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北身旁的副將聽了探子的匯報，嗤笑道：“這是想故技重施？真是黔驢技窮！”

    陶北也有類似的想法。同一招竟然使兩次？他原先還覺得這云陽的守將是個人才，今日這可是走了一招昏招啊。

    可是他總覺得不太對勁。那云陽的守軍難道不知道自己后來派人回山谷搜查過，已經(jīng)識破了他們故弄玄虛的招數(shù)？

    如果他們不知道，又怎知道自己又殺了個回馬槍，要提前在稻田設伏？

    陶北還沒想明白，他身旁的一名副將已經(jīng)意氣奮發(fā)地主動請戰(zhàn)：“大將軍，末將愿領一千兵馬做先鋒，破蜀軍之陣！”

    此乃一個絕佳的立功機會，中原兵入蜀后連連受挫，誰若能取得首勝，必能記大功一件。那副將生怕陶北不允，轉(zhuǎn)身朝著士卒們喊道：“兒郎們，誰愿隨我做先鋒？”

    后方的大軍立刻高聲應和：“殺?。ⅲ?！殺?。?！”

    陶北心中雖仍有疑惑，可轉(zhuǎn)念一想，那云陽守軍不過千余人，又能掀出什么風浪來？八成真是無路可走，只能故技重施了。而他只消破了這疑陣，得云陽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后方將士們激揚的喊殺聲，喊得他也熱血沸騰，當下首肯道：“你領一千五百將士做先鋒，先去破陣。我安排兩翼從旁協(xié)助，今日必要剿滅敵軍，以報前日之仇！”

    當下，那副將便領了千余人馬，加快速度先朝前方稻田沖殺過去！陶北亦下令變幻陣型，配合先鋒，朝著稻田的方向撲了過去。

    ……

    不多時，先鋒軍已殺到田邊。此時風勢變大，稻浪一波接著一波翻滾，將稻谷吹得七歪八倒。眾人果見田間如探子所言，露出不少破綻。

    而此刻也無需他們仔細辨別了，稻田中的伏兵見敵軍靠近，立刻聲勢大作。只見廣袤的稻田里無數(shù)士卒竄起，喊殺聲震天，煙塵暴漲，赫然又有千軍萬馬之勢。

    領兵的副將已知這些不過是假把式，心中絲毫不怵，命令手持長矛的士卒們向前沖殺，進入麥田后見一個戳一個，只管把那血rou糊的草木扎的全戳個窟窿出來！

    中原兵氣勢洶洶地沖入稻田，潛伏在田間的蜀軍士卒們似乎沒料到敵人并未被嚇退，反而主動出擊，頓時紛紛向稻田深處退去。中原兵們自然緊追不舍，要將稻田里的伏兵如驅(qū)趕蝗蟲一般趕出來，外面自有大軍收拾。

    此刻陶北也已趕到稻田外，大軍長長地鋪開，猶如布下了一張大網(wǎng)。

    然而還沒等獵物投入網(wǎng)中，稻田中忽然發(fā)出陣陣慘叫，多塊田地突然陷落，毫無防備的中原兵們就這樣掉進了坑里！

    “??！”

    “不好！田里有陷阱！”

    長長的稻草遮擋了中原兵們的視野，他們根本沒發(fā)現(xiàn)，蜀軍的退走是有路線的。他們一味莽撞地向前沖，剛沖到稻田深處，就被蜀軍早已布好的陷阱給纏住了！

    稻田中訓練有素的蜀軍士卒們又忽然轉(zhuǎn)向，眨眼的功夫，竟將被困在稻田中部的先鋒軍給包圍了！

    陶北看到形勢忽然變化，心中咯噔一下，頓時意識到不妙。這一次并不是簡單的故技重施了，蜀軍竟然還做了另外的布置！

    蜀軍帶兵的將領究竟是誰？竟好似能料到他們的行動！

    陶北已然意識到形勢不對，他似乎又一次中了蜀軍的計，但他心里倒也并不十分慌亂：蜀軍固然在稻田里做了陷阱，可這陷阱又能困住多少人？能困住多久？無非能占到一點便宜，卻彌補不了幾倍兵力的差距！

    陶北當機立斷，下令道：“救援！”

    雖然明知稻田里有陷阱，但他也不能對被陷落的先鋒軍見死不救。于是原本拉長的陣型向中間收攏，聚成一支中鋒軍，準備再次進入稻田援救友軍。

    然而就在陣型變化的過程中，不遠處的原野上忽然大地震動，塵土飛揚，浩蕩的大軍如同一塊巨大的黑幕，鋪天蓋地地朝著他們沖了過來！

    陶北頓時傻了眼，他身后的中原兵們也都驚呆了。

    “謝……謝?。∈侵x無疾率援軍到了?。　?/br>
    中原軍中，有人望著遠方無數(shù)面獵獵飄揚的謝字旗，驚呼出聲。

    大軍瞬間亂了陣腳。竟然真的有援軍？！竟然真的是謝無疾??！

    陶北狠狠眨了眨眼睛，仍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平原之上，再無偽裝，那不是故布疑陣，也不是故弄玄虛，是真的遠比他規(guī)模龐大的大軍！

