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花玊面冷如霜, 僵立在沸騰的人群里,狠狠握緊了拳頭。 便在這時(shí),花云鶴突然起身了。 眾人瞪大雙目,只見花云鶴來到張靖山面前,冷然道:“張掌門,借過?!?/br> 花云鶴人高如山,一雙寒眸,壓得張靖山呼吸一窒,饒是心下不愿,竟也本能地往邊上側(cè)了側(cè)身子。 花云鶴身影一閃,猛飛至張靖山身后,探手便向那位青云門的門主遺孀傅夫人抓去。傅夫人大驚失色,手腕在袖中振起,欲作還擊,然藏掖于袖里的玉峰針還未及發(fā)射,花云鶴那只大手已迅如猛虎張口,吞沒了她面前的日光。 電光火石間,一道刀風(fēng)赫然劈空襲來,徑直掃向花云鶴掌心,其時(shí)另一只大手將那傅夫人猛拽到了廳門的門檻邊上,堪堪躲過了花云鶴的這一擒拿。 眾人目定口呆。 拔刀擊向花云鶴、拉開傅夫人的人,是六門聯(lián)盟中親友中的一刀門新任門主,可是他手中拿的,卻不是一刀門中慣用的樸刀,而是一把刀身修長、形似禾苗卻沒有完整刀尖的長刀。他的后背上,還有這樣一把沒有出鞘的刀。 花夢定睛看向這兩把刀,心神一震。 花云鶴低頭掃了眼自己掌心的刀傷,再一抬眸,望進(jìn)一雙褚褐色的瞳眸里,唇梢揚(yáng)起一抹似有又無的笑。那一刀門新任門主的腳尖在大理石地面上微微向后一劃,似乎預(yù)備要逃,花云鶴一笑出聲,“嗖”地欺身而上,那新任門主眼見逃脫不得,反手拔下背上的另一把刀,卻并不是拿刀格擋,而是星速卸下那刀的刀刃,將它與手上那刀并成了一刀。 這一刀,長五尺,刀鋒犀利,刀尖利落,是一把標(biāo)準(zhǔn)卻又罕見的苗刀。 這一刀,斬破了花云鶴的掌風(fēng),也斬破了花云鶴的防線。 那新門主雙眸一凜,雙手緊握那刀,連環(huán)突進(jìn),刀風(fēng)虎虎,仿佛凌空激射下的袖箭,所及之處,殺氣凌人,令一堂人退避三舍。 花云鶴手無寸鐵,一時(shí)間連連閃避,唇梢那笑已蕩然無影,他緊盯著這把明銳凌厲、血光隱現(xiàn)的刀,黑不見底的雙瞳里竟閃現(xiàn)出一抹震愕無措。 便在他失神剎那,臂膀上已被那新門主劃開了一道口子,花玊斂眉,掌在腰間劍鞘上一震,一柄寒劍凌空向花云鶴飛去。花云鶴揚(yáng)手接劍,反身震開那把赤色苗刀,那新門主立時(shí)吃力,向后疾退半步,又一鼓作氣揮刀殺來,迎著花云鶴凌厲的劍法橫削直斬。花云鶴劍飛如電,銀星點(diǎn)點(diǎn),刺得那刀震耳地響,卻竟打不垮對方的攻勢,反抱薪救火似的,激得那刀大綻血光。眾人瞠目結(jié)舌,紅葉堂、明月山莊中人驚得站直身來,眼見著花云鶴劍氣漸轉(zhuǎn)虛浮,那新門主則刀揮如狂,輾轉(zhuǎn)連擊,一時(shí)身摧刀往,刀隨人轉(zhuǎn),刀、人渾然一體,勢如破竹。 眾人驚駭交集,震驚于這幾乎與“九鬼一劍”一樣快、狠、準(zhǔn)的刀法,也恐懼于這竟能讓他們聯(lián)想到“九鬼一劍”的刀法。他們鼓睛暴眼,心如擂鼓,一瞬不瞬地盯著這一場狠斗,盯著那新門主的刀,也盯著花云鶴的劍。 他們辜負(fù)自己疲憊的眼睛。在花云鶴與那新門主過了八十招后,他們等來了那令天下人談之色變的一劍。 這一劍,是被號稱為天下最快的一劍,天下人都躲不過的一劍。跟以往任何一次觀劍一樣,他們沒有看到這一劍是如何起勢的,如何出招的,如何破敵的,他們只是看到了這一劍的結(jié)果??墒?,這一次的結(jié)果,卻跟以往任何一次都有些不同。 刀劍聲鏗然而止,花云鶴劍尖直指烈日,劍尖上,沒有血,有的,只是日光在尖鋒上折射出來的數(shù)道寒芒。 那個(gè)拿苗刀的人消失了。