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聲呻吟從薇拉嗓子溢出來的時候，洛德就停止了從微風(fēng)中的精靈那里聽取它們細語的行為。他有體面和矜持，無意窺探她最隱私的生活。

    他在閱讀一本書，內(nèi)容依舊是關(guān)于大地與森林。學(xué)術(shù)，客觀，古老。

    過了不短的一段時間后，坐在他對面的老師卡莫輕輕嘆了一口氣：“殿下，您到底在想什么？”

    “嗯？”洛德面不改色，“在思考書中的內(nèi)容，您何出此言？”

    卡莫的聲音輕緩卻篤定：“您看著這一頁紙已經(jīng)接近二十分鐘了，如果我沒記錯，這一頁上應(yīng)該是配著插圖的注解，我認為無需讀這么久?！?/br>
    洛德聞言，才慢悠悠的翻了一頁手中的書：“我的確只是在思考……也許思考的久了一點?！?/br>
    “關(guān)于？”他的老師問。

    “關(guān)于大地……”洛德有些含糊。

    “和女巫？”卡莫緩慢的補充道。

    洛德抬眼看了一眼卡莫，抿著唇不再說話。

    “那個女巫與眾不同對嗎？”卡莫問。

    “被大地選中，當(dāng)然有與眾不同的地方。”洛德說。

    “我指得是對您來說?！笨_口。

    長久的沉默后，洛德似乎受不了卡莫咄咄逼人的眼神，長長嘆了一口氣。他的老師是精靈族最有智慧的人之一，和其它缺乏探索欲的精靈不同的是，卡莫的好奇心很重，尤其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決心。

    “我很久以前就見過她?！甭宓抡f。

    “我聽說過。”卡莫并不意外。

    洛德咳嗽了一聲，他感覺被自己嗆到了。

    卡莫丟過來一個平靜的眼神：“人類的王國塔阿修在戰(zhàn)火中沉浮時，傳說有一位少年獲得了圓桌的承認。他麾下的騎士和追隨者來自四面八方，從各種族來，又到各種族去。”

    “在相當(dāng)一段時間里，白蘭森林也受到了影響，客人，聚會，商貿(mào)，很是熱鬧了一段時間。”卡莫說，“我聽說殿下您也交到過朋友?！?/br>
    “她不是我的朋友?！甭宓挛⑽㈥H著眼睛，嘴角勾出一個嘲諷的笑意，“從來都不是?！?/br>
    “所以她是？”卡莫問。

    “一個愚蠢的，廉價的，謊言。”洛德睜開眼睛，那張精致英俊，一貫平淡傲慢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惡意，但轉(zhuǎn)瞬即逝。

    洛德站起身，走向衣柜，從某一處抽出一本泛舊泛黃，缺乏保養(yǎng)的書本來。他過來把書遞給卡莫：“您可以看看?！?/br>
    卡莫拿到手，隨意的翻看了兩下，然后挑起了眉毛，看起來欲言又止。

    “您可以隨意發(fā)表對這本書的看法?！甭宓抡f。

    “嗯……一本合集，看起來像是民間英雄故事合集?！笨紤]了一下就直接開口，這本書的內(nèi)容并不深沉，講述的故事也淺顯易懂，就是一些普通青年收獲奇遇的冒險故事。乏味，甚至稱得上是庸俗。主人公總是出生平凡，但奇遇頻頻，最終打敗敵人，惡棍和領(lǐng)主，最后功成名就，或者和美貌女人雙宿雙飛。

    “有些人類會將其用作消遣，但……沒有什么閱讀和收藏的價值?！笨w棺定論，“這種書在外面很常見，因為那些短命種總是缺乏遠見，沒有機會擁有經(jīng)歷，審美低俗，庸庸碌碌又充斥著不合時宜的幻想，所以才能流行起來?！?/br>
    洛德的臉色有些難看。

    卡莫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趕緊找補道：“當(dāng)然，如果是孩童或者少年閱讀這些書籍就另當(dāng)別論了，他們正是各種視角都要了解一些的年紀(jì)，會被這一類小說吸引是常情。”

    洛德伸手按了按發(fā)痛的太陽xue，冷哼了一聲，直截了當(dāng)?shù)拈_口：“幾年前，在你們看來不久前，但那時當(dāng)我還是一個缺乏遠見，缺乏經(jīng)歷，而且審美低俗的少年。”

    按照精靈的時間，洛德現(xiàn)在也只是一個剛剛成年的精靈，但對于大多數(shù)精靈而言，他年輕到不能再年輕。

    “森林里來了一位客人。”洛德闡述，“一位女巫?！?/br>
    一個充滿活力，洋溢熱情，與所有的精靈都截然不同的女巫。她的性格張揚，卻博學(xué)多才，與洛德一見如故。

    “也可能只是我這么認為。”洛德暗含諷刺的補充了這一點。

    卡莫沒有說話，洛德也稍微覺得無趣，他向后靠上椅子，任由自己的金色長發(fā)變得凌亂起來。

    當(dāng)年剛剛二十歲的洛德顯然對外面的世界缺乏理解，他身負要務(wù)，在除了母親之外的所有精靈期待中出生成長。他的生活在外面的客人來之前，單純的幾乎單調(diào)了，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武藝，學(xué)習(xí)魔法，學(xué)習(xí)古老的有用的東西，他習(xí)慣了與所有的精靈相敬如賓的生活。

