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清水中的月驟然散了,連帶那密密匝匝的樹葉,取而代之的,是一滴鮮紅的血珠,又一滴鮮紅的血珠。 花夢面色冷然,毫無猶疑地做完這一切,放下刀,目光投向那碗水紋蕩漾的清水。 兩滴血珠已浸入水中,一前一后,像兩條躍入湖中的錦鯉。 它們并沒有相融。 巷口的夜風(fēng)從槐樹后吹來,一陣,一陣。在這空白的沉默里,風(fēng)聲里,它們確是沒有相融。 莫三刀握緊手,心里莫名松了一大口氣,他抬起雙眸,看向一臉詫然的花夢,佯怒道:“拿手絹來?!?/br> 花夢蹙緊蛾眉,神情復(fù)雜地盯著那碗里的情景,半晌才把衣襟里的手絹掏出來,給莫三刀扔過去。 莫三刀揚手接住,卻是彎過腰來,握住了她的手。 花夢一怔。 莫三刀拿手絹把她手指上的傷口包扎好,沉聲道:“我這輩子就沒見過像你這樣荒唐的女人?!?/br> 花夢抿唇,撤回了自己的手。 莫三刀抬睫瞥她一眼,坐回自己的長凳上,把自己手指上滲出來的血吮了下,竟也止住血了。 “你知不知道你剛剛要是下手再重一點點,我這根手指頭可就廢了?”他目光微冷,聲音卻很散漫。 花夢仍是漠然地站著,一聲不吭。 莫三刀皺了皺眉,心想:真是個固執(zhí)的女人。 桌上的兩壇酒都已被喝盡了,兩人現(xiàn)在卻是異常地清醒著,莫三刀收了桌上的兩把刀,喊來店小二結(jié)賬,末了,起身來到花夢跟前。 “抓到鬼婆婆后,記得跟我說一聲,我還有賬要找她算。”莫三刀看她一眼,輕聲道,“我走了。” 寂寂的夜風(fēng)吹響了枝頭的翠葉,莫三刀轉(zhuǎn)身,剛走一步,手臂猛地被人從后抓住,他回頭,在交錯的燈光與月光里,看到了一雙被淚水憋得通紅的眼睛。 他心頭一震。 花夢緊緊抓著他的手,咬著唇,倔強地睜大一雙又亮又紅的鳳眸,硬是不肯讓那潸然的淚水掉落,可這樣一來,想說的話,便全被哽咽在了喉中。 莫三刀莫名有些心疼,又莫名有些煩亂,皺眉道:“哭就哭,這個樣子難看死了!” 花夢鼻子一酸,再克制不住,一閉眼,淚落如線。 這個吵鬧的人間,又多了個吵鬧的聲音,抽抽噎噎的,就響在莫三刀面前。它與遠(yuǎn)處那些高歌聲、痛哭聲不同,既不與它們相連,也不與它們相通。它仿佛只響在自己面前,只與自己相連,相通…… 莫三刀沉下臉,上前,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把花夢的頭按入了自己懷中。 花夢抓住他的衣襟,在那個溫暖而寬厚的胸膛上,放聲大哭。 *** 莫三刀回到蕭山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很黑,山已經(jīng)很靜了。風(fēng)吹來,胸前還有些微涼意,抬手摸了摸,竟是花夢的淚水還沒有干透。 他簡直匪夷所思,不明白一個人怎么會有這么多的淚水。 回到小院,隔著婆娑樹影遙遙一望,屋中竟還點著燈。莫三刀微微蹙眉,不知是阮晴薇還沒睡,還是師父阮岑回來了,加快腳步趕過去,一進(jìn)院門,先看到了在梧桐樹下打轉(zhuǎn)的阮晴薇。 一臉的心神不寧。 “你屋里鬧老鼠了?”莫三刀走過去,出聲道。 阮晴薇一見莫三刀,抬腿就跑了過來,兩只眼睛亮晶晶的:“三刀!” 聲音卻刻意壓小了。 莫三刀皺了皺眉。 阮晴薇拿下巴指了指那間亮著燈的屋子,悄聲道:“我爹帶了個受了傷的老婆婆回來,正在屋里給她療傷呢?!?/br> 莫三刀心下一驚:“受了傷的老婆婆?” “嗯!”阮晴薇肯定地點頭,一雙眼睛仍是亮晶晶的,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了不起的秘密,“可老了,一頭的白花花的頭發(fā),背駝得像座山,手里,好像還拿著根金光閃閃的拐杖。我爹帶她來的時候,神色還挺慌張的,三刀啊,你說,這個人……不會是我奶奶吧?” 后面的話,莫三刀已完全聽不見了,他眸光深沉,一瞬不瞬地盯向那間燭火搖曳的屋子,臉色漸漸嚴(yán)肅。 屋內(nèi),一燈如豆。 阮岑與鬼婆婆席坐在榻上,運功給她療著拜莫三刀與花玊所賜的內(nèi)傷,昏暗的燭光像夜幕降臨前的最后一抹殘陽,覆蓋在鬼婆婆那半面慘白、干癟的臉上。 她嘴邊滲著的血已經(jīng)干了,一雙精光四射的眼也疲憊下來,目光恍惚而渙散。 她似乎沒有想到,在莫三刀揮刀的那一刻,救下她的那個人,竟會是他。 他們已經(jīng)有多少年沒有見過面了? 隨便一算,都應(yīng)該是十年了吧。 一股渾厚的熱流在經(jīng)脈中流淌,起伏,她疲軟的身體終于漸漸硬實起來,渾濁的眼神恢復(fù)了光亮,模糊的意識恢復(fù)了清明。