    怎么可能？！謝無疾怎么可能趕得來！如此龐大的軍隊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br>
    還沒等中原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謝無疾的大軍已經(jīng)逼近了，數(shù)隊騎兵如同數(shù)支離弦的利劍般射出，直沖中原大軍而來！

    陶北本以為自己才是守株待兔的那一個，因此將戰(zhàn)線鋪的太長，薄弱之處頗多。他著急忙慌地下令讓大軍收攏陣型，準備防御。但士卒受驚之下哪里來的及反應？蜀軍的騎兵轉(zhuǎn)瞬就將中原大軍切割成了幾段。

    稻田里陷落的部隊還沒救出來，稻田外的大軍就已經(jīng)被破了陣型。

    陶北硬著頭皮不斷傳令，試圖讓軍隊重新凝聚，但昔日隨他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大軍今日竟然使得格外的不順手，陣型的變化竟比往常艱難許多。

    一則是訓練有素的蜀軍騎兵們在陣中來回沖殺，一次次沖破了陶北的意圖；二則，中原軍的軍心已經(jīng)亂了。

    在今日出戰(zhàn)前，中原軍的士氣有多高昂，此刻他們就有多絕望。自從進了蜀境，一次，兩次，三次！他們不斷地中敵人的埋伏和陷阱！敵人似乎對他們的一切行動了若指掌，而他們竟然每一次到了戰(zhàn)場上都不知道敵人是誰，敵人在哪兒，敵人究竟有多少人！

    如果說上一次的謝字旗有詐，那這一次呢？這一次，謝無疾是真的來了，還帶來了數(shù)萬大軍！或許，連上一次也是真的！他們明明已經(jīng)逃過了一劫，如今竟然又主動前來送死……

    在人生地不熟的他鄉(xiāng)，中原兵們絕望地反抗著，越反抗，就越絕望……

    轉(zhuǎn)瞬間，蜀軍的步兵大陣也已沖到跟前了。而陶北的中原軍非但沒重新凝聚成陣，反而被敵人切割的越發(fā)凌亂。

    看到這一切，陶北的心已沉到谷底：他明白，一切算是全完了……

    第257章 “ 我想早點回來……”謝無疾低聲道：“見你。”

    兩個時辰后。

    殘陽如血，暮靄沉沉。

    喊殺聲、慘叫聲、兵戈撞擊聲逐漸弱去，茂密的稻田變得七歪八倒，滿地尸首殘肢橫陳。

    戰(zhàn)事結(jié)束了。

    謝無疾站在高地上，看著下方的士卒打掃戰(zhàn)場。這一幕他已經(jīng)司空見慣，空氣中濃郁的血腥味曾幾何時在他嗅來與路邊花草樹木的汁液無甚區(qū)別，如今卻漸覺得有些刺鼻了。

    這一仗，他勝了，勝得非常漂亮。

    中原兵們到最后都想不明白，他那幾萬大軍究竟是從何而來。其實謝無疾根本就沒有那么多士卒，他最后擊垮陶北，靠的仍是自己手下那兩千人以及從云陽調(diào)來的一千多守軍。

    這話要說回前幾日。陶北進入蜀境后，謝無疾命人潛入陶北軍營兩次偷襲，以及山谷中的那一戰(zhàn)，其實他有兩個主要目的：其一，是爭取時間；其二，是動搖中原軍的軍心，給他們造成敵暗我明的恐懼感。

    結(jié)果，謝無疾的兩個目的都達到了。

    幾次的偷襲，給他成功爭取來了五六天的時間。這五六天雖然不夠他回漢中或成都搬救兵，但卻足夠他征發(fā)云陽附近的百姓。如果中原軍夠仔細的話，會發(fā)現(xiàn)方才跟在后面的“蜀軍”大多根本沒有身穿兵服，只是穿了與蜀軍兵服顏色相近的衣服；他們中的多數(shù)人也根本沒有武器，拿的是鐮刀鋤頭等農(nóng)具，甚至還有赤手空拳的。這些人都是被謝無疾臨時征發(fā)來的老百姓。

    孫湘屠了公安縣后，引起了蜀地百姓的強烈不滿與憤怒。陶北的中原軍作為孫湘的盟友，并且也是遠道而來的侵略者，一樣遭到蜀地的百姓憎惡。這讓謝無疾在短時間內(nèi)得到了大量百姓的支持，順利調(diào)來了上萬百姓助陣。

    那些百姓沒有經(jīng)過訓練，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士卒，只能算是烏合之眾。但謝無疾征他們來，也并不是為了讓他們上戰(zhàn)場送死，只是用他們壯聲勢而已。

    而中原軍早已被幾次迷魂陣弄的神經(jīng)緊繃，在看到突如其來的大軍后，他們的心理防線徹底被擊潰了。

    喪失了斗志的軍隊，無論它有多少人，無論它有多厲害，都只能淪為被人宰割的魚rou。于是謝無疾就靠著這幾千精兵和幾萬“烏合之眾”，把中原軍沖的七零八落，最終漂亮地打贏了這場仗！

