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搶戰(zhàn)利?。　薄坝帜茴I賞了！”

    韓風先騎在馬上，望著遠方潰散的敵軍，心里隱約覺得有些奇怪。

    這已經(jīng)是近段時日里的第三次了。董姜率先派出其他將領出戰(zhàn)，久攻不下，于是又派他出戰(zhàn)。他一出馬，當即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取，迅速大敗敵軍，獲得勝利。

    前兩回他都覺得沒覺得不對勁。原本他就自認打仗的本事勝過董姜手下其他人，別人打不贏的仗，他打贏了真正常。可這一回，他卻覺得自己贏得似乎有些過于輕松了。

    敵軍分明就不堪一擊，先前領兵出征的將領到底是有多糟糕，才連這樣的敵人都打不贏？或者應該說，敵軍似乎根本就沒有什么士氣，因此一觸即潰，這仗根本就不難打。

    怎會如此？難不成敵軍有意讓他？

    這個想法剛冒出來，立刻就被韓風先自己否決了。

    隨董姜出戰(zhàn)是他第一次離開涼州，他根本就不認識關內(nèi)的任何人，兩軍交戰(zhàn)如此大事，怎可能有人平白相讓？

    想來無非兩個緣由：一來他雖是頭一回出大漠，可他沙漠之狼的名號早已傳入關內(nèi)，敵軍見了他的旗號便聞風而逃；二則他出戰(zhàn)之前敵軍已經(jīng)遭受過幾輪攻擊，兵困馬乏，又見他掛帥前來，灰心喪氣。他也算是撿了前人的便宜。

    想明白這兩點，韓風先頓時又得意起來。定是他先前率兩百人全殲延州軍和蜀商的商兵隊伍，讓延州軍從此畏他如虎。照這樣下去，他將謝無疾與朱瑙的腦袋收入囊中已是指日可待了！

    他意氣風發(fā)地大笑數(shù)聲，道：“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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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數(shù)日。

    鳳翔。

    朱瑙坐在桌前，正在翻看一摞賬目。他命人從蜀中加急運來的軍需物資已運至前線，這些東西能夠保障謝無疾作戰(zhàn)所需。另外他亦要來了謝無疾軍中的開支賬目查看，看如何能為謝無疾省去一些不必要的度支，增加收入。

    而他桌前不遠處，謝無疾就站在屋子的中央。他手里拿著一張地圖，面前擺著一副沙盤，他一面看地圖，一面在沙盤上進行戰(zhàn)事推演。

    兩人偶爾交談幾句，又繼續(xù)自己的思考。

    就在此時，外面忽然響起腳步聲，是剛從前線趕回來的探子來匯報最新戰(zhàn)況了。

    “將軍，府尹，”探子稟報道，“兩日前，涼州軍已攻破秦州。如今涼州大軍正朝著大散關而來！”

    謝無疾聞言皺了下眉頭，朱瑙亦推開手中公務。

    謝無疾問道：“你可知現(xiàn)在韓風先統(tǒng)領多少兵馬？”

    探子道：“約有三四千人。秦州便是他帶兵破城的?！?/br>
    三四千人？謝無疾與朱瑙對視了一眼。

    探子又稟報了一些戰(zhàn)況的詳情，全部說完之后，他便退出去了。

    探子走后，謝無疾道：“董姜果然開始重用韓風先?！?/br>
    涼州軍剛剛出征的時候韓風先還只能調(diào)遣幾百人，這幾仗打完，他身價翻了數(shù)番，已能調(diào)遣三四千人。升官速度之快，也就只比朱瑙差一點點。

    朱瑙坐在椅子上想了一會兒，起身走到沙盤面前，和謝無疾并肩而立。

    他一本正經(jīng)地打量著沙盤，過了一會兒，謝無疾忍不住問道：“你能看得懂沙盤？”

    朱瑙搖搖頭：“看不大懂。”

    謝無疾：“……”所以看了這么久是在看什么？

    朱瑙笑道：“這不是劍你總盯著看，我也忍不住想看看能看出什么名堂么?！?/br>
    謝無疾嘴角微微抽動。要是朱瑙隨便看看就看出名堂來了，他把這將軍位也讓給朱瑙得了。

    朱瑙說笑后，忽又問道：“謝兄，他們拿下秦州的速度，是比你預計得更快，還是比你預計得更慢？”

    這問題問得謝無疾略略怔了一怔。他皺眉道：“此事牽扯諸多……”一場戰(zhàn)事的成敗，關乎攻城軍的士氣和疲憊程度、關乎守城軍的信心和人數(shù)、更關乎將領的指揮乃至天氣狀況……天時地利人和，方方面面都涉及。戰(zhàn)事所需時日，莫說一個不在戰(zhàn)場上的人，就是親自參與了戰(zhàn)事的人都很難說清楚。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朱瑙截住了：“我明白。我相信謝兄的直覺?？炝?，還是慢了？”

    謝無疾：“……”

