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花玊在京中還有事務處理,并不與我一道回城。出府后,我會吩咐車夫把你們帶到城外的杏林里,到那里后,兩位便可自便了?!?/br> 冉雙荷說完,人似乎帶了倦意,眼皮耷拉,生氣寥寥。莫三刀想到她先前的神色變化,心下驀然有些惘然,起身道:“那就有勞夫人了。” 冉雙荷微一點頭,不再回話。莫三刀看了阮晴薇一眼,被她攙扶著出到外間去,兩人湊合著在兩把交椅上歇了。 第7章 青梅(三) 次日,城外杏林。 一輛珠鈿翠蓋、玉轡紅纓的馬車絕塵而去。 阮晴薇望著那馬車漸行漸小的影子,雙手環(huán)胸道:“想不到她還挺守信的,真不像是蓬萊城里的人?!?/br> 莫三刀眉頭微挑,轉(zhuǎn)身走進杏林。 阮晴薇扶著莫三刀,穿過密密層層的枝椏,清透的晨風吹過一條條翠綠的樹梢,吹在兩人臉上。莫三刀打了個哈欠,抬起惺忪的眼皮把四下看了一圈,開口道:“你以為她會怎樣?” 阮晴薇一愣,似乎沒想到隔了這么一會兒,莫三刀還在想自己剛剛說的那話。 “蓬萊城從來就沒出過好人,今天出了她這一個,我自然稀奇了?!比钋甾睕]好氣道。 莫三刀“噗”的一笑。 “你笑什么!”阮晴薇拍了他一掌,“你別以為她幫了我們一把,就是對我們有恩了,蓬萊城做的孽,她就是當了菩薩也贖不完!” 莫三刀被她拍得跳將起來,阮晴薇一驚,又忙去扶他:“我弄疼你啦?” 莫三刀捂住自己的左臂,皺緊眉,瞥了她一眼:“姑奶奶,以后咱說話能斯文點不?” 阮晴薇抿抿唇,赧然道:“還不是你剛剛那個態(tài)度……”邊說邊低了頭,一腳踢開草地上的碎石子。 莫三刀垂睫看她,忽然伸出右手把她小小的腦袋摁住,搓了起來。 “喂!”阮晴薇掙脫開,瞪圓一雙杏眸,像只炸了毛的貓。 莫三刀咧嘴笑了。 “趕緊給我找個醫(yī)館把傷看了,就你昨晚上那個包法,我還沒死,算是命大。”莫三刀轉(zhuǎn)身,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阮晴薇皺著眉把額前的劉海抓好,聽到這句,才想起什么,追上去道:“對了,你還沒告訴我,花玊到底為什么要殺你呢?!?/br> 莫三刀道:“你也還沒告訴我,到底為什么要跟蹤我呢?!?/br> 阮晴薇臉紅,甕聲道:“還不是擔心你啊?!?/br> 莫三刀微微一怔,似乎有些意外,又低頭看了她一眼,笑道:“不錯,有點女人味兒了?!?/br> 阮晴薇伸手又要一掌,莫三刀早跳到了一邊去。 阮晴薇尷尬地收了手,悶聲道:“城都出了,我上哪兒給你找醫(yī)館?” 莫三刀回頭瞥了眼林外巍峨的一角城墻,再瞥阮晴薇:“不出城,等著花玊來抓?” 阮晴薇皺眉道:“他又不知道你長什么樣?!?/br> 微山湖玉酒宴上,莫三刀是喚雨山莊二公子白意的臉,昨晚,則是花玊的臉。他真正的這張臉,花玊的確沒見過。 不過,也正是因為沒見過,他才更要好生保護著。 想到這里,莫三刀不禁把自個的臉摸了摸。這段時間,“鬼盜莫三刀”的名號是不能再用了,前有長寧郡主,后有花玊,這倆虎狼,已然把他的偷盜事業(yè)毀去了大半。想當日,不過是貪戀幾杯美酒,既沒惹事,也未生非,怎么冷不丁就落了個如此凄涼的下場呢? 莫三刀忽然有些痛心疾首。 “晴薇?!蹦兜?,“要不咱先去喝點酒吧?!?/br> 出了杏林,向東行二里路,便有個小小市井,小小市井里,自然有小小酒鋪。阮晴薇扯著莫三刀衣領,把他從酒鋪前拽開,再掏他的錢袋子,到隔壁買了兩包干糧,干糧買完,又去隔壁的隔壁買了兩匹馬。 兩人騎馬上路,一個精神抖擻,一個沒精打采,走走停停,打打罵罵,行至入夜,才進了臨州城門。 莫三刀在醫(yī)館里一躺就是三天。 三天后,阮晴薇領他進了酒館。 “說好了的,三杯啊。” 莫三刀點頭不迭,望著店小二送上桌來的酒,滿眼星星。 阮晴薇托著腮幫子,耷拉著眼皮看他:“你說你們男人,怎么就這么喜歡喝酒呢?” 莫三刀一杯下肚,綿柔醇香,不禁長舒一口氣。 “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師父?!?/br> 阮晴薇哼了聲:“問他?算了吧,問了也是白問?!蹦闷鹂曜樱粤藘煽谛〔?。 莫三刀舉起了第二杯:“你別說,這地方雖小,酒卻還不錯。只喝三杯,是不是太可惜了?” 阮晴薇眼睛一瞪。 莫三刀笑:“我的意思是,咱不妨帶點兒回去,孝敬給師父?!?