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空城

    聽說了城里鬧得沸沸揚揚的傳言之后，各路人馬都開始密切注意蜀軍和延州軍的動向，生怕他們使出什么花招來。

    結(jié)果沒過多久，朱瑙這邊還真有了新動作。

    ……

    因為夜里幾乎沒有睡著，中午時分，劉松在屋中補眠睡了一覺。他睡得正舒服時，卻被敲門聲吵醒了。

    劉松老大不高興地坐起來，問道：“何人？”

    外面?zhèn)鱽硭窒滦母沟穆曇簦骸案俏??！?/br>
    劉松專派那人在外打聽消息，一聽他的聲音便知當(dāng)時有事前來稟報，于是氣頓消幾分，連忙披衣下床，道：“進(jìn)來。”

    他的手下推門走進(jìn)來，張口就道：“府尹，出事了。蜀軍和延州軍運了幾十車的糧食進(jìn)城，開始在城里放糧賑災(zāi)了。”

    劉松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放糧賑災(zāi)？”

    要知道如今各府軍在京城里都在到處搜刮金銀財寶，擴充自己的戰(zhàn)利所得——雖說他們都滿口答應(yīng)會把戰(zhàn)利品交出來，但口頭上答應(yīng)，實際上未必會照著做。而劉松本來也沒指望他們真能把所有東西交出來。只消他們把關(guān)乎朝廷的機密公文都交出來，至于金銀財寶，各府軍私吞了多少也沒法查證。

    本來么，這些軍隊從五湖四海趕來京城，又不是為了積德行善而來的。士卒貪心，軍官也有私心，巴不得能不掏腰包就喂飽手下的兵蛋子們。京城又不是他們的蜀地，京中百姓也不是他們的子民，誰管這些人死活？且這么多軍隊盤踞于此，自己不下手，就讓別人都給搶完了！

    當(dāng)然，身為官軍，周遭又有這么多眼睛盯著，他們暫且還做不出直接搶掠老百姓的事——被叛軍搜刮的干干凈凈的老百姓們也實在沒什么可供他們搶掠的了。

    各府軍皆是搶占各處官邸豪宅所謂駐軍地，這些地方過去是朝中權(quán)貴的居所，后來叛軍入主，就成了叛軍軍官的居所，里面仍留有許多叛軍出逃時來不及卷走的財物。理所當(dāng)然的，那些寶貝都被卷進(jìn)了各府軍的軍庫中。

    總而言之，駐扎京中的近十路人馬，即便不搜刮財物，也萬沒有主動散財撫恤百姓的。這京城又不是他們的蜀地，京中百姓又不是他們的子民，他們有何緣故要去照料這些人？

    偏偏朱瑙這么干了……

    “沽名釣譽！”劉松先給了定論。旋即他思索片刻，仍感到不解，“他籠絡(luò)百姓，究竟有何目的？難不成他還指望京城里這些老百姓能幫他謀反？”

    要說京城中目前的兵力，蜀軍和延州軍必定是占據(jù)優(yōu)勢的。但他們轄地太遠(yuǎn)，調(diào)動兵馬耗費時間久，所以他們打算先依靠京中百姓，與其他各府軍作戰(zhàn)？

    這可不太高明，京中曾有幾十萬百姓，如今就只剩下幾萬人，還都是老弱殘病，能指望什么？

    劉松左思右想，愣是想不明白朱瑙此舉意圖為何。卻聽他的手下詢問道：“府尹，我們要不要也學(xué)蜀軍，安撫一下城中的百姓？”

    賺個仁義之名總不是壞事。何況劉松頗有野心，想要在各地援軍到來之前穩(wěn)住京城的形勢，民心必是成事的助力。

    劉松卻道：“安撫？那蜀軍都在城里放糧賑災(zāi)了，還讓我怎么安撫？”一想到朱瑙發(fā)給百姓的錢糧還有不少是從他這里賺走的，更是氣得磨牙嚯嚯。

    手下道：“那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也只能干瞪眼看著了。

    劉松冷笑道：“且讓他去跳吧。他這是要與全天下為敵，京中那些百姓還救得了他不成？能有人替他收尸就不錯了！”

    手下無話可說，也只能轉(zhuǎn)身退出去了。

    ……

    京城中。

    蜀軍士卒忙碌地進(jìn)進(jìn)出出，將一車又一車的糧食運到崗哨處。他們在京中設(shè)立了九個崗哨，每個地方都已排起了長隊。

    士卒們架起大鍋煮粥煎餅，剛煮熟一鍋，馬上盛給拿著碗排隊的老百姓們。因為太過忙碌，有不少延州軍的士卒也前來幫忙了。

    一名士卒將一碗熱粥遞給一位老婦人，那老婦人熱淚盈眶，佝僂著背不斷鞠躬道謝：“老天有眼，你們一定會長命百歲的?！?/br>
    早上老百姓們還爭先恐后地將自己家中僅剩的財物翻找出來，想要送給蜀軍和延州軍當(dāng)做謝禮，而下午蜀軍放糧，百姓們還是都來領(lǐng)了。畢竟大多老百姓的確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什么東西了，由于叛軍害怕勤王軍攻入，城門都被關(guān)了幾個月，整個京城里的草根樹皮早就被人挖完了。