    謝無疾：“慢了?！?/br>
    朱瑙笑了笑，道：“嗯，我猜也是?！?/br>
    戰(zhàn)場上影響戰(zhàn)局的因素謝無疾自然是猜不到的。不過從前幾日起，謝無疾就增加了派探子打聽的頻率，并且加快了戰(zhàn)前動員。說明他知道秦州必定失守，而且照他的直覺，原本秦州前幾日就該失守了。

    秦州會丟并不奇怪。那里的守軍并不是謝無疾的兵馬，而是鳳翔軍——如今關內(nèi)的形勢頗為復雜，謝無疾是后來者，所以他的兵馬主要控制郊縣和一些要塞，大多城鎮(zhèn)還由原來的勢力掌控。關內(nèi)有謝無疾的延州軍、鳳翔軍、費岑的京兆軍以及朱瑙調(diào)撥過來的蜀軍，其中謝無疾的兵馬最多，戰(zhàn)力最強。蜀軍、京兆軍都是與延州軍同心同德的，鳳翔軍與他們雖不同一個鼻孔出氣，但在抵抗涼州軍上也算一家。

    總而言之，依照謝無疾對鳳翔軍的了解以及涼州軍前期勢不可擋的攻勢來看，這一次他們攻下秦州的速度應是慢了。

    朱瑙道：“大概蟲兒開始叫了罷?！闭f完之后，他回到位置上坐下，繼續(xù)翻看賬本。

    午聰恰好來為謝無疾送剛繪制好的布防圖，一進屋便聽見這句話。他怔了怔，豎起耳朵卻只聽見外面的鳥叫和風吹樹葉聲，并未聽見什么蟲鳴。

    他走到謝無疾身邊，將圖紙遞給謝無疾，又不解地低聲問道：“將軍，什么蟲叫了?！?/br>
    謝無疾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

    午聰心中頓感納悶：怎么將軍和朱府尹還打上別人聽不懂的暗語了？

    謝無疾卻朝著朱瑙看了一眼。

    不久之前，他剛剛聽說涼州軍正準備大舉入侵關中的時候，他與朱瑙商議對策。排兵布陣的事情朱瑙自然不大懂，不過朱瑙似乎早已想過這種情形的發(fā)生，沒怎么細想就向他提出了對付涼州軍的辦法。

    ——養(yǎng)蠱。

    蠱蟲開始叫了。

    第173章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話再說回數(shù)日前。

    韓風先打完勝仗，收拾完戰(zhàn)場，意氣奮發(fā)地回到軍營，迫不及待地去找董姜邀功。

    多日來連戰(zhàn)連勝，他心情好極，不禁哼起小曲。待走到董姜帳外，卻聽帳內(nèi)人聲嘈雜，竟有許多人在里面。

    “州牧，這不公平！”帳內(nèi)有人憤慨道，“憑什么功勞都算那狗雜種的？他明明是撿了我的便宜！”

    “就是就是，”許多人在附和，“州牧對那狗雜種也太偏心了！”

    韓風先的笑容瞬間凍在臉上。

    打他年紀還小的時候，他就發(fā)現(xiàn)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在涼州這地方生活的族群很多，各族之間時而互相仇視，時而互相交好。無論如何，每個人總有自己的族群，有自己的朋友。會有人因為相似的相貌和相同的語言毫無緣由地成為別人的同伴。但也有一種人例外——就是像他這樣的混血兒。

    他的身體里分明流著兩種血，可他卻沒有兩種歸屬。對于任何族群而言，像他這樣的人都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在十三歲之前，所有人都叫他，喂，那個狗雜種。以至于他都忘記了他原來的名字叫什么。

    韓贊跟他的恩與仇，隨著他割下那顆人頭，全都煙消云散。唯有一件事他的確感謝韓贊，便是韓贊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只可惜很多人至今仍不愿意用這個名字稱呼他。

    帳中的人們還在慷慨激昂。

    “只要我?guī)к娫贈_殺幾次，敵軍就會放棄陣地。州牧卻把我召回來，派那姓韓的出戰(zhàn)，讓他白白搶走了我的軍功！”

    “上一回也是這樣！明明出力最多的是我，敵軍是被我打趴下的，他才剛上戰(zhàn)場，敵軍就撤了，他什么都沒有干，軍功卻算作他的。我還被人笑話不如他！簡直荒謬！”

    “州牧，你待他太偏心了，這會叫其他將士們寒心的！”

    “是啊，就是啊……”

    韓風先聽著里面的人大放厥詞，不住冷笑。

    眼下在帳里說話的都是董姜手下的其他軍官，這幾日來，他們連戰(zhàn)不勝，最后都是韓風先替他們收拾的殘局。韓風先贏得太利落，太漂亮，也把那些人襯托的太無能?，F(xiàn)在，那些人坐不住了。

    在涼州軍中，由于士卒大都由馬賊構(gòu)成，因此軍中的規(guī)矩和馬賊幫的規(guī)矩很像。簡而言之就是一句話——誰搶到的就是誰的。最后打贏的人是韓風先，軍功就是韓風先的，戰(zhàn)利品也由韓風先先挑。而最先出戰(zhàn)卻鎩羽而歸的那些人，別說立功，不受責罰就該偷著笑了。

