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他瞥她一眼,冷笑道:“你不還是想知道嗎?不還是在意他嗎?” 鄧節(jié)收回了目光,不再言語。 趙翊道:“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會將他折磨至死, 這才不過是剛剛開始?!彼f:“他是天子, 你知道他最怕的是什么嗎?是屈辱, 他沒有辦法忍受屈辱,同樣,我也沒有辦法。”他的聲音非常平靜,因為平靜, 更顯得冷酷無比。 鄧節(jié)不欲知道,她不想知道他會如何對待劉昭,默了默,似乎是下定了決心,她說:“我想離開?!?/br> 趙翊沒有回應(yīng)。 鄧節(jié)的聲音漸漸沙啞,道:“我想離開,你說過,你可以放我離開,現(xiàn)在可還作數(shù)?”她抬眼望向他,只見他并沒有看她。 小灰兔子從鄧節(jié)的懷里慢慢地跑了下去,鄧節(jié)藏在衣袖里的手攥緊了,她不能遲疑,不能退縮,這并不是為了天子,也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她腹中還沒有出世的孩子,她無法想象趙翊所教導(dǎo)出來的孩子會是什么樣子,更無法想象他會一輩子都不再利用自己,她還是怕他,無法相信他,她對他那點稀薄的愛意在腹中骨rou面前根本無足輕重,她說:“趙翊,我現(xiàn)在想要離開了?!?/br> 許久他才開口,除了聲音有些沙啞以外,好似沒有什么異常:“為什么?為了劉昭?” 鄧節(jié)的嘴唇干裂,她舔了舔,有些微微的發(fā)醒,她說:“不是因為天子,你愿意如何對待他,與我并沒有關(guān)系,你是折磨他也好,還是殺了他也罷,妾都不會去在意?!?/br> “那是為什么?”聲音冰冷。 “因為……”鄧節(jié)掙扎了好一陣子,突然間像是松了的弦,道:“因為妾沒有辦法相信你?!?/br> 趙翊霎時間怔在了原地,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會這樣說。 鄧節(jié)的眼眶有些熱,她努力的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異常,她說:“妾這幾日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妾想以后,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樣子,以后該如何和你相處,妾想了許久許久,可是最終妾也沒能想出答案來?!?/br> 她深深地呼吸一下,說:“大人,你是個很小心謹(jǐn)慎,生怕在感情上多比人付出一絲半點,你寧可辜負(fù)他人,也不能容許別人辜負(fù)你。” 她笑說:“巧的是我也是這樣的人,所以我們相互試探,步步為營,每日精打細(xì)算著要付出真心才合適,我們都不愿意深陷進(jìn)感情的漩渦里,我們都太過于清醒,過于理智,過于斤斤計較了,盡管我們相互有情,可仍舊隨時都做好了緊閉心門的打算,我們都已經(jīng)太久沒有用過真心待人了?!?/br> 她笑說:“我們都深知這是錯誤的,可是我們沒有辦法改變,因為我們經(jīng)歷過太多的背叛,同時又鮮少獲得過真心,我們必須精打細(xì)算著付出,我們沒有辦法相信任何人,因為連至親至愛都有可能成為背叛者。” 她說:“我說過,我不會出賣江東,但是我會陪著你赴死,因為我是你的妻子,而我也做到了我的誓言,現(xiàn)在,我有一點累了,不只是因為天子的事,我是真的有一些累了,我沒有背叛你,也沒想背叛你,你是我的夫君,永遠(yuǎn)都是,我只是清楚的認(rèn)識到了這樣的一個道理,兩個精打細(xì)算步步為營,相互試探計算著付出多少的人是永遠(yuǎn)無法真正走在一起的,即便在一起了,也無法經(jīng)歷任何的風(fēng)雨,就像天子始終是你心上的一根刺一樣,這根刺會永遠(yuǎn)的存在。” 