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癩疤來吧
我五六歲的時候拜了個師傅,不是夏道長,是朱仁。 朱仁是半個種田的,下官河有名的二流子。不過他認得好多字,喜歡讀那些破破爛爛沒封面沒封底的雜志。成天躺在床上讀書,香煙不離手,看到酒就好像看到了黃花大閨女,眼睛都綠了。朱仁是下官河的活鬼,大家瞧不起他的地方倒不是一些瑣屑的小事,看不入眼的是他偷大姑娘的褲頭子和奶罩子。 我長到三四歲時有人叫我“癩疤”。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大家不要動腦筋也能想出來。那時我身上害了好多瘡,身上長瘡,頭上淌膿,蒼蠅成天盯著我轉,我到哪兒頭頂上便蒼蠅成群。蒼蠅是一種特別聰明的小動物,腥臭氣味遭人嫌棄,可它們欣賞,人類感覺的臭在它們就是撲鼻的香。它們專一專情于我,專門找我身上可以吮吸到汁液的地方下口,且沉醉不已,連死也不怕。我從不拍打它們,拍打它們我要遭受疼rou之苦,何苦至于呢? 傷口有記憶,春風吹又生。每年春夏季節(jié),傷口就會重新綻開,露出鮮艷的皮rou,到夏天的時候便全面盛開了。此時朱仁這個活寶就來了,假馬落鬼地洗手焚香,然后把半碗香灰涂抹在我的頭上,膀子上,后背上,大腿上,還有蛋囊上。我感覺到灰是涼的,冰涼冰涼的,疼痛之感立即消減不少。朱阿寶掐滅了手中沒有過濾嘴的煙頭,鄭重其事,念念有詞。他在念經(jīng),是什么經(jīng)不知道。死人的場面我見過不少,和尚念的倒頭經(jīng)我一句聽不懂,我也不要懂,懂這個東西有什么?難不成將來我做和尚不成。 朱阿寶抹過灰念過經(jīng)以后說,癩疤,這幾天你堅決不能碰水,否則就會沖撞神靈,三天以后神靈安排好一切才會離開你的身體,到那時候你的瘡就好了。 果然,不出三天,我身上相繼結疤,就好像秋天結果一樣,一個接著一個,豐碩而圓滿,一邊癢著一邊愈合著,真是癢并快樂著。我不理解阿寶的手段源于一種什么醫(yī)道,它是那樣神奇,無數(shù)庸醫(yī)在我身上賺錢,結果什么療效也沒有。外公朱大江對女兒說,香灰是假,念經(jīng)倒是真。朱宏秀的意見與他相反,她說,念經(jīng)是假,香灰是真的。 其實真與假之間有時就隔著一張薄紙,只要捅破了,真就是假,假就是真。宏照舅舅畢竟是高人,他說了這一番話。朱仁像看神仙一樣望了他老半天,我的外婆吳大腳嘆了一口氣打起了瞌睡。 莊上人叫我癩疤,而忘記了我的名字叫肖木。我一直不滿意這個諢號,可又無力改變現(xiàn)狀,眾人之口你想堵上,可是堵得了嗎? 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改掉了這個諢號。 那年我整整七歲,為什么用整整這個詞,因為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那天就是整整七歲那天。朱仁告訴我三舅舅在冰房被人圍攻了,他找了兩塊磚頭,塞給我一塊,說你快去看看吧。我還沒搞清怎么回事的時候,他就沒了人影。他雖然跑掉了,但我不能不去,畢竟三舅舅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去我會內(nèi)疚一輩子的。 我拎著那塊紅磚頭馬不停蹄趕到冰房,局勢并不像他王八蛋說得那么嚴重,碼頭上兩個人正纏著三舅舅,六和尚在邊上拉架。應該是外村的兩個小子,因為我從沒見過這兩張臉。兩個赤佬像水蛇一樣纏著三舅舅的膀子,使他無法動彈??磥砭司擞錾细呤至?,臉上已沒了慣有的笑容,這表明他過去的笑全是假的,一個人如果在萬劫不復之際還保持那份燦爛的笑容,才是男人的笑,才是曠古奇笑,這種笑才能光照千秋。 現(xiàn)在,他臉頰間充溢的是真實的頹唐和羞辱,那么無助那么觸人心魄,惹人生憐。時間就是勝利,時間容不得我內(nèi)心嘲笑朱宏照的無能。我舉起紅磚頭沖上前去,大喝一聲:沖??!殺??!這種氣勢蔚為壯觀,動天地,泣鬼神。兩個家伙立時丟開三舅舅,極有戰(zhàn)略地朝不同的方向落荒而逃。 