與他一并消失的,還有那位傅夫人。 他和天下人一樣,也沒有攔下花云鶴的“九鬼一劍”。但他躲過了這一劍。 花云鶴緩緩把劍放下,面朝烈日,雙眸卻寒如玄冰。 花夢從人群中猛站起來,不等花云鶴下令,拿上劍追向廳外?;ǐT眸光一凜,將身旁韓睿的佩劍卸下,飛身跟去。 *** 英雄堂就在蓬萊城前院,與城門僅一庭之隔,防衛(wèi)雖然森嚴(yán),卻根本無法攔下一個(gè)能與花云鶴過上八十余招的人?;▔魶_出堂外,面前已杳無人影,心念疾轉(zhuǎn),立即提氣躍出城墻,向下山方向的一片密林追去。 穿林是下山唯一的路,花夢了如指掌,幾個(gè)閃身飛躍而下,截下了那兩人。 山風(fēng)卷過,枝葉震響,花夢站立在一片落絮里,定睛看著那一刀門新門主和他身旁的傅夫人,面色冷然。 那新門主雙眸亦是微沉,卻并沒有握刀,只是與花夢互望著,倒是他身旁那位傅夫人神情驟冷,袖中寒光乍現(xiàn),欺身向花夢殺來?;▔魮]劍迎上,劍尖圈轉(zhuǎn),將那傅夫人手中的雙短劍纏住,反身一掌向她胸脯打去,那新門主這才閃身攻來,一拳截下了花夢這掌。花夢掌心吃痛,心下更怒,回劍刺來,猛若疾風(fēng)驟雨,連掃那新門主面門、上盤七個(gè)xue道。新門主雙眉一斂,提刀應(yīng)對,刀卻并不出鞘,任那劍刃在鞘上刮出霍霍火光。 花夢漸占上風(fēng),攻得那新門主連連后退,卻在這時(shí),后背一凜,回頭看去,正是那傅夫人從上空揮劍殺來,其時(shí)日影下寒光閃爍,赫然是一片暗器?;▔艋貏σ粨酰^而軟腰讓過數(shù)枚玉峰針,那傅夫人一招未成,雙劍飛舞,眨眼又攻至花夢跟前?;▔裘夹囊货荆鍪稚月?,臂上立即受傷,一時(shí)又氣又惱,長劍直上直下,猛攻而前。 傅夫人不料她突然發(fā)力,雙手虎口竟一陣發(fā)麻,短劍險(xiǎn)些脫手?;▔舫脛僮窊簦笫职迅捣蛉说亩虅σ焕U,回劍便向她胸口刺去。卻在這時(shí),手中長劍一顫,劍刃震動(dòng),嗡嗡作響,花夢定睛看去,劍尖前刀光耀目,那新門主拔了刀,攔下了這一劍。 花夢望向那雙褚褐色的眼,怒意難遏。 那新門主微微偏頭,向他身旁的傅夫人道:“你先回去?!?/br> 傅夫人皺眉道:“那怎么行?” 新門主也不多言,只是橫她一眼,傅夫人便抿了抿唇,竟似有些怕他生氣般,掙扎片刻道:“蓬萊城一定派人追來了,你別戀戰(zhàn)?!边@才提氣一躍,先行去了。 落絮翻飛,花夢隔著片片殘葉望著那雙旋渦似的眼眸,恨聲道:“莫三刀,你瘋了嗎?” 那傅門主聞言一笑,伸手在耳后一揭,撕下了張人*皮面具,面具后,是一張古銅色的、英俊的臉。 “你就當(dāng)我瘋了吧?!蹦栋讶?皮面具往地上一扔,回刀入鞘。 花夢氣得臉色發(fā)青,正要發(fā)作,林外倏然響聲大作,莫三刀眸光一凜,不等花夢反應(yīng),霍地欺身而來,一手封住花夢xue道,一手拔刀,封住了花夢咽喉。 一道幽冷的聲音從密葉后傳來:“合歡宮即便要?jiǎng)优钊R城,也還不敢直接在我和夢兒身上動(dòng)手,誰給你的膽量,讓你拿刀比著她?” 紛飛的碎葉下,花玊腳下更不停頓,劍尖拖曳在地,領(lǐng)著一眾親衛(wèi)從參天古樹后舉步走來。莫三刀深吸口氣,刀刃慢慢往花夢頸上貼去,盯著花玊那雙陰鷙的眼,挑唇道:“我莫三刀胡作非為慣了,不需要?jiǎng)e人給膽量?!?/br> 花玊眉目一冷,停了下來:“放人。” 莫三刀道:“給我一匹馬。” 花玊強(qiáng)調(diào):“我說,放人。” 莫三刀抿唇,猛地一壓刀身,那鋒利的刀刃立刻在花夢雪白的脖頸上割開了一道口子。 花夢呻*吟了聲,心下一凜,花玊臉色亦大變。 莫三刀緊握刀柄,緩緩道:“我說,給我一匹馬 ?!?