她說:“我確實已經(jīng)愛上你了,也正是因為愛上你了,所以我才感到恐懼,恐懼有一天我們會重新變成敵人,恐懼色衰而愛馳。” “所以還可以放我離開嗎?”她問。 她說了這么多,趙翊卻從始至終一句話都沒有說。 她沒有得到答復(fù),她想:這其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她已經(jīng)做出了她能做的所有的努力,他就算是現(xiàn)在要殺她,她也沒有辦法。 趙翊聽著她說完,看著她低垂的眼簾,他的喉嚨上下的緩緩的動了動,許久,扯出了一抹冷笑,道:“你走吧?!毙液盟徽f了三個字,才不至于讓她聽出他聲音的沙啞和顫抖。 你走吧 鄧節(jié)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趙翊努力地調(diào)整好聲音,說:“你走吧,現(xiàn)在就走,這是我給你最后的機會,我可能很快就會反悔,屆時殺了你也不奇怪?!?/br> 鄧節(jié)的舌尖一股淡淡的血型味,喉嚨像是被刀割過,硬生生地疼,她什么話也沒能說出來,起身掀開帳簾子離開了。 趙翊坐在案幾邊,垂著眼簾看著案幾上的水杯,杯里的水泛著層層的漣漪,他并沒有感覺痛苦,什么感覺都沒有,只是像是心上被鑿開了一個口子,各種復(fù)雜的情感順著這個小小缺口流了出去。 漸漸地,杯子里的漣漪消失了,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揉著鼻梁,似乎是有些累了。 …… 司馬煜覺得自己是見了鬼,坐在程琬的帳子里,也不顧程琬是不是在處理軍政要務(wù),只道:“你說,咱們夫人怎么就這么走了呢?” 程琬埋在案牘里,一邊閱讀著趙翊交給他的軍政文件,一邊敷衍道:“這我怎么會知道?” 司馬煜摸著自己粗糙的下巴,道:“誒,你說咱們主公也是啊,說放就放了,親娘放了也就放了,竟然連自己的女人也能放,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那時候那個劉縈……什么劉夫人,下場可慘了?!?/br> 司馬煜這么一說,程琬抬起了埋在公文里的頭,筆尖的墨水滴在了竹簡上一滴,擦不掉,只能任由它慢慢地變干。 司馬煜說:“太尉大人看來是真不喜歡夫人,不然不能讓她就這么離開,可是又不像……” “你錯了”程琬將筆掛回架子上,將墨水吹干,搖頭道:“主公肯放她離開,不是因為不喜歡她,而是因為太喜歡她了。”他輕輕指了指司馬煜的頭,道:“你這顆榆木腦袋?!?/br> 司馬煜撓了撓頭,道:“我還真榆木腦袋,我真就不懂,喜歡一個人怎么回舍得讓他離開呢,不懂,不懂,我若是喜歡一個人肯定會天天把她綁在身邊的?!?/br> 程琬嘆息一聲,手指輕輕觸摸了兩下墨點,見已經(jīng)干了,方才放回架子上繼續(xù)書寫,嘴上道:“你啊你,一輩子都不要想猜透主公的心思的。” 就在這時,門外士兵道:“軍師,楊主簿求見?!?/br> “楊敬?”程琬皺著眉頭沉吟,思考楊敬此來的目的,不覺間墨水又從筆尖滴落了一滴,掉在了竹簡上。 程琬瞥了一眼墨漬,抬頭對士兵道:“快請楊主簿進(jìn)帳?!?/br> 第九十一章 夜深了, 帳子外點起了火把, 劉昭坐在榻上, 他的雙手栓著鐵鏈, 錦緞制作的衣裳破了,衣角都是黑色的污漬,他的臉上也受了傷,是箭簇割破的, 此刻已經(jīng)結(jié)了痂。哪里還有一點天子的樣子, 耷拉著腦袋, 垂著眼簾, 雙目無神。 忽然間他聽見了一陣腳步聲, 然而卻沒有任何的反應(yīng),直到趙翊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看見了趙翊的靴子, 冷嗤一聲,搖了搖頭,什么話都沒說。 許久,趙翊方才開口, 道:“陛下, 被囚禁的滋味如何?”意外的是他的語氣沒有嘲諷, 只是冰冷。 劉昭冷笑一聲,并不抬眼看他,只道:“太尉大人,朕難道不是一直都在太尉大人的囚籠里嗎?”