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特妮斯斜倚在高腳椅上，用芊芊的手指挑起幾縷煙絲，圈圈繞繞著疊進自己的煙管。侍立在一旁的侍女躬身, 幫她續(xù)上火。

    “大人？”

    “……她怎么樣了？還沒有醒過來？”

    “是的?！?/br>
    侍女不用特意詢問也明白這個“她”指的是誰——自那只弱小的魅魔被伊莉雅從人間綁架至此, 達特妮斯幾乎每天都要提上幾次，問上幾句。

    說實話，侍女并不明白族長對惡魔小姐如此重視的原因。她明明只是個離經(jīng)叛道，不肯強大自我的弱小魅魔——即便是大人, 也被當年她堅持前往人間的行為傷透了心。

    “怎么了？這樣看我。”

    侍女連忙低下頭：“抱歉，我只是——”

    “我明白?！?/br>
    達特妮斯揮揮手，眼神悠遠：“你在想我為什么重視她？或者, 為什么我那么重視她, 卻放她去了人間？”

    “……大人，我并沒有質(zhì)疑您的意思, 只不過……”

    達特妮斯豎起食指，輕輕按住了侍女的嘴唇。后者臉上浮起了紅暈。

    “過來，孩子……”世間最強大的魅魔向這位備選寵物招招手, 收攏的手臂環(huán)過她的后頸, 而另一只手依舊捏著細長的煙管，送到自己嘴邊，悠悠吸了一口。

    紅著臉的侍女爬到她身邊, 望著達特妮斯吐出形狀完美的煙霧。她眼神恍惚地表白自己：“您的頭發(fā)真美。就像海浪?！?/br>
    達特妮斯笑笑。她挑起自己淡褐色的卷發(fā), 像逗狗那般在侍女眼下晃了晃。后者目露癡迷。

    “這個顏色……不，并不美。只是照著焦糖仿造而成的罷了?！彼跣醯氐袜?，挑起侍女的下巴, “想聽個故事嗎？親愛的？”

    【世界a】

    她本是一只普通的魅魔信徒。

    就像許許多多弱小的生靈一樣。不起眼，不突出, 好歹擁有一個平平無奇的名字以證其存在。

    她是那座宅子里的一個蒼白背景，也本應是未來的圣戰(zhàn)里的一具尸體——起初，她平平無奇。

    只除了一點。魅魔小信徒負責神明繼承者的窗臺。

    她的工作，就是挑選新鮮的花朵，定期更換那位大人的花瓶，裝飾她的房間窗臺。

    她每一天都偷偷地看著那位光彩照人的大人，看著她焦糖色的卷發(fā)，看著她意氣風發(fā)的指點布陣，看著她凝眉調(diào)配藥劑，看著她徜徉于那些形形色色的異教徒之間——

    他們都說，那是神明達特妮斯的繼承者。是注定名留史冊的大人物。

    她是如此的仰慕那位大人啊。

    “嘿……咳，請問，是你負責我房間的鮮花更換嗎？”

    某一天，她被心里最崇拜的對象叫住了。第一次，她那平平無奇、樸素無比的普通名字——

    “蘇珊？你是蘇珊吧？咳……請問，紅薔薇的花語是什么，你知道嗎？”

    蘇珊。多么平凡的名字。一點都不優(yōu)雅，不動聽，卻被仰慕的那個人輕輕念了出來。

    蘇珊屏住了呼吸。

    “大人、我、我、我——”

    “噗?！笔邭q的惡魔小姐彎了眼睛，摸摸這只年幼信徒的腦袋。

    “別緊張，喘口氣，慢慢來。”

    大人和她說話了。

    大人稱呼了她的名字。

    蘇珊高興極了，同時又有些疑惑：大人嫌棄魅魔信徒們在小花園里胡天胡地的行為，特別是那一大片種植來示愛的薔薇花——所以，蘇珊從未將薔薇擺上她的窗臺。

    “那、那個、紅薔薇的花語是——”

    【我與你陷入熱戀?！?/br>
    惡魔小姐的臉色“唰”一下變紅了。思考片刻后，又由紅變青。

    “我就知道！”她小聲咕噥著，“那混蛋絕對是隨手從花園里捋了一朵！去他的‘精心挑選’！”

    從那時開始，蘇珊逐漸與惡魔小姐相熟。有時，當她挎著花籃在窗臺下更換鮮花，惡魔小姐就會打開窗戶，親切地與她搭話。

    也不全是關(guān)于花的問題，她問過蘇珊的課業(yè)，問過她是否適應這份工作，問過她未來的目標——原本遙不可及的那位大人，就像一個親切的jiejie那樣靠近了蘇珊。

    蘇珊曾經(jīng)緊張地詢問過她，為何要關(guān)注自己——明明，她應該專注于更偉大的目標。

    惡魔小姐一時沒反應過來。弄清小女孩想表達的是什么后，她情不自禁的笑出來：“總不能一直專注啊，我也是需要放松的。”

    “蘇珊，你的五官其實有點像我。頭發(fā)的顏色也是……”惡魔小姐點點蘇珊的鼻子，“就像是我的meimei一樣呢。”

    蘇珊惶恐地垂下眼睛——自己與惡魔小姐長相相似，這點她也是知道的。但蘇珊總覺得自己像是個不完整的“次品”：她沒有焦糖色的甜蜜眼睛，沒有焦糖色的柔軟頭發(fā)，那淡褐色的發(fā)色與眼睛顏色就像是什么褪色后的過期品……

    更別提，她的眼角。

    她的眼角是微微上翹的，總被同輩的信徒們嘲笑：“放在一個天天耷拉著眉毛的慫貨上，簡直是個小丑面具?！?/br>
    蘇珊從未想過，“小丑面具”的自己，會得到那個閃閃發(fā)亮的人溫柔的關(guān)注。

