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那棺槨內(nèi)躺著的,正是鬼婆婆。 花夢從旁邊遞了三炷香來,和顏悅色道:“斯人已去,恩怨兩休。張掌門既然都來了,不妨也上柱香吧?!?/br> 張靖山身軀僵硬,竟是半晌不動,了緣師太在后氣極反笑:“你怕不是魔怔了吧?這些邪佞害死我們門下多少弟子?我恨不能毀棺鞭尸,寢皮食rou以消心頭之恨,怎可能給她們上香祭拜?!” 花夢面色不改,向了緣師太微微一笑,道:“師太,自古死者為大,您乃修道之人,德高望重,怎可當著眾多亡靈之面,說出毀棺鞭尸、寢皮食rou這樣殘忍的話?” 了緣師太本便一腔怒火,這廂被花夢明勸暗諷,當即怒目而視。 花夢又道:“再者,您與貴派弟子遇險,是為攻入不歸山奪取盟主之位,一無人脅迫,二無人謀算,合歡宮奮力反擊,不過為求自保,貴派弟子的不幸,怎能全都算在她們的頭上?現(xiàn)如今,合歡宮因內(nèi)斗玉石俱焚,連我這個被她們反復算計的小女子都能以水洗血,放下恩怨,師太何等身份,眼界肚量,難道還不如我嗎?” 了緣師太被氣得一口氣險些上不來,面色由青轉(zhuǎn)白,又由白轉(zhuǎn)紅,她身后形容狼狽的林芊芊發(fā)指眥裂,正要沖將上來,卻被莫三刀一刀插在地上,擋住去路。 “你這是何意?!”了緣師太罵道。 莫三刀握刀而坐,神態(tài)不遜:“剛剛花三小姐已經(jīng)說了,死者為大。師太如果想打架,還請移步殿外,我們放開手腳,痛痛快快地打?!?/br> 了緣師太迎上他看似平靜、實則洶涌的眼神,不知何故,心頭竟隱隱一震,再看堂內(nèi)的張靖山始終站立不動,一聲不吭,頓感孤立無援,只好強忍不悅:“我們九死一生趕到這兒來,是為剿殺邪佞,匡扶正道!我平白無故的,跟你打什么?!” 莫三刀聽到“匡扶正道”四字,失聲輕笑:“那可惜了,蒼天有眼,邪佞已滅,這人間正道已經(jīng)回歸本位,無需師太勞心了。” 了緣師太又是一陣氣短,深喘半晌方道:“好啊,那你倒是說說,這蒼天是如何有眼,如何令正道回歸的?你們方才口口聲聲說什么因內(nèi)亂而玉石俱焚,總不成合歡宮上上下下一個殘兵敗將也不剩,全都死了個干干凈凈吧?先前在不歸山上,你們與那鬼婆婆一同消失,誰知是不是暗中勾結(jié),里應外合,設了個障眼法來迷惑我等!” 眾人聽了緣師太這般剖析,大覺有理,紛紛附和,花夢輕蔑冷笑:“障眼法?師太,你當合歡宮的一主二護法皆是呆鳥夯貨,會為了逼退你們舍命設下障眼法?” 了緣師太尚且沒有進入靈堂驗尸,并不相信水含煙等人皆已殞命,張口回道:“那萱娘詭變多端,陰險難測,什么妖術(shù)沒有,誰知是不是弄了些假死之藥來欺人耳目!” 花夢“哈”的一笑:“師太可真是心細于發(fā),明察秋毫。好,眼下四具尸體都擺放在這兒,師太既心中存疑,還請親自上前驗尸?!?/br> 了緣師太見她神態(tài)坦然,眸光爍亮,一時微微怔住,可話已放出,加之心有不甘,只能應聲前去,卻不想,剛一踏入靈堂,猛聽張靖山道:“不必了?!?/br> 眾人一震。 了緣師太一只腳僵在臺階上,幾乎疑心聽錯。 張靖山把目光從鬼婆婆的尸首上撤開,冷漠道:“尸體無炸?!?/br> 人群里霎時一陣驚聲。 了緣師太瞪目道:“張大哥,這兩個小兒刁滑得緊,你休要被他們蒙騙!” 