 羅泓穩(wěn)穩(wěn)地回答道:“聽說了你的消息?!?/br> 至于他是怎么翻柵欄跳到隔壁三中打聽消息,還有他和云飛鏡一路上的心路歷程,都被他按下不表。 他追問林桓:“聽阿姨說,你早晨出門前已經(jīng)感覺不舒服,為什么還要堅持去學校?” “別用‘怕缺課’這種理由應(yīng)付我們,你天天都在逃課?!?/br> 林桓目光閃爍,嘴唇卷起,面上浮現(xiàn)出幾分“你犀利起來真是不好應(yīng)付”的神情。 “唉……青春期誰沒做過幾件叛逆的傻事呢,當時腦子短路,偏要證明自己和正常人沒什么不一樣。你可別提醒我干的傻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