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然緩緩睜開雙眸，眼角那滴淚依舊清晰，她的眼中，卻再無波瀾。

    記憶里那些如剜心錘骨般撕心裂肺的往事，似都成了過眼云煙，心中空蕩，難起波瀾。

    這便是容陌的感受嗎？

    她轉(zhuǎn)頭，徐徐望向身側(cè)，容陌頭上那天藍絲帶已被上神清氣震開，墨發(fā)無風(fēng)自動，眉目如畫，唇色蒼白。

    那雙眼，終于不再似以往般平靜無波，他死死盯著她，隱有赤紅。

    “然兒……”他的聲音低了下來，朝她走著。

    不過兩步的距離，他卻好似走了數(shù)年，直到站在她跟前，伸手似乎想要碰觸，卻只僵在虛空之中。

    “神尊?！背活h首，淺笑，眉目平和。

    容陌一手帶著神力置于心口處，想要再次將情絲逼出。

    楚然垂眸，平靜無波：“沒用的，神尊?！?/br>
    沒用的，情絲一生，只可取一次，受一次。情絲，比它的眾多宿主，要忠誠的多。

    容陌的手一顫，卻沒有從心口處拿下來，他死死按著胸口，很酸澀，細(xì)微卻堅定的酸澀，惹得他意識越發(fā)混亂。

    “然兒，不要笑?！彼驼Z。

    楚然卻依舊平和望著他，瞇著眼睛笑的淺淡，眼中幽深無波：“神尊，早知抽了情絲這般好受，我真該早些抽的?！?/br>
    無需時時被過往折磨，不用思念成災(zāi)卻不敢相見，唯余一片茫茫，卻很舒適。

    容陌的手，最終落在她的臉頰，靜靜將她耳畔散亂的發(fā)絲攏到耳后，他低語：“然兒，你總是知道如何惹我生氣，總是知道……現(xiàn)在，我?guī)慊貙m宇，我們回家。”

    話落，他拉著她的手，無視眾仙，便朝仙宮闕外走著。

    楚然站在原處，一動未動：“神尊，我沒有家了?！蔽脑挘齾s不再帶半分情緒。

    容陌扯唇，小心笑了笑：“有的，然兒，你若不喜歡那處宮宇，三界五行，你喜歡哪兒，我們便去哪兒……”

    “那紫蘿仙子呢？”楚然靜靜看向下方，淡淡的紫藤花香，竟也不厭了。

    容陌循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卻很快收回：“七百年前，我便再無徒弟了。我們回去?！?nbsp;這一次，抓著她手的力道大了許多，似是怕她憑空消失一般。

    楚然垂眸，再未言語。

    卻在此刻，仙界上空，一陣赤紅閃過，比之天邊云霞還要艷上幾分，周身濃重魔氣，震的仙霧翻涌，最終停在仙宮闕上空。

    “還請上神放開我妻?！蓖嫖兜穆曇魥A雜著不明怒火，使聽聞之人心中惶惶。

    下方有小仙聲音微顫：“魔，魔尊鳳華?！?/br>
    眾仙大驚。

    卻只有容陌，恍若未聞，抓著楚然朝宮闕外走著。

    那緋色身影如鬼魅般，已閃身飛至二人跟前：“此話，本尊不說第三遍，請上神，放開我妻！”

    容陌眸也未抬：“魔尊找錯地方了，此處只有神后?！痹捖?，便要繼續(xù)前行。

    卻走不動了。

    楚然停在原處，不肯再行半步。

    容陌抓著她手腕的手越發(fā)緊，緊到指尖發(fā)白，卻仍生生擠出一抹笑：“然兒，休要再任性……”

    “神尊，我要成親了?！背话察o道。

    容陌余下的話，全數(shù)斷在口中，臉上再無血色，他望著她，良久低語：“今日你怎得這般多胡言亂語，定是三魂剛歸位，回宮宇后，我助你……”

    “你我二人從未有過喜宴，從未昭告眾仙，心頭血已換，神離之禮已成。”楚然覆上容陌的手，緩慢卻堅定的想要將其撥下，“我已應(yīng)下鳳華，從今往后，我便是他的妻?！?/br>
    她笑了笑，又道了一遍：“神尊，我要成親了?！?/br>
    這一次，抓著她手腕的手松開了。

    楚然微微頷首，轉(zhuǎn)頭看向鳳華，他緊盯著她，眼神幽深泛著詭異的紅光，似在生氣。

    “我們走吧?！彼f。

    鳳華并沒回應(yīng)，只是廣袖一揮，已將她攏在羽翼之下，一道紅光閃過，與魔尊一同消失的，還有本站在容陌身旁的楚然。

    容陌一動未動，周圍仙霧繚繞，卻只有他，墨發(fā)白衣一動不動，整個人如墜死潭。

    “神尊……”有人輕呼一聲。

    容陌似有所反應(yīng)，雙眸微動，下瞬驀然低咳一聲，唇角一縷鮮紅，眼神不復(fù)溫和，竟生了戾氣。

    ……

    仙魔井。

    鳳華松開廣袖，將楚然放在一旁，始終未曾言語。

    楚然理了理有些凌亂的袍服，扭頭望向鳳華，平靜問道：“不是說給我三日？如今才兩日便去仙界了？”

    “……”鳳華終于扭頭望向她，卻不回應(yīng)。

    “嗯？”楚然挑眉，淺笑一聲走到他跟前，“怎的不說話？只怕今后仙界那些人又拿到了你的把柄，說魔界從未將仙界放在眼中?！?/br>
    “……”可惜鳳華仍舊一言不發(fā)。