他一展衣袖, 抬頭坦然地笑說:“就在今早太尉大人剛剛折辱了朕一次,如今呢?太尉大人又想出了什么新的法子?” 趙翊看著天子的笑臉,只覺得心尖恨的發(fā)癢,巴不得現(xiàn)在就食其rou,寢其皮。 劉昭看著趙翊冷冰冰的樣子,毫不畏懼,仍舊笑道:“太尉大人機關(guān)算盡,朕確實不是太尉大人的對手,朕認(rèn)輸了?!彼麚P著嘴角笑說:“可是朕還是有一樣贏過了太尉大人,太尉大人可知是什么?” 趙翊沒有說話。 劉昭自問自答,道:“是鄧節(jié)?!边@兩個字于此刻的趙翊來說簡直刺耳,他的眉頭不自覺的的擰緊了。 劉昭遂了心愿,笑道:“太尉大人您明媒正娶的名門長女,曾經(jīng)愛過朕?!彼噶酥缸约旱亩亲樱Φ溃骸八龖堰^朕的孩子,她愛過朕,那時候她才十四歲,你知道那時候的她有多么美麗,多么青澀嗎?” 趙翊的臉白了,卻仍舊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冷著臉沉默。 劉昭道:“太尉大人,你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的,她的過去沒有你,就算是現(xiàn)在,她仍舊不是全心全意的愛你,但是她全心全意的愛過朕,甚至為了朕,為了朕的骨rou曾不惜眾叛親離,但是她永遠(yuǎn)不會為你如此,現(xiàn)在不會,以后也不會?!?/br> 趙翊的頭微微揚起,居高臨下地看著劉昭,然而他的喉嚨卻微不可察的緩慢的上下一動,嘴唇緊緊地抿著。 劉昭往后一仰,懶散地靠在了墊子上,道:“她懷過你的孩子嗎?并沒有,現(xiàn)在沒有,以后也不會有的,她也不想懷你的孩子?!彼f:“你喜歡她,這也難怪?!彼黄彩郑朴频氐溃骸爱吘顾淖涛恫诲e,現(xiàn)在不錯,以前沒經(jīng)人事的時候更不錯,她的身體很美麗,很光滑像是緞子,很柔軟,她第一次的時候什么也不懂,是朕開導(dǎo)的她,你知道怎么樣做能令她快……” 他沒能說完,趙翊揪著他的衣領(lǐng)一把將他拉到了面前,他們逼視著彼此,眼睛俱是血紅的,像是兩只即將相互撕咬的野獸。 劉昭是故意的,故意的激怒趙翊,他并不知道鄧節(jié)其實已經(jīng)離開了,他只是想死,想逼趙翊殺死自己,他已經(jīng)受夠了,他是天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就是要讓趙翊殺了自己,他要讓趙翊一輩子都背著弒君的罵名。 “怎么不動手呢?太尉大人?”他紅著眼睛咬牙切齒地笑問:“是怕朕死了,您的夫人會難過嗎?”話還沒落地,他結(jié)結(jié)實實的吃了趙翊一拳頭,登時耳朵嗡嗡作響,嘴中發(fā)腥,牙齒掉了,混合寫血沫吐了出來,牙齒也被血給染紅了。 趙翊將他撈起來,打了一拳又一拳,他將滿心的憤怒和痛苦都發(fā)泄到了天子的身上。 他不愿意承認(rèn),不愿意承認(rèn)他的心是痛的,不愿意承認(rèn)所有人都離開了他,不愿意承認(rèn)是鄧節(jié)丟棄了他。 他的痛苦無處發(fā)泄。 他后悔,后悔他們相遇的太晚了,后悔沒有在她十四歲的時候遇見她,如果她那時懷的是他的骨rou,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舍得將她獨自丟下。 他不明白,實在是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用盡了努力卻仍然被世人唾罵,被摯愛拋棄,而眼前這個廢物一樣的天子,卻能夠輕而易舉得到一切,高貴的血統(tǒng),忠誠的臣子,以及深愛的女子。只因為他是天子,就有那么多所謂忠臣良將前赴后繼為他送死,而自己縱使平定四海,功震寰宇卻仍舊為人唾罵。 他費盡心機求而不得的東西,這個懦弱的廢物的天子卻可以輕而易舉的擁有,甚至棄如敝履。 他感到痛苦,這痛苦日積月累,無處發(fā)泄,終于在這一刻爆發(fā)了出來。 