不過他們并沒有走開,站在不遠處,開始觀望,不知是看我還是看紅磚頭,無論他們看什么,我這個七歲的氣魄足以讓他們膽戰(zhàn)心寒了。我揮動紅磚頭,大喝道:逼養(yǎng)的,你們有種上啊。他們久久不動,和我對峙著,就是不肯近前。我換了一種鼓勵語氣沖他們喊道:“孫子,來吧,來吧……”他們的眼中猛然透露出一種恐懼,迅速消失在冰房后身的樹叢之中。 朱宏照疲憊不堪,親切地叫我的名字:“小癩疤,多謝你搭救!”這話在我耳朵聽起來分明是“來吧,多謝你搭救”。我頓時靈感大發(fā),剛才英武果斷的一句“來吧”,讓存有僥幸心理伺機再戰(zhàn)的敵人頓時跌膽掉魂狼狽逃竄,可見“來吧”一詞具有多么強大的威力。來吧!來吧!我就在這里,你們有種就來吧! 我轉過身對他說,三舅舅,以后就叫我來吧,懂不懂?來吧。你也告訴任何人,以后不許叫我癩疤,只能叫我來吧。 朱宏照把我抱在懷里,玩命地親我的嘴巴子。 癩疤這名字太難聽,我要改名字,叫來吧。一家人全笑了,都贊成我這個小孩子的意見。我的名字是自己的,不是與別人合伙的。我完全可以主張我的更名權,誰也不能阻擋。來吧比癩疤要好一萬倍一億倍。音雖然相同,但意思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尤其那個意境,無論誰都能感受到已經(jīng)不能與過去的名字同日而語了,那是一種登臨華山之顛誰敢與我爭鋒的坦然和決斷。 也就是那年,朱大江當年為了拉攏朱仁進一步給我治瘡,要我拜他為師。一斤五花rou、兩條刀子魚、一包糖酥果子、兩根河藕送到他家,我跪在他腳下叫了一聲“師傅”,他拉我起來,就這樣朱仁收了他一生中第一個徒弟,當然也是最后一個徒弟。 朱仁是個嫖貨,經(jīng)常到劉寡婦家。劉寡婦是教書先生劉早的親妹子劉萍,她家的后門其實形同虛設,那幾根蘆材棒子絕不是用來擋人的,最多擋擋野狗野貓。多年以后,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那個門,它就是一個洞而已,一個洞能有多大的紀念價值! 每次完事以后,朱仁從那個洞里輕靈地跨出來,神定氣閑,一步一步走到前門,理直氣壯地叫我:來吧,我們走!這一次時間太長了,長得讓我差不多要沖進去。我氣憤至極,沖上前去,用腳踢他,用一嘴尖而利的牙齒咬他,把所有粗蠻的力氣全部發(fā)瀉到他那個充滿sao氣味的大腿上,他立即抱我起來,給了我一個響嘴,我連吐唾沫,覺得惡心,那里面有一個sao婆娘的味。他一拍我屁股說: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說著還要摸我的蛋蛋,說摸三下給一分錢。我說摸三下給三分,他自然不依,他不依我更不依。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給劉萍錢,如果給了,我就倒血霉了。師傅嫖娼我賣春,絕對不能答應。 曾經(jīng)一個真正的文人對我說過:你如果剃掉頭發(fā)和胡須,露出臉來就是一個美男子。這個文人是寫小說的,和我關在一個白鎮(zhèn)看守所這個鬼地方。他說我的長相很像楚漢時代的項羽,當時我一時糊涂,竟然忘記了項羽是誰,一個讀z文的人竟然不知道項羽,真是貽笑大方。 經(jīng)過冰房一役,朱宏照便糾集了一幫不上學的小弟兄,在莊子東頭侯家洼子的打稻場上開始練武,舉石擔,練鯉魚打挺,練投梭擲標。一時間,涌來不少觀眾。其中只有一個人能真正欣賞到他們的功夫,那就是邱鐵匠。好功夫!再來一個。高聲喝彩的必定是邱鐵匠。邱鐵匠從小闖蕩關東,做過小買賣,走東闖西,閱人無數(shù)。他喜歡聽評書,什么《水滸傳》《隋唐演義》《岳飛傳》都入了他的肌rou和骨頭,與人對話擅用戲文。 人高馬大略帶點兒匪氣的朱宏照是他喜歡的范,宏照雖說有些痞,但邱鐵匠眼中卻是一股子俠義之氣。回顧詩文中的各朝各代,哪朝開國天子是循規(guī)蹈矩的角色?自流氓到開國天子幾乎是一個規(guī)律。