    楚然低頭，認(rèn)真思索了一番后，終于抬眸問道，“生氣了？”

    這一次，鳳華終于垂首望著她，平日里帶著些玩味的神色，此刻卻無一絲表情，許久，他道：“小東西，自始至終，你從未想過我是不是？”

    楚然眉目緩和：“嗯？”

    “小東西，你從未想過我……”鳳華伸手，隔著虛空撫向她心口，而后往上，食指中指探到她的眉心，再無波動，“便是抽出情絲，你都從未想過，我心中是何感受。”

    楚然輕滯，最終徐徐道：“對不起，鳳華?！彼驼Z，只是，連愧疚都再難升起，“那日，我曾說‘三日后你若還愿娶我’，而今，你若不愿……”

    “楚然！”鳳華猛地作聲打斷了她。

    楚然抬眸，沒等看清他，眼前紅影一閃，她已被裹在一個懷抱之中：“小東西，早該知道，你雖有仙根，卻有一顆比魔還狠的心?！?/br>
    楚然靜默。

    鳳華的聲音悶悶的：“小東西，你說過，‘你也會對我好的’?！?/br>
    楚然靜靜窩在他的肩頭，看著仙魔井四周因著數(shù)百年前的戰(zhàn)火，再難生綠意，最終輕應(yīng)：“嗯?！?/br>
    ……

    仙界。

    容陌身浮虛空飛向?qū)m宇，周遭仙霧卻動也未動。

    站在門口的小仙娥滿眼歆羨，仙人都是吸收天地靈氣為己用，這才有了仙法，可神尊他施法卻不惹纖塵。

    “神尊?！比菽奥湎?，小仙娥匆忙俯首，卻在看清來人時大驚，“神尊，你……”神尊唇角竟有血。

    “無事。”容陌聲音死寂。

    小仙娥一愣，神尊明明以往也分外平和，可今日為何……聽著死氣沉沉？

    容陌卻已徑自回了房中，伸手拭去唇角的血跡，靜靜站在那兒。

    他已有情絲，卻始終平靜。

    看著素白一片的宮宇，驀地心生煩厭。只是在望見一旁床榻時微怔。

    他始終記得，與楚然結(jié)親那日，她自己一人孤零零坐在床榻上的身影，一旁，飄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囍”字。

    這是她第一次剪“囍”字。

    容陌眸深了深，突然有些難以呼吸，轉(zhuǎn)身飛快走出宮宇。

    路過的仙娥對他或尊或怕，他只緩緩走到后面的院落，那里是楚然曾住的地方。

    門口的桃樹仍在，他瞇了瞇眼睛，恍惚之中，似看見院中曾有個女子砍了仙桃枝，在那兒烤魚的情形。小臉臟兮兮的，可偏偏眉眼晶亮，扯著他的衣袍說：“容陌，你不吃嗎？”

    焚琴煮鶴的事，她做的得心應(yīng)手?？爵~也真的很難吃，都焦糊了。

    微勾唇角，他徐徐走向她的房中。

    天藍仙裙仍舊靜靜放在床榻上，沒有碰過。他上萬年隨意慣了，第一次特意配了藍色，她卻不愿要了，明明她說過“喜歡藍色”的。

    一旁的琵琶擱置在那兒，好久沒人彈過了。他伸手，輕撫琴弦，悠揚聲響。她……真的沒有學(xué)琴的天賦。

    扭頭環(huán)視四周，她明明在此生活了數(shù)百年，為何……這兒關(guān)于她的痕跡少得可憐？

    “神尊，我沒有家了?！狈讲?，她的話響在耳邊。

    原來……竟是真的。

    一手靜靜撫向心口處，那里似乎有淺淺的波動，心口一點一點的顫著……

    容陌靜靜轉(zhuǎn)身，這些記憶，其實始終在他腦子中，今日有了情絲，只想要故地重游。

    他去了祭神殿。

    祭神殿內(nèi)，仙氣澄澈，萬千神相供于殿中，他抬眼望著，驀然覺得這些神好生無情。

    目光，最終落在殿內(nèi)的石榻上，他半瞇著眼。

    那夜，楚然行事十分大膽，可她卻終究心有膽怯的，她始終緊閉雙眼，未曾看他。

    嬌膩的身子在他懷中，一遍遍的喚著他的名字“容陌、容陌”，眼睛緊閉著都止不住一滴滴的淚砸下來。

    彼時，他的定數(shù)倏地便破了。

    心口微熱卻又夾雜著悶痛，容陌掩唇，低咳一聲。

    他又去了宮宇前的殿上，她在那里親自毀了自己的魔根，抓著他的袍服，一字一頓道：“我選容陌?！?/br>
    他去了誅仙臺，三十三道天雷打在她本孱弱的身子上，鮮血淋漓，rou身無一處完好。還有他……在她面前抽出了情絲。

    受天刑前，她一直很平靜的，卻唯有他抽出情絲時，她望著他，眼中盡是恨意。

    情絲……

    容陌心口驀然一痛，腰身有些佝僂。

    他終于知道她是何種感受了，就在今日，她也是這般，抽出了情絲，甚至還說……還說……

    “神尊，我要成親了?！焙网P華。

    容陌手猛地死死扣住心口，方才還只是淺淡的情緒，還茫然無措的情感，此刻像是找到了傾瀉口，瞬間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