    “哎，我一直被黛西婭jiejie她們照顧，偶爾也想找一個可愛的小meimei嘛?！?/br>
    “……真、真的嗎？大人愿意當我的jiejie？”

    蘇珊因為興奮而晶亮的眼睛讓惡魔小姐有了片刻的恍神。

    那天，安格爾再次從奇怪的地方翻進她的臥室，就遭到了對方若有所思的詢問：“喂，你覺得我的理想是什么？”

    “……奪取圣戰(zhàn)勝利？”就像你天天在我耳邊嚷嚷的。

    惡魔小姐搖搖頭：“不不不，奪取圣戰(zhàn)勝利是目標，理想是目標之后的事。”

    “嗯，是什么？”

    她努努嘴，示意安格爾去看花園：“看到那邊的小女孩了嗎？她叫蘇珊，負責更換我窗臺上的鮮花?！?/br>
    安格爾看向花園。那個姑娘在逐漸降下的夜幕里變成一個模糊的影子，他滿不在乎地把目光移開，落在她一旁泛著微光的深紅薔薇花叢上。

    惡魔小姐用手中的筆在研究廢稿上勾畫，神情十分沉浸：“我想……圣戰(zhàn)結(jié)束后的那個世界，我所治理的那個世界——能有很多那樣甜美柔軟的姑娘。”

    “穿著可愛的裙子，裹得緊緊實實，手指觸摸的是鮮花而不是毒藥，笑起來是不帶任何算計的快樂，很容易臉紅，純潔又純情……喂？安格爾？你在聽嗎？安格爾？”

    她猛地從自己的暢想中醒過來。這才發(fā)現(xiàn)，以往那個會沉默聽完的家伙早已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

    “喂！安格爾！”

    后者這次從窗臺翻了進來。

    “……我去弄了點花，你看上去不是很開心?！彼f，將手里削掉刺的深紅薔薇遞給她，“別羨慕花童。想要花的話，我隨時可以送給你。”

    “……我是在說理想模型……算了。”惡魔小姐接過這束薔薇，用力裝出嫌棄的表情，“又是從花園那里捋的？”

    安格爾摸摸鼻子。

    “蘇珊？蘇珊？咳，那個……我記得，深紅薔薇和紅薔薇的花語好像不一樣？”

    “啊，大人？又是來問薔薇的花語？嗯，是的，細微的不同……深紅薔薇的花語是——”

    【只想和你在一起?！?/br>
    惡魔小姐的臉又紅了。

    她小聲對自己辯解：“他肯定是什么都不知道?！?/br>
    ……話說為什么我要專門來打聽花語啦！

    那是蘇珊最幸福的時間——最仰慕的那位大人，她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光顧自己的花語，詢問自己的工作，臉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甜蜜——

    真的在閃閃發(fā)光啊。

    如果是這位成為下一任達特妮斯的話……我一定，會心甘情愿地為她奉獻一切的。

    但美好的時間往往轉(zhuǎn)瞬即逝——它消失的很快，不過是短短的一年。

    那位大人十八歲生日宴的那天，蘇珊精心培育了大片大片的紅薔薇，卻沒等來欣賞它們的主人。

    同齡的信徒們說，那位閃閃發(fā)光的繼承者，為了追捕一個大鬧宴會的光明信徒，親自追趕她到冰谷附近的懸崖，結(jié)果——

    她被一個有著潔白羽翼的奇異生物襲擊了。身受重傷，跌落冰谷，生死不明。

    她死了。

    蘇珊不記得那段灰白的日子，自己是怎么度過的。

    她每天都去給那一大片的紅薔薇澆水，茫然地看著它們愈開愈盛。

    為什么薔薇在盛放，那位大人的生命卻在凋零呢？

    這樣生機勃勃的花朵……不如……

    當小女孩收起了自卑的姿態(tài)，逐漸成長，變得風情萬種，學習運用自己天生上挑的眼角勾動異性的靈魂——她受到了神明達特妮斯的青睞。

    失去惡魔小姐讓達特妮斯的勢力遭到了毀滅性打擊。她急于尋找一個強大的繼承者。

    于是，擁有淡褐色頭發(fā)，但更加擅長魅惑，相較曾經(jīng)的惡魔小姐，行事幾乎沒有底線的蘇珊被選中了。

    利用一切所能利用的，背叛一切所能背叛的。

    蘇珊將這份信條貫徹到底。

    當她成為聲名遠揚的第二個繼承者之后，早已不需要去打理區(qū)區(qū)花草。

    蘇珊依舊會光顧那片紅薔薇，但不是培養(yǎng)它們。而是以“想要有香味的指甲油”為理由，一朵朵地掐滅那盛放的紅薔薇——

    它們有什么資格活著。

    蘇珊自己也沒什么資格活著。

    她變成這幅模樣，只不過是在完成那位大人畢生信奉的使命而已。成為繼承者，帶領(lǐng)黑暗陣營走向圣戰(zhàn)的勝利。

    惡魔小姐失蹤三年后，當神明達特妮斯與神明伊莉雅的決戰(zhàn)爆發(fā)，兩位當世已知最強大的神明隕落，黑暗陣營與光明陣營都失去了自己的領(lǐng)導者，而更強的下一代繼承者們即將走上舞臺。

    金發(fā)的女孩接過了光明的桂冠，加冕為【伊莉雅】。

    而蘇珊最后一次來到那片紅薔薇中。她決定掐滅所有的紅薔薇，權(quán)作告別。

    然而——

    “蘇珊。好久不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