    幾十大鍋粥放下去，排隊的老百姓們終于都領(lǐng)到了食物。

    人群之中，也不知誰起了個頭，忽然有人叫道：“朱府尹萬歲！”

    叫聲傳開，很快有人加入，人群開始齊聲叫喊：“朱府尹萬歲！朱府尹萬歲！”

    “求朱府尹登基！”

    反倒是蜀軍士卒們聽到這樣大膽的喊聲嚇了一跳，連忙開始維持秩序：“別這么說，朱府尹是要回成都府去的?！?/br>
    “朱府尹不能走??！”

    “是啊，你們不能丟下我們啊……”

    百姓們吵吵嚷嚷，蜀軍士卒只能不斷安撫著百姓們。

    而此刻在人群之中，其實混雜了不少各府軍中派來的探子。當(dāng)他們聽到百姓說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話，不由得神色各異。至于蜀軍所說他們馬上要回成都府去的話，各軍探子壓根都不相信。

    這些探子們接二連三地退出人群，趕緊回去找自己主公匯報情況去了。

    =====

    三日后。

    大殿上，除了蜀軍和延州軍之外，各府軍的軍官們已經(jīng)齊聚，人群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城里這幾天發(fā)生的事。

    “蜀軍居然天天在城里放糧，他們還口口聲聲說什么等京中的事情解決了就帶兵回蜀，糧草都沒了，他們怎么回蜀去？”

    “媽的，他們發(fā)的糧食還有不少是從我們這里掙去的……”

    “現(xiàn)在老百姓竟然都在說朱瑙才是皇儲……放他娘的狗屁，他倒是會亂認(rèn)爹！得虧那些愚民竟然也信他的鬼話！”

    “信什么信？還不是他收買人心嗎？”

    “由他這樣鬧下去還了得？他篡國之心，昭然若揭！等一會兒他和謝無疾來了，咱們勢必得把他們拿下，決不能在任由他們胡作非為下去了！”

    “沒錯！”

    劉松坐在主坐上，聽著眾人憤慨的談?wù)撀?，嘴角不由悄悄掛起一抹笑容?/br>
    正如他預(yù)料的那樣，本來各府軍對他都是陽奉陰違的，但是由于這幾日有關(guān)朱瑙的流言在京城里甚囂塵上，使得各府軍紛紛站到他的身邊。只要打出是為了抵制蜀軍與延州軍這個旗號，他傳達(dá)下去的命令也有效多了。

    算算時日，他調(diào)兵的命令應(yīng)該已經(jīng)送到他的屬地了，再過幾日，他的大軍就會開進(jìn)京城。照現(xiàn)在這個局面，他想要在大軍開到前穩(wěn)住形勢，已經(jīng)沒有問題了。

    說起來他還真是要感謝朱瑙和謝無疾才是。若不是有了那兩只狡兔，這些個走狗還不知要給他添多少麻煩呢。

    正在此時，有人跑上殿來：“報——蜀軍和延州軍已經(jīng)進(jìn)城了！”

    劉松的精神頓時為之一振，而議論紛紛的各府軍官也很快安靜下來。

    劉松朗聲道：“諸位！朱瑙與謝無疾二人蔭冒假位，專行霸道；又卑侮皇室，違法亂紀(jì)，可謂五毒俱全。今日我等當(dāng)緝拿二賊，發(fā)其罪惡，重振國紀(jì)！諸位可有異議？”

    眾人紛紛道：“絕無異議！”“按劉府尹說的辦！”

    其實在此之前，劉松已經(jīng)派人跟各府軍官通過氣了，也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人手了。等朱瑙和謝無疾按照約定進(jìn)京，把他們繳獲的戰(zhàn)利品以及郭金里、厲崔等叛軍交出來，各府軍會立刻向他們發(fā)難，關(guān)閉城門，切斷蜀軍和延州軍的后援，然后扣押朱瑙與謝無疾二人。

    他的這個提議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

    畢竟朱瑙和謝無疾最近的做法實在太惹眾怒了。他們自己沽名釣譽也還算了，在他們的對比下，另外幾府軍都成什么了？又是阻撓他們勤王，又是在京城斂財，總之被他們襯托的又無恥又窩囊。這京城里已經(jīng)有百姓編出童謠來了，童謠里單夸蜀軍與延州軍，卻把其他所有軍隊都罵得狗血噴頭。誰又能受得了這個呢？

    在座的這些軍官們大都不是什么位高權(quán)重的人，當(dāng)初被自家主公留下來只是為了阻撓謝無疾勤王?，F(xiàn)在弄成這樣的局面，他們回去之后肯定是討不到好的。想要立功，那也只有先除掉朱瑙和謝無疾了。

    眾人意見達(dá)成統(tǒng)一，在殿中繼續(xù)等消息。沒過多久，又有新消息送到。

    “報——蜀軍和延州軍全部進(jìn)京了！朱府尹和謝將軍拒絕入皇城，要求我們派人出去接收！”