/br> 花玊眼底風(fēng)云齊涌,拖曳在草地上的劍尖隱隱震動(dòng)。 “大哥!”花夢突然出聲,喝止了花玊將要出招的劍,并用求助的眼神望著他道,“給他馬?!?/br> 花玊瞳仁微縮,手背上青筋突起,沉默良久,才向身后的親衛(wèi)吩咐道:“去牽馬。” 馬牽來后,莫三刀把花夢腰上一環(huán),抱著她躍上了馬背,卻仍是以刀將她挾在胸前,花夢皺了皺眉。 花玊怒道:“你還不放人?” 莫三刀道:“我什么時(shí)候說過你給了馬,我就會放她?” 花玊橫眉。 莫三刀笑道:“放心,我不會殺她,日暮前,保準(zhǔn)完璧歸趙?!闭f著,一抽韁繩,欲行又止,轉(zhuǎn)頭提醒花玊:“別跟過來。” 第35章 黑衣劍客(六) 山風(fēng)陣陣, 落葉沖天,一匹駿馬從飛絮紛紛的林間馳出,卻并不順路下山, 而是在調(diào)頭向一條極其隱蔽的小徑行去。那小徑荒草及膝之高, 周遭樹茂如傘, 崎嶇又陡峭, 也不知是通向何方。 莫三刀放慢馬速,扔了韁繩, 任那馬在荊棘叢生的幽徑上自走自路。點(diǎn)點(diǎn)碎金從密密匝匝的樹葉層里滲下來,映入兩人眼里,莫三刀從衣襟里掏出一張方巾,單手抖開,旋即低頭, 把花夢脖頸上微微滲血的傷口包扎起來。 花夢僵硬的身子微震,還不及反應(yīng), 莫三刀低沉的聲音已落入耳里:“傷口很淺,不會留疤的?!?/br> 他邊說邊包,手法倒也嫻熟,三兩下便把結(jié)打好了。 男性的氣息與溫度卻還殘留于咫尺, 花夢心跳莫名加快, 惱道:“把我的xue道解開!” 莫三刀輕笑。 “你當(dāng)我傻嗎?”他重新拎起韁繩,雙臂隔著一層虛空把花夢圈在懷里,“上次說了句花家人的壞話,你就敢揪我的耳朵逼我道歉, 這一次, 還不要?dú)⒘宋???/br> 他輕飄飄地道來,卻充滿戲謔與輕挑之意, 令花夢氣結(jié)。 莫三刀垂眸望著她微微泛紅的耳鬢,心里有一絲細(xì)不可察的得意,然念及待會兒要向她說的話,微揚(yáng)的唇角又黯然壓下,雙腿在馬背上一夾,驅(qū)馬攀上山崖。 小半柱香,兩人終于抵達(dá)高崖之上,巖松葳蕤,天高云開,半座登州城盡在眼下。莫三刀勒馬停在巖松樹蔭底下,環(huán)目四顧一遍,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兩個(gè)時(shí)辰后,xue道自會解開,你先在這兒看看風(fēng)景吧?!蹦墩f罷,扔下韁繩便欲下馬,卻突然被花夢喝止:“等等!” 莫三刀下馬的動(dòng)作一滯,低頭去看她。 斑駁的松葉剪影投映在她巴掌大的臉上,耳鬢的紅已消散不見了,只是長長的眼睫毛還在不住地扇:“你把我一個(gè)人扔在這兒,又封了我的xue,我若是遇上了歹人怎么辦?” 莫三刀啞然失笑:“不會吧,這可是你們蓬萊城的地界?!?/br> 花夢眼里的擔(dān)憂與戒備卻不減:“現(xiàn)如今江湖各派皆匯集在蓬萊城,他們對我們的態(tài)度如何,剛剛你也都看在眼里?!?/br> 莫三刀抿住嘴唇,瞳仁里微微一黯。 花夢略吸一氣,又道:“待會兒要是被長風(fēng)鏢局的人碰上,我一死也便算了,可要是被逍遙派中駱祈那般的好色小人盯上,我……”說及此處,竟哽咽而止。 莫三刀皺緊眉頭,又看了看花夢的臉,他無法不承認(rèn),瑩瑩日照下,這張膚如凝脂的臉,確是姿容昳麗,撩人心神的。 沉吟少頃,莫三刀解開了花夢的xue位。 手剛一離,便是天旋地轉(zhuǎn),緊接著身上驟痛,待得回神,莫三刀人已被花夢扣在了身下。 眼前,日光頓黯。 花夢單膝壓在莫三刀胸膛上,左手將他雙腕扣押在他頭頂,右手拔劍封住了他的咽喉。一氣呵成。干脆,利落。 