    原本韓風先贏一次兩次，那些人也無話可說。但他贏的次數(shù)多了，被他比下去的人也多了。哪怕是沒有被他搶過功勞的，看著他一日日坐大，也會心生懼恨。于是這些酒囊飯團結(jié)起來，一起跑到董姜面前抗議。他們不光要趁此機會抹殺自己的過失，還要把韓風先狠狠踩在腳底下，把他的一切據(jù)為己有！

    韓風先聽不下去，也不打算再聽了。他正要拔腿入帳，帳內(nèi)忽又傳出一道聲音。

    “州牧難道就不覺得奇怪嗎？謝無疾聲名在外，延州軍絕不是那么好對付的。我們這些人每次都久攻不下的陣地，為何韓風先一出兵，敵軍就立刻撤退了？難不成我們這些人全都是廢物，就他一個懂得怎么打仗？這也太可笑了吧？”

    “州牧仔細想想，韓贊養(yǎng)了那狗雜種二十幾年，那雜種都能親手割下韓贊的腦袋。他對州牧又豈會忠心？這一次，八成也是他勾結(jié)了敵軍，作假取勝，贏得戰(zhàn)功。好騙取州牧的信任，順便還能讓我們都是去州牧的信任！等到他大權在握時，他對州牧也會如他對韓贊一樣……”

    韓風先瞬間愕然而驚懼。

    ——這些牲畜何敢如此污蔑于他？！何敢??！他們不光想要搶走他的一切，還想要害死他！！

    他猛地闖入帳內(nèi)，帳中眾人看見他，立刻噤聲。他大步上前，一把揪住方才那個說他勾結(jié)敵軍的家伙，掄圓拳頭就朝那人鼻子搗過去！

    “你他媽陷害我??！”他發(fā)怒地狂吼。

    帳內(nèi)頓時響起一片驚呼聲。

    有人沖上來想要拉住他，他扭頭一看，是方才叫他狗雜種的家伙。于是他二話不說，窩心一腳將人踹翻在地！

    他又轉(zhuǎn)回身，撲上去按住那個污蔑他的人，一拳又一拳朝著那人的腦袋砸下去。不過幾拳，那人面部便已凹陷下去，口鼻噴血，不成人樣。

    帳中人全被這陣仗嚇到了，忙涌上前去七手八腳地想把人拉開。然而韓風先怒火當頭，奇勇無比。他嘩啦啦掀翻一堆人，又揪住已經(jīng)昏迷不醒的家伙繼續(xù)揍，勢要將那人揍得稀巴爛，方能緩解心胸一口惡氣。

    “賤種！畜生！你竟敢如此污蔑我，我要殺了你！”

    “韓風先！住手！給我住手！”

    混亂之中，韓風先幾乎什么也聽不見，直到有人怒不可遏地叫了他好幾聲名字，他的理智終于被喚回。他抬起頭，看到氣得發(fā)抖的董姜，和董姜身邊那群抽刀指向他的衛(wèi)士。

    良久，他終于緩緩將被他揍成一團爛rou的人松開。

    “董州牧，”韓風先跪在地上，咬著牙，一字一頓，“風先對你一片忠心，州牧絕不可聽信他們的讒言！”

    其他幾名將領自然不依，又要嚷起來。董姜一個頭兩個大，吹胡子瞪眼地怒喝道：“閉嘴！全都給我閉嘴！誰再多說一個字就拖出去斬了！”

    眾人只能悻悻閉嘴，卻都把不甘不服寫在臉上。大漠是個弱rou強食的地方，他們不懂什么是謙讓恭順。

    董姜總算得到片刻安靜，頭疼地按住額頭。

    他真想對著這群人破口大罵：老子偏心那狗雜種？老子偏心你老娘！一群廢物，仗打不好，搶功勞倒是比誰都會！

    他就是因為不想重用韓風先，才每次都派別人去打頭陣?？蛇@些人都不爭氣，指望他們打，大軍還沒打進關中就都餓死了。他逼不得已派了韓風先出戰(zhàn)，沒想到這幫廢物還有臉舉起來鬧。等仗打完，他非把這些人都拖出去剁碎了喂狗不可。

    ——可還是得仗打完。

    他強忍住怒火，緩緩道：“今天這些話，我只當沒聽到，你們也別再讓我再聽到?！?/br>
    眾人驚愕，還要爭辯，卻聽董姜惡狠狠道：“我心中自有定論，用不著你們嚼舌頭！現(xiàn)在全都給我滾回去！不服的就把兵符交出來！”

    眾將你看我，我看你。終于在收繳兵權的威脅下，人們偃旗息鼓，慢慢從帳內(nèi)退走了。

    等人全都離開，帳中就只剩下韓風先和被他揍得不知死活的家伙。

    韓風先還要替自己辯駁，董姜卻喝斥道：“你也給我閉嘴！”

    他對那群將領雖沒好氣，可看韓風先卻是更加不順眼。方才韓風先在他帳中發(fā)威，拳打腳踢以一挑十的場景仍然歷歷在目。有一瞬間，他以為韓風先馬上就會向他撲過來，沒人能攔得住。他只要一想起那一幕，背脊就發(fā)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