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鳶姬
敬天十一年六月十四。長安,夏 崤山,凡四百八十里,巍峰插天,約谷深委。山林幽深可蔭,溝壑瀑深流急。羊腸小道蜿蜒了兩三里就沒了蹤跡。 青石山道上,隱約可見兩個年輕男子,不急不緩的往某個山頭行去。 行前的二十出頭,身形頎長,姿態(tài)俊逸。眸若銀漢皎潔,劍眉斜飛入鬢,深邃的眼部輪廓,睫毛濃密如燕尾,薔薇瓣似的薄唇一抹淺笑長。刀削般完美的臉部線條,大理石般的肌膚如玉無暇,下頜流溢著日光云影。 青絲七尺,著黑曜石螭龍戲珠簪,一席檀色飛廉銜芝寶相紋絲羅衫子,用銀線細(xì)細(xì)的繡作衣襟如意云紋,愈發(fā)尊貴清華。 二人行了幾步山路,便佇足于一爿湖泊邊。水光粼粼,蓮荷搖動,接天數(shù)里,想來繞過去是不可能的。偏偏湖泊中散放著數(shù)十只小舟,凌亂的糾纏成一團(tuán)。幾乎堵了水路。 二人正欲渡舟過湖,忽地眼前一花,便見一名女子飄然而來,落在不遠(yuǎn)處的蓮湖小舟上,俏生生的向二人看來。 身形婀娜,不過剛及笄。白瓷般的鵝蛋臉,眉目細(xì)長,瓊鼻高挺,眸似秋水清泠澄澈,菱形的紅唇噙著冷意。云髻峨峨并未梳髻,七尺青絲在風(fēng)中飄拂,一席青絲羅裙瑰姿艷逸。 小童正欲抱拳行禮。忽聽得女子一聲冷笑,纖纖食指如穿花弄葉般舞動起來。蓮池中的小舟放佛收到了指令,齊齊往公子二人的小舟涌來。讓那小舟不禁劇烈晃動,激起了湖水波瀾。 小童慌忙扶住舟沿,尖聲叫道:“公子,快制止那個瘋女人,咱們的小舟可要翻了!” 女子咯咯一笑,眉目好似鮮活的夏蓮,讓年輕公子的眸色深了幾許。語調(diào)悠然清冷道:“家仆無禮,姑娘倒也失了待之道。” 他驀地運(yùn)起輕功,身輕如燕,檀色身影有規(guī)律的隱現(xiàn)于蓮荷中,食指優(yōu)雅地劃著軌跡。瞬時功夫,公子又躍身回舟,長身玉立,指尖挑著數(shù)根絲線,滿池亂舟卻已蔫塌塌的停了下來。 忽地,女子眸底閃過一線雪色,手執(zhí)小劍便往年輕公子刺來,剎那間,那年輕公子亦是飛身躍起,一把打掉小劍。又借勢抓住女子手腕一拖,女子纖細(xì)的身影便整個蜷在了他懷中。 二人落到一條小舟上。女子銀牙緊咬,倔強(qiáng)的鳳目凜冽地盯向抱著她的男子。眼前的男子容顏無雙,宛如畫卷,檀色衣衫上傳來淡淡的草藥香,讓她驀地紅了臉。 “在下是令尊為姑娘請來的夫子,以免久居深山,失了雅儀文道?!蹦凶拥皖^一笑,語調(diào)如同魅惑。 忽地,女子手中的匕首逼近了公子咽喉:“沈家早當(dāng)沒我這個女兒,怎會人面狼心地,還為我請來夫子。” 女子的眸底沒有一絲溫度。這讓年輕公子有些失神,趁著這空擋兒,女子猛地逃離公子懷抱。翻飛到三丈開外,戒備的握緊了匕首。 那公子眸色愈深,拂了拂袖,謫仙般的笑意蔓延在唇角,他俯身一揖。 “陵朔,方陵朔?!?/br> 女子眉梢一挑,朗聲喝到:“桓夜!” 諸人眼前一花,場中便出現(xiàn)了一個黑衣男子。他將女子攔腰抱起,小心翼翼如同一件珍寶,淺笑:“小姐又淘氣了?!?/br> 方陵朔的目光微有凝滯,見得那女子從桓夜懷中露出半張臉,似乎想起了什么,正色對方陵朔應(yīng)道:“天賜青云彩鳶之號,吾名青鳶。” 那漫天蓮荷中的女子,那玄衣男子懷中的女子,一顰一笑,靈巧風(fēng)流,六分靈氣,三分清寒,一分哀怨長寂。唯有眸底如無邊黑夜,幽深璀璨,卻又不帶一絲溫度。 方陵朔驀地莞爾。 后世的史書上永遠(yuǎn)找不到這一段記載。只是在民間酒肆的雜談中,聽得說書人翹著板子,說著二人第一次相見,那日蓮荷如何妖嬈。 白日的風(fēng)波且不論。待得暮色漸沉,崤山安靜如斯。 雖說是夏日,這幽谷中的夜,還是有晚風(fēng)生涼,月影扶疏。一處深谷隱有一片前朝遺留下的府邸。朽木傾梁,破爛不堪。只有一處廂房似乎有人居住,府邸外一派青草連天。 