光輝燦爛的數(shù)千年歷史中,那些豐功竣德的開國皇帝,除了第一個皇帝秦始皇和北魏隋唐等有少數(shù)民族血統(tǒng)的開國皇帝以外,幾乎都是從江湖出發(fā),一步步進入戰(zhàn)場進入歷史,開創(chuàng)了舍我其誰的泱泱帝業(yè)。在他們從社會最底層農(nóng)民和城市貧民到帝王的征途中,都有一個流氓化或者流民化的過程。從宏照身上,邱鐵匠看到了他所熟悉的無數(shù)身影。一句話,他看好朱家三兒子朱宏照。 當年的觀眾中也有肖揚東剛過七歲的兒子肖木,也就是我。 那時村里好多面孔我還沒有分辯清楚,我敢于和朱大江叫板,斗膽喊他朱老棺材??伤稽c兒也不生氣,用硬胡子扎我的臉,每一根胡須像鋼絲一樣戳得我生疼。 年紀小并不影響我的判斷力,我感覺到這幫人的功夫遠沒有那些和尚們厲害,我要給他們一點提醒,我笨拙地拍手掌,并大喝倒彩:朱宏照,小和尚,大壞蛋。宏照就沖我做鬼臉,我不由地哈哈大笑,笑得口水全流了出來,淌到面前的衣襟上,宏秀跑過來對準我兩瓣屁股就是一巴掌:死不掉的,衣服才換的又要洗! 我掙脫了她的束縛,逃之夭夭,她在后面追,三舅舅停下手中的功課喊道:來吧加油!來吧加油! 費春花也在,白凈凈的臉上鑲著一對大眼睛,里面充滿了女人的慈悲和憐憫,靜靜地看著宏照他們一幫子人在場地上搗騰。宏照朝她招了一下手,好像在說我在這里。不過她沒有理會,一轉身消失了蹤影。宏照立時有些沮喪,勁頭減了不少,神情竟有些恍惚。二黑瘋狂叫了一聲費春花不要跑,同時把一個石鎖玩命地扔到三五米開外的空地上。 沒多長時間,她又出現(xiàn)了在人群中,旁邊多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是她的弟弟,他們專注地看著這幫人的表演。 陽光游走在打稻場的每一個角落,也在費春花好看的臉上輕輕游弋,把她的臉搞得和風中的頭發(fā)一樣有些潦草。我坐在地上,傻傻地看著費春花,她轉過臉來說:小東西,把鼻涕抹干凈了!我居然聽了她的話,衣袖一擼,又朝她笑。她罵了一句:小神經(jīng),笑什么? 笑多了會成神經(jīng)病,這幾乎成了通識。多年以后,我肖木活得很精神,費春花卻成了神經(jīng)病。有一次她對我說:那年在打稻場上,我看到朱宏照的外甥子就是你吧?活像宏照,眼睛色迷迷的,真是外甥像舅舅!我笑了:mama個蛋,那年我才七歲,都色迷迷的了?真是神經(jīng)!沒多年,她就真的送到第四人民醫(yī)院去了。第四人民醫(yī)院是昭陽縣的精神病院。 那天我一直看著她離開,離開時她朝宏照那個方向笑了,宏照絕對沒有看到,那時他正用單手和腳尖撐著地面,旁邊有人在為他數(shù)數(shù),快要數(shù)到一百二的時候費春花笑了,笑了以后就離開了侯家洼子。 等到宏照站起身來費春花早走了。邱鐵匠從口袋摸出一包煙,朝宏照招手:“小三子,燒一根煙。”我極其沖動地沖上去,抱住宏照的大腿說:“費春花剛才朝你笑,她恐怕要做你婆娘?!彼闹艿娜斯笮?。宏照揪住他的嘴巴,他剛練過功下手太重,讓我疼得吃不消,我哇哇大哭,我看到兩顆很大很大的淚珠砸到地上,濺起了不少塵土…… 肖木,就是我,一個長到大還是沒心沒肺的鄉(xiāng)村非主流的家伙。我在下官河上的小學,劉早是我的班主任。劉早很喜歡我,但我不喜歡他,這大概受三舅舅的影響,他經(jīng)常向我講起劉早,說他不配做一個老師。每當放學一踏進外婆家,就能看到吳大腳坐在板凳上打瞌睡,她袖著雙手,干癟的嘴角掛著一串子亮晶晶的口水,左膀子的黑棉布衫上破了好幾個洞,也濕了一大片。每當這時,我會用手揩去她嘴邊的口水,然后搖她的膀子,喊道:“外婆奶奶,我肚子餓了?!?/br> 小學畢業(yè)以后,我離開了下官河村到昭陽縣城讀書。肖揚東說在鄉(xiāng)下讀書沒什么大出息,我便轉到縣實驗小學,留了一級,繼續(xù)讀五年級。 e歡迎關注17k微信公眾號(ap_17k),《白鎮(zhèn)紀事》最新章節(jié)隨時隨地輕松閱讀!/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