張靖山轉(zhuǎn)過頭來,日光底下,竟是一張陰鷙的臉,嚇得了緣師太膽戰(zhàn)心驚。 “你信不過他們,也信不過我嗎?”張靖山冷面霜眉,了緣師太一時竟啞口無言。 張靖山負手轉(zhuǎn)身,沉默少頃,突然拿過花夢手中點燃的三根香,垂著眉眼插入了香爐之內(nèi),他身后兩派弟子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這幕,紛紛瞠目結(jié)舌。 “尸體有四具,為何只給兩人入棺?”張靖山垂落雙袖,向身邊的花夢質(zhì)問,聲音不惡而嚴。 花夢收斂心神,回道:“原本是想全都入殮的,可惜找來找去,也就只找到兩口棺木。我想著,那萱娘和朱宏文情意相投,恩愛非常,分棺而眠反是不好,索性就委屈他倆,先暫時在草席上躺些時候了。”她說得天真爛漫,一臉驕縱、狡黠的笑意,“雖然寒磣些,但總歸也是比翼連枝了,張掌門您說是吧?” 張靖山審她一眼,不置可否,繼續(xù)盤問:“你們是如何在內(nèi)亂之中活下來的?喚雨山莊的白大公子和他所帶的女娃娃又在何處?” 花夢聽他問起這茬,蹙眉輕嘆,臉上流露委屈之色:“我們與張掌門分開之后,何嘗又不是險境重重?合歡宮內(nèi)亂當夜,我們剛巧逃離幻境,下得山來,眼見宮中各處殺聲陣陣,火光連連,哪里還敢上前半步?只能縮頭烏龜似的躲在山腳不敢出聲。當時我們個個重傷在身,奄奄一息,但凡被一個宮女發(fā)現(xiàn),都足以當場斃命……那白大公子和阿冬眼下便還躺在天機臺里,生死未卜,至于我和莫少俠……能殘喘至此,實是上天庇佑了。” 張靖山眸色變幻,向堂外一名弟子吩咐:“去天機臺看看。” 那弟子當下領命而去。 花夢所言半假半真,見張靖山不疑其假,反信其真,心下自然不懼。 “張掌門是不信我嗎?”花夢反客為主,眨眨眼道,“我是女子,自然不方便當眾驗傷,莫少俠給大家看一看,倒是不打緊的。”說罷,便走到莫三刀身旁去,示意他脫衣。 莫三刀當著一眾峨眉女弟子的面,心下自然不愿,可又只能配合,一時只能沉著個臉將上衣脫掉,露出一身微微滲血的大小紗布來。 在場眾人一見,紛紛倒抽口氣。 花夢眉心亦是一蹙。 張靖山舉步走來,探指覆上莫三刀的天柱、大椎兩xue,查探片刻,默然收回手去。了緣師太急切道:“如何?” 張靖山負手而立:“的確傷得很重。” 了緣師太大失所望,抱著拂塵,滿臉郁悒道:“那眼下該如何是好……” 她這一句沒頭沒尾,但在場眾人都聽出了其弦外之音。合歡宮平白覆滅,花云鶴讓位之言便成了個空頭支票,他們歷經(jīng)萬難殺入此處,面前這樣的結(jié)局,一時之間哪能接受? 花夢端詳眾人神色,見他們憂的憂,怒的怒,恨的恨,悔的悔……略一沉吟,緩緩說道:“合歡宮既然是自行消亡的,這盟主之位,恐怕就得換個方式來讓了。諸位英豪不辭萬難,前來合歡宮為蓬萊城討要公道,晚輩銘感五內(nèi),在此謹代家父謝過?,F(xiàn)如今,這宮中橫尸遍野,實在不宜久留,還請張掌門和師太以大局為重,早日班師,前往鄙城就讓位盟主一事與家父細細商議。” 這一番話,既是穩(wěn)定眾人情緒,又是委婉逐客,張靖山與了緣師太到底老練,豈會看不出來,了緣當下駁道:“一盟之主,一言千金,豈可說改就改?” 眾人見她反對,紛紛稱是,花夢道:“可合歡宮是……” 了緣師太凌然打斷道:“為滅jian邪,我等不顧生死,披荊斬棘,雖無功勞,卻苦勞累累!