白日里那喚“桓夜”的玄衣男子負(fù)手而立,凝眸遠(yuǎn)方黑乎乎的連山,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見月光勾勒出的剪影英拔冷峻。 忽地,數(shù)聲刺耳的銳響,數(shù)十幾把匕首似閃電疾風(fēng),刷刷的從各個方向往他刺來??刹坏狡?,也不見得那玄衣男子如何身動,便是鐺鐺幾聲微響,數(shù)十匕首俱俱癱在了草地里,連男子身旁十尺都未近得。 桓夜眸底劃過一分寵溺的淺笑,看向不遠(yuǎn)處的青衫身影,悠然道:“太差?!?/br> 青鳶不甘心的下頜一抬,朗聲應(yīng)道:“我的絕技還沒使出來!方才我可不是在拿你練手。本姑娘。只是在練習(xí)。蘭陵王入陣舞!”、 似乎是為了證明,她取出一只黑玉面具帶上,兩只亮晶晶的眸子示威性的盯著桓夜。 “該就寢了。”桓夜并沒有理睬青鳶的爭辯,只是輕柔的吟出四個字,宛若在嗔怪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本姑娘最近身法也有長進(jìn)!桓夜再試試!”一聽要回屋,青鳶忽地往后輕躍,急急逃離,恍若云中歸去的仙子。 這讓桓夜的眸子深了深。 申屠,大魏暗夜之主。掌握了道上的所有生意和人手。這樣一個人,卻在五年前,被一個女子奪去了半邊天下。道上諸幫諸派,只知女子喚作“鳶姑娘”。從此,大魏黑道之主,共尊“屠鳶”。 如此鳶姑娘,在他眼里也不過是當(dāng)年的六歲小丫頭,沒事兒磕著紅泥花生,歡喜腌酸黃瓜,連發(fā)髻都不會自己梳的心愛的小姐。 他似乎莞爾“小姐吶,就憑你那身法,不知天高地厚。你只要,依賴著我就夠了”。說著,便要上前去把青鳶“捉回來”。 還沒等他躍出去,便覺得眼前一花。 月影清輝之下,一抹檀色身影閃現(xiàn),忽的把青鳶卷進(jìn)了懷里,男子低頭,修長的食指拿起青鳶臉上的面具,淺笑:“鳶鳶送我可好?” 月光下男子的容顏圣潔宛如神祗,戲笑的眸色隱有漣漪,風(fēng)華無雙。淡淡的草藥香往鼻尖襲來,青鳶微有發(fā)怔。 看到青鳶乖巧的不再動彈,方陵朔滿意地莞爾。正欲發(fā)話,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詭異的發(fā)紫。 青鳶的笑聲驀地響起,方陵朔便覺得渾身僵硬。只能眼睜睜瞧著青衫倩影逃離懷抱。 “奇毒紫牡丹,日日血毒蝕骨,拜師禮也?!鼻帏S跑回到桓夜身旁,笑意似一潭秋水,冷到了極致。 方陵朔的顏色如昔從容,他淡淡的玩弄著指尖面具,飄忽離去。只在風(fēng)中留下一句話。 “沈家家主沈岐八十大壽。雖說你被逐出了沈家,但沈修陽還是給你發(fā)來了請柬?!?/br> 聽得前半句,青鳶的小臉上毫無表情,卻是后半句,聽得“沈修陽”三個字,眸色泛出一點暖意。她側(cè)頭看了眼不遠(yuǎn)處的白石上,正有方陵朔留下的一枚朱紅請?zhí)?/br> 沈修陽,沈家嫡長子。青鳶胞兄。當(dāng)年青鳶被沈家斷絕名分,逐出沈家。獨(dú)獨(dú)沈修陽十里相送。如果說世間還有一分親情,無疑當(dāng)是兄長修陽。 “小姐不愿去就不去。就算三千禁軍提人,桓夜亦能保小姐無恙。”桓夜看著青鳶忽青忽白的小臉,心疼地?fù)崃藫崴那嘟z。 青鳶抬眸,看向高她兩個頭的男子。眉目冷峻,如琢如磨,唯有迎向她的目光溫柔堅毅。 “世人罵我、厭我、避我、棄我,唯有兄長修陽,當(dāng)年十里相送。他的意思,我不忍不依。我就去幾日賀壽,桓夜留下看屋?!鼻帏S柔聲解釋。 “好?!?/br> “我餓了,想吃荷芽雞菘卷兒的夜宵。” “好” 桓夜笑著應(yīng)允,沒有任何多余的字眼。 當(dāng)年他亦是被遺棄在崤山的幼童,就在他以為自己快死的時候。是當(dāng)時只有六七歲的青鳶,把他拖回了廢棄的院子。 他向她隱瞞了自己的身份,也向世人隱瞞了自己的存活。只是如名字一般,夜,守護(hù)著相依為命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