一拳接著一拳,劉昭已經(jīng)被打的沒了人樣,程琬聞聲沖了進(jìn)來,上前攔住了趙翊,急道:“主公,主公您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天子會死的?!壁w翊已經(jīng)紅了眼睛,劉昭躺在榻上被血嗆得咳嗽,不停地吐著,瀕死一樣。 程琬到底不比趙翊,感覺體力不支,連忙對剛進(jìn)帳的司馬煜道:“快把天子扶走?!?/br> 司馬煜這才把天子扛了出去找大夫。 程琬松開了趙翊,只見他的臉上都是被濺上的血,他的眼睛仍是紅的,只是半垂著眼簾掩了住,似乎也已經(jīng)冷靜了下來。 程琬忍不住勸說:“主公,您差點就將天子打死?!?/br> 趙翊沒有說話,整個人冷沉沉的。 程琬也不是不怕,忍住了,說:“屬下知道主公大人心里不舒服,夫人又離開了,但是這跟天子沒有關(guān)系,天子被主公打死了,會惹來麻煩,這更是稱了天子的意了?!?/br> 見趙翊不說話,程琬試探著道:“太尉大人如果真的怒火難息,不如屬下現(xiàn)在就命人把夫人給抓回來,這個時候夫人肯定還沒走遠(yuǎn),殺了她,主公的氣也就消了,就算不殺,也好好折磨一番,這個可以交給屬下。” 趙翊這才慢慢的抬起眼簾,冷冷地瞥他一眼,道:“誰準(zhǔn)你提她的。”聲音嘶啞,十分冰冷。 程琬暗暗松了一口氣,道:“既然如此,主公也就別生氣了,消消氣。”他彎腰給趙翊倒了一杯水,趙翊不耐煩的將程琬的胳膊推開,他并不想喝。 程琬拿著水杯立在原地,搖頭笑笑,道:“剛才就在主公打天子的時候,楊主簿來找了屬下一趟,跟屬下說了一件事情,屬下覺得主公會想知道的?!?/br> 趙翊狐疑地看向了他。 …… 次年,二月。 鄴城的春天已經(jīng)到了,然而風(fēng)還是冷硬,火盆也還不能撤下。 太尉府里,趙翊剛剛批完厚厚的一疊公文,他的手有些僵了,放下了筆坐在炭火盆旁烤手,微微垂著眼簾,狹長的眼眸寒冷如冰,叫人猜不透。 青銅漏刻滴著水,滴滴答答的響,似乎敲出了回音來。 許久,門外的奴婢敲了敲門,通報道:“大人,軍師和楊主簿求見。” 趙翊這才抬起了眼簾,揚起嘴角笑道:“快請進(jìn)。”看樣子和平常沒有什么不同,語調(diào)也一如往常,只是還是有什么變得不同了,微妙的,難以察覺的。 程琬和楊敬這邊進(jìn)來了,帶著一身的寒氣。 趙翊瞇了瞇眼睛,笑道:“一路風(fēng)冷,不必拘束,過來一起烤烤火吧?!?/br> 奴婢們奉上了茶,又搬來了一盆炭火,將茶坐在了炭火上熱。 程琬一卷將竹簡遞給趙翊,趙翊展開一目十行。 程琬斟了一杯熱茶,不急著喝,慢慢地道:“趙虞已經(jīng)被處置掉了,突發(fā)重疾,即便有人懷疑,也找不到證據(jù),至于趙爽……”他兀自低頭一笑,道:“主公正在河北潁川兗州等地屯田,趙爽將軍卸了兵甲,做起了典農(nóng)校尉,倒是過得也很愉快?!?/br> 趙翊將竹簡收好,扔到了一邊,問道:“江東呢?” 程琬說:“鄧紀(jì)和劉德因為荊州三郡的事情鬧得很不愉快,我們不如作壁上觀,等到這波田屯下,到了秋收的時候積攢的糧食就可以屯滿糧倉了,楊主簿還算了一下,屆時還需要在河內(nèi),山陽等地再多修建幾個糧倉才能裝得下。” 楊敬說:“是這樣。” 程琬將手中的茶喝了,道:“北方暫無戰(zhàn)亂,可以好好休養(yǎng)生息一陣子,只不過西涼還不安分,屢起兵戈,卻也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來。”略微思忖,道:“至于天子那邊……自天子回到穎都后,就按照主公的吩咐嚴(yán)密的監(jiān)管了起來,任何人不得接近,不過……” 趙翊淡淡的道:“不過什么?” “不過穎都那邊來消息,宋裕宋大人前些日子去了,宋大人自年前就一直重病,終也沒能挺過來?!?/br> 趙翊并沒有什么表情,只道:“宋裕到底是父親的舊臣,也曾跟著父親南征北戰(zhàn)過,你派人去穎都,替我好好吊唁?!?/br> 程琬說:“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