在場諸位,何人身上的傷不是為除掉合歡宮而挨?不歸山中,哪一個江湖同仁不是因令尊的讓位之辭殞命?如果就因合歡宮自取滅亡而作廢條約,豈非太令人心寒?!” 眾人聽到這里,自然已是義形于色,怒憤填膺,花夢自知人微言輕,一時半會兒難以轉(zhuǎn)圜局面,只好說道:“那依師太看,該當如何?” 了緣師太卻又沉默,只看張靖山。 紛飛白幡里,張靖山眉宇之間一派肅嚴,逆于日光之下,更顯不可侵犯:“既然功勞已無從評定,那不妨,就以苦勞來論功吧?!?/br> 眾人皆是一震,花夢更是匪夷所思。 只聽張靖山慢慢道:“這苦勞,自然也不能單以某一門一派的損失情況來定,不然,弱者反成贏家,必遭天下人笑話。第一個闖出不歸山、進入合歡宮并且還不損一兵一卒的,是花三小姐與莫少俠一行,此等能耐,乃至運氣,我們心服口服,不敢非議。可惜,花三小姐本是蓬萊城中之人,不宜作為競選對象,白公子重傷不醒,顯然能力有限,故依張某之見,不妨便推舉刀法卓絕、大難無虞的少年英雄——莫三刀莫少俠,為新一任武林盟主吧?!?/br> 莫三刀原本正在穿衣,突然喜從天降,登時被砸得眼冒金星。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墜子”扔的1顆地雷,灌溉的20瓶營養(yǎng)液! 謝謝小天使“悠游的yoyo”灌溉的1瓶營養(yǎng)液! —— 張靖山:“花老賊,我們要這小子當武林盟主,你讓是不讓?” 花云鶴:“讓?!?/br> 張靖山(內(nèi)心戲):“太好了,可以準備neng垮蓬萊城了?!?/br> 花云鶴(內(nèi)心戲):“太好了,可以準備認兒子了?!?/br> 第78章 盟主(四) 慘白的喪幡在風里烈烈飄蕩, 一個靈堂內(nèi)外鴉雀無聲,了緣師太幾乎疑心自己聽錯,半晌才吶吶出聲:“張大哥, 你剛剛說什么?” 張靖山眉目不動, 直視堂前握刀箕踞的褐衣少年:“我剛剛說, 愿推舉莫三刀莫少俠為新任武林盟主?!?/br> 余音落地, 又是一陣石破天驚。 眾人鼓眼努睛,惶然不知所措, 了緣師太更是神慌意亂:“你……你這是?” 張靖山自知她所驚為何,向她微露一笑,道:“你我殫精竭慮,死里逃生,本便不全是為爭名奪利, 與其回去再為盟主一位攪得江湖雞犬不寧,不如舉賢任能, 蔭庇后生。我看這莫少俠年紀雖輕,卻舉止磊落,心性純良,他日繼任盟主之位, 或可大有作為?!?/br> 了緣師太心念起伏, 仍舊惶惶難安:“可他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子,過去還干的是那偷盜勾當,就這么當上盟主,何人肯服?” 張靖山雙目爍亮:“英雄不問出處。再者, 有你我作保, 何人敢不服?” 這一句,有如鐘鼓在了緣師太腦中驟然敲響, 她眼中一亮,終于領會過來,胸中登時嘭嘭亂跳。 張靖山見她開竅,提唇輕笑,復看向莫三刀道:“不知莫少俠意下如何?” 莫三刀已經(jīng)從天降之喜中清醒過來,很有自知之明地道:“受之有愧,張掌門還是另擇高明吧。” 張靖山眉眼含笑:“虛懷若谷,果然是個能擔大任之人?!?/br> 莫三刀:“……” 張靖山看向花夢:“花三小姐可有異議?” 花夢神色微顯凝重,沉吟一瞬,開口道:“無異議?!?/br> 張靖山朗笑,竟也不再詢問莫三刀,與了緣師太對視一眼后,領著各自的人拂袖去了。 