莫三刀微虛眼眸,望著松葉下這張殺氣騰騰的臉,無聲一笑:“你真的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會騙人的女人了?!?/br> 花夢膝蓋用力,順勢把手中的劍往他頸上貼去,語氣森冷:“你跟鬼婆婆到底什么關(guān)系?” 莫三刀胸上吃痛,咽喉又被利刃抵住,不禁皺了皺眉,想要調(diào)侃兩句,可對上的卻是花夢一雙半點(diǎn)也含糊不得的爍亮的眼睛,略一沉默,只得坦言:“她是我?guī)熌?。?/br> 花夢瞳孔一震。 這反應(yīng)實(shí)在是在他意料之中,莫三刀笑,笑中有幾分自嘲:“我?guī)煾福褪前滓聞?,何元山?!?/br> 花夢身子不禁發(fā)顫,氣道:“那你為什么不早說?!” 莫三刀緊抿唇角,低低道:“我也是那天晚上才知道的?!?/br> 花夢神色嚴(yán)厲,將信將疑,莫三刀誠懇地望著她,繼續(xù)道:“那天晚上,是我?guī)煾妇茸吡怂?,雖然她于我并無恩情,但畢竟是我?guī)熋玫哪赣H,我即便不救她,也不能害了她?!?/br> 鬼婆婆與合歡宮,都是他借偷盜陶府寶刀龍牙之名引出來的,當(dāng)初全是為與蓬萊城做交易,找出那個(gè)挖掘自己師娘墳?zāi)沟娜耍F(xiàn)下想來,真真是陰差陽錯(cuò)。 花夢心內(nèi)又驚又氣,手中長劍抵著莫三刀脖子,既想割下去,又不忍割下去,僵持半晌,都只是跪在他身上不發(fā)一言。 莫三刀似乎看出來了,咧開嘴角輕輕地笑,重又變成那副不羈神態(tài):“放了我吧,你又舍不得殺我。” 花夢臉上一熱,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把劍一壓,干脆、果決地在他頸上割開了一道口子。 莫三刀始料未及,悶哼一聲后,揚(yáng)眉:“你可真是睚眥必報(bào)?!?/br> 花夢松開他,起身回劍入鞘,莫三刀摸摸自個(gè)的脖子,又揉揉那被箍得發(fā)青的手腕,齜牙咧嘴地坐起來,側(cè)目看去,見她一臉漠然地上了馬,攥住韁繩道: “既然她于你并無恩情,那以后蓬萊城與合歡宮的事,還請你不要插手?!?/br> 日照瑩瑩,她眉眼昳麗依舊,卻如覆寒霜。 “你我,也就此別過吧?!被▔粢徽Z說畢,決然抽韁,一抹熱烈的紅影在蒼松后絕塵而去。 莫三刀眼底的笑影漸漸消散,一如視野里破碎的滿天飛塵,他垂下眼睫,把按在脖子上的手拿下來,望著掌心的鮮紅血跡,喃喃自語: “好歹我還替你包扎了傷口,你卻就這樣走了……”眉頭不禁蹙起來,憤憤然地,“學(xué)也不學(xué)點(diǎn)好?!?/br> 烈日炎炎似火燒,連風(fēng)也令人窒悶起來,莫三刀瞇眼朝那高懸在蒼穹上的火輪望了眼,估摸著時(shí)辰已差不多到了巳時(shí)二刻,以阮晴薇的腳力,應(yīng)該是回到蕭山了。 想到這一層,便爬起身來,沿著崎嶇山徑信步下山。這回與阮晴薇冒充一刀門新任門主與傅夫人赴會攪局,事發(fā)突然,還來不及請示阮岑,也不知道回去后會被會挨批。那夜阮岑黯然離去,沒留下任何口信,甚至連這事兒能不能坦白與阮晴薇都沒有表態(tài),莫三刀回屋后,硬是被阮晴薇纏問了一夜,險(xiǎn)些漏嘴,情急之下,只好先將合歡宮冒充蓬萊城殺人一事全盤托出,并議定了今日攪局的計(jì)劃。阮晴薇對蓬萊城的事一向積極,聽了這個(gè),便也不再糾結(jié)鬼婆婆的事了。 入林后,暑氣熏蒸的世界一下子清涼下來,也清靜下來,縱使風(fēng)聲四起,也是另一番的恬然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