/br> 阮晴薇瞇起眼睛:“你是想帶回去自己喝吧?” 莫三刀翻了個白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迸e杯就唇,卻不飲盡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起來。 呷到阮晴薇吃完了飯。 “你快點?!比钋甾贝摺?/br> “舍不得?!蹦峨p手捧著那酒杯,低頭一聞,這回呷都不呷了。 阮晴薇氣道:“好,買買買,買回去,你趕緊喝了!” 莫三刀笑彎了眼眸:“謝謝姑奶奶。” 兩個人喊來伙計,另叫了一大壇酒,結了賬,上馬出城,一路回家。這回仍是一個精神抖擻,一個沒精打采。 三日后,回到登州境內(nèi),兩人并不入城,沿著山路徑直東行,于暮色四合之時,來到登州城外最險峻的一座山——蕭山下。 蕭山上,是倆人的家。 莫三刀將近一個月沒回來了,想是“近鄉(xiāng)情更怯”,心里莫名有些局促。阮晴薇卻聒噪得很,一路上嘰嘰喳喳,硬是把夜幕里一片陰森森的林子吵得跟菜場一樣。莫三刀騰出只抱酒的手來,掏掏耳朵,望著面前幽深的山徑,道:“晴薇,要不過兩日我買些鴨子來與你養(yǎng)吧?” “?。俊比钋甾奔{悶,“為什么呀?” 莫三刀道:“人家說一個女人說起話來頂三百只鴨子,我不信,想買來跟你比一下。” 阮晴薇一掌拍來,莫三刀趕緊跑了。 跑上半山,穿過一片竹林,一座小院映入眼簾。月光下,一燈如豆,溫暖可親,靜謐安詳。 院墻里長著一棵極粗的梧桐樹,大片大片的葉子遮蔽了院里的半片夜空,半片被遮蔽的夜空下,兩扇軒窗燈火搖曳,一個瘦長的人影忽從內(nèi)間猛沖出來,拂袖打翻了一桌茶具。 莫三刀抱著酒,停住了。 身旁響起阮晴薇急促的腳步聲,她猛地跑進屋去,一刻不到,又猛地推門出來,驚叫道:“三刀,不好,我爹好像發(fā)病了!” 莫三刀深吸口氣,抱著酒疾步跑進屋里,才一進門,耳中訇聲大作,像落了個雷進來一樣,半晌,才反應過來,原是自己臉上給人扎扎實實地摑了一掌。 莫三刀閉閉眼,忍住一臉火燒的痛,攥緊手,抱穩(wěn)懷里的一壇酒。 阮岑披頭散發(fā),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看向莫三刀,這雙通紅的眼睛,像兩把剛殺過人的刀,鮮紅、冰冷、鋒利,迅速而直截地刺入莫三刀的身體。 第8章 青梅(四) 身邊是嗆人的酒氣,莫三刀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阮岑的,在鋪天蓋地的酒氣里,阮岑揚起左手,朝著他右臉又是一掌。 這一掌,把他打得一個踉蹌。 “三刀!”阮晴薇大喊,飛快跑過來扶住他,眼中淚已落下。 莫三刀重新站穩(wěn),甩一甩頭,低聲向阮晴薇道:“一邊去?!?/br> 阮晴薇哪里肯,轉(zhuǎn)身又去攔阮岑,卻還不及開口,被阮岑反手拽開,扔到了身后一張圓桌下去。 “嘭”一聲巨響,阮晴薇摔得頭暈目眩。 莫三刀心一緊,正想上前,面門一道鞭影掠來,他忙偏頭一躲,“啪”一聲,粗糲的鞭繩迅速在他脖子上抽開了一道血痕。 阮岑握著鞭柄,陰著一張紫棠色的臉,罵道:“孽障?!?/br> 罵完,揮手又是一鞭。 莫三刀不再躲了。 一道又一道血痕,在臉上、脖子上、肩膀上、手臂上燃燒起來,滿身是guntang的痛,心里卻不斷在發(fā)冷,仿佛那鞭子在吸人血一樣。 莫三刀垂低頭,收緊雙臂,抱著懷里的一壇酒,任那鞭子抽打在自己身上,也任阮岑的咒罵聲鞭笞在自己心頭。 “孽障?!?/br> “禍害?!?/br> “賤種?!?/br> “……” 在冰冷的咒罵聲與鞭打聲中,阮晴薇已醒轉(zhuǎn)過來,坐在地上,看著自己暴戾的父親,渾身發(fā)抖。 “對不起。” “對不起?!?/br> “對不起?!?/br> “……” 阮岑每罵莫三刀一句,她就抱緊雙臂,哽咽著說一聲“對不起”。 直至夜闌更深,阮岑甩手把長鞭一扔。 他冷冷看著已跪倒在門前的莫三刀,漠然道:“讓開?!?/br> 莫三刀已渾然如個血人一樣,聽了這話,半晌才反應過來,挪動雙膝,給阮岑讓開了一條道。 阮岑身子一晃,抬腿走過。 剛到院里,卻忽然聽莫三刀在后一喊:“師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