    “什么？！”

    劉松愣了，各府軍官也全都愣了。蜀軍和延州軍的士卒全部進(jìn)京了？？

    按理說朱瑙和謝無疾身邊帶個幾十上百名的衛(wèi)兵也就足夠了，前幾日他們也都是這么干的。兩軍所有士卒加起來那可有上萬人之多，這下可不是朱瑙和謝無疾要擔(dān)心自己的安危了，是其他各府軍需要擔(dān)心他們會不會忽然對自己發(fā)難??！

    這說明什么？說明朱瑙和謝無疾已經(jīng)有戒心了，甚至很可能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今日的計劃，所以才會拒絕進(jìn)入皇城，而要在皇城外交接！

    劉松臉上的笑容頓時垮了，惱怒地掃視座上眾人，想知道是不是他們之中有人走漏了消息。各府軍官也在互相掃視，顯然跟劉松有同樣的懷疑。

    但現(xiàn)在并不是找細(xì)作的時候。

    劉松不死心，道：“派個人去跟他們談?wù)?，讓他們按照約定進(jìn)皇城。就說所有人都等著他們?！?/br>
    他話音剛落，只聽下面?zhèn)鱽硪宦曕托β?。循聲望過去，出聲的人卻是謝無塵。

    謝無塵一臉?biāo)魅粺o味，冷冷道：“劉府尹，何必呢？”

    已經(jīng)到這種地步了，劉松難道還指望派人去跟他們談就能說動他們？哪怕是得請動天上的大羅金仙去當(dāng)說客才行。

    劉松聽得謝無塵那滿含嘲諷的六個字，頓時面上一臊。其實他冷靜下來稍微想想也知道自己在做無用功，只是花了這么多功夫才布置好今日的局，實在舍不得就這么放棄罷了。

    他惱羞道：“謝長史，你與那謝無疾乃同宗兄弟，莫不是你給他通風(fēng)報信的吧？”

    謝無塵瞧著劉松那張油膩的臉，只覺愈發(fā)厭惡。

    他給謝無疾通風(fēng)報信？怎么可能！他這幾日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冷眼旁觀。雖然他也想叫謝無疾倒霉，但他對中原這局勢已經(jīng)徹底厭煩了，再不想攪合了。

    面對劉松的指責(zé)，他沒有任何辯解，只是冷笑數(shù)聲，起身道：“劉府尹，諸位，恕我身體不適，先行告退?！?/br>
    劉松忙道：“不許走！”

    謝無塵剛走沒兩步，立刻有士兵上來攔他。他冷冷道：“怎么，連我也想扣下么？”

    攔他的士卒遲疑地看向劉松。

    劉松丟臉至極，可他也知道謝無塵此人在江寧府、在江南的地位非同一般。他也不想四處樹敵，最終只得揮揮手，讓衛(wèi)兵退下，放謝無塵出去了。

    殿上余下的人們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

    “劉府尹，不如就照他們的要求，且先派人出去接收他們送來的戰(zhàn)利和俘虜吧……要不然這么僵持下去，怕是形式不妙啊……”

    “是啊，若他們當(dāng)真已聽說了消息，開大軍進(jìn)城，難道不會對我們發(fā)難嗎？”

    劉松一愣，忽然渾身冒冷汗。

    對啊！那延州軍的兇狠他們是見過的，朱瑙和謝無疾這兩個瘋子是當(dāng)真敢與天下為敵的?。∪f一自己對他們不利的消息被他們提前獲知，他們以此為借口發(fā)難，推平皇城，這可不完了么？！

    殿中的議論聲越來越響，人們也都開始擔(dān)心這種可能性。甚至有人開始指責(zé)起劉松的輕舉妄動和私心來。

    劉松別無他法，只得派人出去，以接收戰(zhàn)利未名，趕緊探探延州軍和蜀軍的虛實……

    ……

    皇城外。

    浩浩蕩蕩的延州軍與蜀軍將皇城圍得水泄不通，其他軍隊的士卒們見之退避，城里的老百姓們倒是一點也不害怕，大膽地靠近隊伍。

    今日朱瑙和謝無疾是來把他們繳獲的戰(zhàn)利品和俘虜交給各府聯(lián)合軍的，是以隊伍之中有許多被捆縛的叛軍戰(zhàn)俘，郭金里和厲催也在其中。

    自打郭金里那日在馬棚中被揪出來，沒有人給他洗過澡，如今他身上還沾滿了干枯的馬糞，真是糞頭土臉，好不狼狽。

    百姓們紛紛撿了樹枝和石頭，朝著那些欺壓了他們一年多的叛軍身上砸去。本該是十分解氣的時候，可人群中逐漸有人哭了起來，仿佛受到感染，放聲痛哭的人越來越多。

    勤王軍進(jìn)城后的這幾日，京城里雖是一片破落景象，可畢竟苦盡甘來，老百姓們總是喜比悲多。反倒是到了今日，人們壓抑了一年多的情感仿佛終于找到了突破口。

    有人哭天搶地，有人大聲唾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