    他生命中唯一稍顯波折的劇情也就是某位黑暗精靈了，但黑暗精靈這部分和他早就學(xué)到的，要對抗和馴服的黑暗面相得益彰。

    但當(dāng)年的薇拉帶來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波折。

    “她擁有一些和精靈族不同的特質(zhì)?！甭宓抡f，“我很難用美德或者是惡習(xí)來界定她?！?/br>
    她很有活力，積極的參與精靈族的節(jié)日和活動，那些洛德習(xí)以為常司空見慣的東西總能讓她展露笑顏或者驚呼。洛德最初也只覺得是和她簡單交談了幾次，卻因為好奇心和她的熱情被拖去當(dāng)了導(dǎo)游，他們逐漸熟絡(luò)起來。

    “所以你最初覺得她是個有才華又活潑的女巫?！笨f。

    “我最初覺得她是個瘋癲又博學(xué)的神經(jīng)病?！甭宓抡遄昧艘幌抡f道。

    “唔……”卡莫罕見的露出了難以言表的表情。

    “我猜她剛開始的時候并不知道我是王子?！甭宓麻_口。

    所以薇拉全當(dāng)自己交了一個沉默寡言又缺乏見識的精靈朋友，帶著他瘋跑瘋玩，包括參加精靈族的喬裝舞會，也包括去偷十八眼蜘蛛的卵，更包括了徒手攀爬白蘭森林的圣樹試圖搞清楚上面有什么。

    洛德對表情詫異的卡莫宣稱最后一項活動他只是吃驚的站著看，并沒有參與。而且薇拉失敗了。

    “外面世界的女性都如同你一樣嗎？”洛德詢問過薇拉。

    薇拉有點詫異：“應(yīng)該一樣吧，我這樣的很普通啦?！?/br>
    因為她的回答，洛德一度以為外面的生存環(huán)境在最近的歲月里十分艱難，都要求普通女性體格強健驍勇善戰(zhàn)的同時還得博學(xué)廣知熱愛魔法了。

    洛德侃侃而談，卡莫卻看著手中這本老舊的書籍，以洛德現(xiàn)在的審美和品味來說，他萬萬沒有必要再閱讀它。然而老師用豐富的經(jīng)驗判斷出這本書被常常翻閱，有被多次閱讀的痕跡，標(biāo)記處的折痕也和他了解到的王子習(xí)慣相符。

    那段時間的卡莫正好離開了白蘭森林出外辦事，薇拉前來做客的時候也趕上了洛德的假期。

    卡莫心知按照精靈和女巫截然不同的成長感知，那時的薇拉已經(jīng)對各種情感各類人心有所了解，不說親自涉獵，也算得上有無數(shù)紙上談兵的經(jīng)驗了。但洛德呢？他就顯得太過于單純了。

    接下來的劇情卡莫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但他還是認真聽著洛德的回憶。

    “起初我們分享知識，聊天，從早聊到晚。我?guī)タ戳税滋m森林大部分顯著的景色和地標(biāo)。”洛德說。

    剛開始是薇拉充滿好奇心的詢問，但逐漸的，當(dāng)白蘭森林的這些東西被講述完之后，薇拉開始反過來告訴洛德其它的東西。

    其它的，他沒有從書本上學(xué)到的，微小的陌生的東西。比如四季的變化，短命種迅速的成長與衰老，還有那些會在幾天內(nèi)盛開又一夜凋謝的花朵，按理說女巫的青春和壽命也很長，可薇拉了解短命種，尤其是人類，她就像了解自己。

    她對他們的欲望和野心侃侃而談，卻又描述了另一種角度里，他們的不屈與偉大。

    “我不喜歡人類?！蹦贻p的洛德說，“他們的身體里和思想里有太多的卑劣和污穢?！?/br>
    年輕的薇拉說：“但同時也有高尚和美德。人類很復(fù)雜，能創(chuàng)造出奇跡，他們羸弱，但能用羸弱的身軀創(chuàng)造出偉業(yè)?！?/br>
    于是薇拉為洛德講述了人類的英雄和傳奇，為了方便洛德進入角色，她在自己講述的故事里進行了藝術(shù)加工與潤色，并且全部使用了第一人稱我。

    “在她給我這本書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在聽她的冒險故事。”洛德帶著些經(jīng)年的怨氣開口，“而且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些故事在人類世界里也算不上很上得了臺面?！?/br>
    “她覺得我就值……這些？”洛德指了指卡莫手中的書。

    卡莫沒有說話，他一瞬間產(chǎn)生了某種異樣的情緒。這種情緒類似于同情或者憐憫，他說不清楚。

    卡莫看著自己的學(xué)生，突然意識到，洛德是一個和其它精靈都不太一樣的精靈。

    在今天之前，在那個讓洛德有如此大反應(yīng)的女巫到來之前，他從未想過，也從未聽過洛德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因為他自然的覺得他的學(xué)生沒有什么經(jīng)歷，更沒有什么值得講述的故事。

    這個精靈王子生來高貴，但也天然的被禁錮在了白蘭森林，他和其它擁有過游歷和冒險的精靈截然不同，他對外面世界的了解僅僅限于書籍。

    而年輕的薇拉，為他扯開了一層外界的帷幕，短暫的展示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