她慢慢抬起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雙眸,出聲道:“不要以為救了我一命,我就會原諒你?!?/br> 她的聲音依然是那樣陰啞,那樣冷厲,絲毫沒有阮岑印象中的半點痕跡,但他運功的掌法更不停頓,似乎并沒有被這個聲音、這一句話打攪了心神。 “我并不需要你的原諒?!边@是阮岑的回應(yīng),寡淡,決絕。 鬼婆婆冷嗤一聲,陷在暗影里的眼眸卻倏爾有些迷離,像被熱流沖撞著的冰。 “我,見到她了?!绷季茫鋈坏吐暤?,那雙冰火相撞的眸子里,映著個年輕、美麗的人影。 阮岑默然不應(yīng)。 她恨道:“你根本不配做她的父親!” 阮岑運掌如風(fēng),聚集內(nèi)力在鬼婆婆的大椎xue上重重一覆,旋即收了掌,起身道:“不配也做了?!?/br> *** 莫三刀與阮晴薇并肩立在院里,十分默契地沉默著,沉默了很久,很久。 酒肆里,花夢的那一番話不停地在腦海里回響:劍鬼,黑衣劍客,白衣劍客,鬼婆婆……每一聲,每一句,都如潮翻涌,更不停息。 如果事情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樣,那么,一切的謎團(tuán)就解開了。 鬼婆婆為什么要挖那座墳,墳中為什么空無一物,以及,自己為什么要去殺花云鶴。 一切都解開了。 阮晴薇并不知道莫三刀是為何而沉默,她只是為他的沉默而沉默著,頂多,再為了今夜反常的阮岑。 他將那老婆婆抱進(jìn)院里來時,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嚴(yán)肅,與從未見過的緊張。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流露過除了冷漠以外的其他神色了吧?很多年了,無論什么天氣,什么日子,什么人,什么事,他都是那副頹唐、寡淡的面孔,唯獨今晚,終于有了一些些的變化。 窗戶上的兩個人影動了動,莫三刀與阮晴薇精神一振。 阮岑推開了門。 鬼婆婆拄著金杖,佝著腰站在他身邊,看向院中面色嚴(yán)峻的莫三刀,哂道:“你倒是收了個好徒兒啊。” 阮岑淡漠道:“不及你的合歡宮?!?/br> 鬼婆婆冷笑,一杖一步,佝僂卻倨傲地走下臺階,走過莫三刀與阮晴薇,走出小院。 阮岑忽然道:“站住?!?/br> 夜風(fēng)吹打著院角的梧桐樹上,卷飛一片又一片巴掌大的黃葉,阮岑站在風(fēng)中,冷漠道:“不要再插手蓬萊城的事,回你的不歸山去吧。” 鬼婆婆回頭,目光越過風(fēng)中飄零的梧桐葉,看向阮岑:“你以為,我動蓬萊城,還是為了你嗎?” 阮岑似乎一怔。 鬼婆婆唇角一勾,在漫天落葉中冷笑起來,大笑起來,在響遏山林的笑聲中,消失在了黑夜盡頭。 阮岑的目光凝固在虛空中,帶有一絲微不可見的呆滯與怒意,默了半晌,他才回過神來,目光投向了正一瞬不瞬盯著自己的莫三刀。 “你有話問我?!比钺_口,并不是問,而是陳述。 莫三刀也沒有猶疑,聲音斬截:“是?!?/br> 阮岑舉步往外。 “拿酒來。” 第24章 白衣劍客(二) 山坳里的風(fēng)總是靜默的,可即便再靜默,該落的葉,也還是會落。 那座孤冢,又被大大小小的梧桐葉覆蓋了,虛空里,仍有落葉在眼前飄蕩。梧桐樹好像就是這樣的,一旦入秋,就有永遠(yuǎn)也落不完的葉子,即使來年長了無數(shù)新葉,也仿佛還是拿來落的。 莫三刀抱著兩壇酒,抬頭望了眼這棵參天的樹,又垂下眼眸,站定了。 阮岑已在墳前席地坐下,莫三刀上前,把一壇酒遞給他。 師徒倆就在這樹下,冢前,面對面坐著,開喝了。 喝到一半,阮岑開口。 “問吧。” 莫三刀抱著酒,睜著有些朦朧的雙眼看面前荒疏、蕭條的山景,道:“您是白衣劍客,何元山。” 阮岑喝了口酒,目光一絲波瀾也無。 “嗯。” “鬼婆婆,是我?guī)熌?。?/br> “是?!?/br> “她是因為生了晴薇才變成這樣的?!?/br> “對。” 莫三刀往邊上望了一眼:“那這座墳?” 阮岑喝酒的動作猛然頓住,目光定格在落葉飄零的虛空中,兩眼發(fā)直,像失了神,像丟了魂。 “空墳而已,祭奠誰,里面躺的就是誰?!比钺栈啬前l(fā)直的目光,看回手里的酒,“你們祭奠她,這便是她的墳。”說完,仰頭就是一大口。 莫三刀啼笑皆非,轉(zhuǎn)開目光,一字字道:“那師父,是祭奠誰呢?” 枯黃的梧桐葉,像病榻上垂落的一只大手,絕望地掉下來,放棄了生命,放棄了一切。 他祭奠的那個人,是誰呢? 那個已消失在山川云天,卻無法消失在心扉的人;那個永遠(yuǎn)與一個黑色身影結(jié)伴嬉笑,總不肯回頭看自己一眼的人;那個明明被傷得千瘡百孔,體無完膚,卻臨死也不許自己替她報仇的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