    其實陶北是個厲害的對手，這些年他四處征戰(zhàn)，最終平定中原，堪稱神勇善戰(zhàn)。當?shù)弥撬H自帶兵來此，計劃要如何對付他，著實費了謝無疾不少心思。

    一開始，無論想出什么戰(zhàn)術，謝無疾都覺得，以陶北之智，能夠看穿他的意圖。左思右想都覺不妥，他忽然靈機一動，想出了反其道行之的妙計。他虛張聲勢，故布疑陣，假裝自己有大軍，令陶北推斷出他兵力稀少，最后卻果真拉出一支大軍來；他提前亮出自己的旗號，令陶北更加篤信云陽無援軍兵，最后他帶著援兵從天而降……

    他這步步走來，可謂環(huán)環(huán)相扣。而陶北之敗，歸根結(jié)底敗在壓根不知自己的對手是誰。

    倘若一開始知道要面對的是謝無疾，陶北或許會愈發(fā)三思后行。又或許，他會謹慎地選擇退兵……

    只可惜，沒有倘若。

    也不知過了多久，太陽落下了地平線，天地間只余昏暗暮色。一隊人馬跑了回來。

    “將軍?！睅ш牭能姽偕裆趩?，“屬下辦事不力，尚未發(fā)現(xiàn)陶北的蹤跡。”

    謝無疾皺了下眉頭：“那就再加派五百人去找?！?/br>
    中原軍敗績顯露后，陶北自知無力回天，于一片混亂中帶著親兵先行撤退了。等到戰(zhàn)局結(jié)束，謝無疾派人去找，已經(jīng)不見了陶北的蹤跡。

    謝無疾道：“把守各大口岸，防止他們從江上逃脫?！?/br>
    于是士卒們又馬不停蹄地出去找人了。

    ……

    ……

    月黑風高，江晚潮來。

    跌宕起伏的江面上，數(shù)名衛(wèi)兵簇擁著陶北擠在一艘小舟上。小舟在風浪中起起伏伏，船上的眾人也隨之前仰后倒，擠作一團。

    多虧了昏暗的夜色，使得陶北那慘白中夾雜著青綠的臉色不為人所見。他臉白是因為戰(zhàn)敗后的悔恨，臉綠則是因為……暈船。

    戎馬十余年，陶北不是沒有打過敗仗，但輸?shù)眠@么慘，逃得這么狼狽，似乎是頭一回。只是此刻比起暈船的痛苦來說，吃了敗仗的難受似乎已經(jīng)不值一提了。

    “嘔……”陶北撲到船舷邊，對著江水嘔吐起來。

    又一個大浪打過來，冰冷刺骨的江水混著穢物拍到了小船里每個人的臉上、身上。

    這一船都是北方士卒，許多人是平生頭一次坐船，暈船的絕不止陶北一個。被這加了料的江水兜頭一澆，又有幾個人忍不住了。

    “嘔……”

    “嘔嘔……”

    船上的人一個接一個吐了起來，有來得及的還知道扭頭往江里吐，來不及的直接吐在了自己和同伴的身上。伊始還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后來就變成了爭先恐后把自個兒的膽汁往外倒。若非江風夠大，船上的氣味也能把人熏暈過去。

    “大將軍，你還好吧？”衛(wèi)兵虛弱地問道。

    陶北擺擺手，示意手下不要跟他說話。他此時此刻真是一個字都不想說。

    若非知道天亮以后沿江一定會被布滿蜀軍，陶北都想上岸歇一晚再說?？上胍樌撎?，他沒有別的辦法。

    就這輛小船，還是衛(wèi)兵們運氣極好地從江邊的漁夫那里搶來的。有許多士卒上不了船，現(xiàn)在還在江邊自己想辦法搭木筏呢。

    所有人都吐干凈以后，船上逐漸安靜了下來，入耳的只有呼嘯的風聲和船槳劃動的淅瀝聲。將這夜晚襯得愈發(fā)凄涼苦楚。

    陶北閉上眼睛，靠在衛(wèi)兵的身上。他睡不著，卻也并不清醒，昏昏沉沉間，腦海中浮現(xiàn)的仍是那數(shù)萬大軍向他沖來時的場景。

    黑壓壓的大軍如同陰影般鋪天蓋地地將他罩住，數(shù)不清的軍旗赫赫搖曳，火紅色的“謝”字在他心底留下一個烙印。

    謝無疾……謝無疾啊……

    這個仇，他必會銘刻心底，終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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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后。

    千余人的軍隊在大道上緩緩前行著。順著這條道往前走，再過兩三日，他們就能到達漢中了。

    軍中大多士卒臉上不見疲憊，只有興奮。他們是得勝回朝的勝利之師，越靠近朝廷，自然越激動。等待他們的將是大筆嘉獎與犒賞。

    午聰正指揮著大軍前進，一名校尉騎著馬緩緩靠到了他身旁。

    “午哥，”那校尉問道，“這幾天怎么都沒瞧見將軍？”

    午聰還算淡定地答道：“將軍偶染風寒，在馬車里休息。你有什么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