祭臺香爐內(nèi),三炷香火已燃至盡頭,莫三刀愁容滿面地轉(zhuǎn)過身來,望向花夢:“你剛剛怎么不站在我這一邊?” 花夢垂落眼睫,眉間深蹙:“因為沒有用。” 莫三刀擰了擰眉。 花夢道:“他們現(xiàn)在最害怕的,是我爹借勢反悔,想竊取成果,對外宣稱合歡宮是被自己所滅,又礙于我們倆在,拉不下那張老臉。左右權(quán)衡,自然就只好先把那香饃饃往你懷里擱上一會兒,等他們拾掇妥當之后,再行來取了?!?/br> 莫三刀冷笑:“說來說去,就是讓我來當個傀儡嘛?!?/br> 花夢知他氣惱,輕聲寬慰:“總好過直接將我倆滅口吧?” 張靖山、了緣為走到今天這步,可謂傾盡所有,面對這幾乎血本無歸的結(jié)局,難保不會一不做二不休,將他們當場滅口,以昭示天下人合歡宮乃自己所滅,榮繼新任盟主。莫三刀哪里會想到這樣一層,即便是聽花夢道來,也猶自難以置信:“武當、峨眉到底是流芳百世的武林正派,怎可能如此不堪?” 花夢看他一臉忿色,沉默片刻方道:“你心太善了?!?/br> ——你心太善了。 莫三刀一個激靈,猛覺這句分外耳熟,定神一想,想起是半年之前自己在飛云峰頂向阮岑討教“歸藏三刀”時,阮岑回應給他的一句話,整個人不由呆了一呆,待回過神,花夢已察覺到了他的失態(tài)。 “你怎么了?”日色漸薄,花夢站在斜陽之中,眸中柔光閃爍。 莫三刀匆匆避開她的注視:“沒什么?!?/br> 花夢微一蹙眉,繼而若有所思地轉(zhuǎn)開了頭。 *** 武當、峨眉兩派人離開靈堂之后,順勢歇在了摘星臺的兩處偏殿里,食物、茶水、傷藥皆取自天機臺。那里的尸首還來不及清理,放了三五日,自然惡氣熏天,了緣師太擔心瘴氣彌漫,引發(fā)瘟疫,便不敢久留,休憩兩日后,當即催促著張靖山下令撤離。 莫三刀與花夢借口要等白彥蘇醒,沒有同他們一道離山,只是心系阿冬傷勢,便將人交予了張靖山,托他出去后盡快送阿冬到何不公那兒診治。張靖山不愧為莫三刀的第一“擁護者”,二話不說,便吩咐弟子將阿冬接過,復又左叮嚀、右囑咐,讓莫三刀離山后務必先去武當見他一面,見莫三刀誠懇應下,這才去了。 眾人散去,山中的人氣也一并大散,晨起,是云迷霧鎖,寒氣逼人;入夜,是鬼火狐鳴,幽幽慘慘。莫三刀將白彥接到了摘星臺,次日平旦,便獨自去了靈堂,找來架板車將鬼婆婆的尸首拉起,默默帶去山下火化。 秋露凋傷,大火舔舐在殘敗的夜色里,被蕭瑟的山風卷上天際,莫三刀坐在冰冷的巖石上,望著那一大片鮮艷的火,默默出神,過不少頃,忽見那片火光之后緩緩走來一個人影,嚇得一站而起。 那人身形高挑,雖著勁裝,卻顯然是個女子,莫三刀心中費解,又微微忐忑,待看清來人面貌,更是大大一驚:“玄鳳?” 那自火堆后默默走來的人,正是先前率眾宮女從后山撤走的玄鳳。 玄鳳走至莫三刀跟前,轉(zhuǎn)頭望了眼被大火埋葬的鬼婆婆,方一撩衣袍屈膝行禮。莫三刀忙將她虛扶而起,心中驚疑未定:“你怎么回來了?” 這一湊近,方見她眼中有淚,莫三刀震了震,張開口,卻又不知該如何措辭安慰。 幸而玄鳳并非失控,聲音仍是冷靜如常:“我來送婆婆最后一程?!?/br> 莫三刀聽到這句,更是如鯁在喉,低下頭,默了好半晌才道:“其他人,都平安撤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