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花間樓
這廂。兩京郊外的官道上。 一輛青綢馬車不急不緩地行駛著。七月天氣干燥,馬蹄踏起一片塵土。 因?yàn)橥回逝c邊境的矛盾,邊患影響到兩京。使得晌午的官道都有些壓抑。 馬車中置一張玲瓏軟榻,一方小巧梨木幾案,方陵朔雍散地倚靠在榻上,指尖玩弄著女子的一縷青絲?!傍S鳶今日不刺殺夫子了?鳶鳶冷落夫子了么?” 青鳶換上了干凈的襦裙,碧色卷草簇花浮光錦,拋家髻中斜插紫玉飛燕翡翠簪,整個人似一汪澄澈碧綠的秋水,靈動可人。 自從二人同行,方陵朔便搜羅來沿途各城的特產(chǎn)布料,進(jìn)貢珠寶,每天換著花樣,讓青鳶試裙衫,試釵環(huán),嘗特產(chǎn)。青鳶本就是個裝飾清簡的人,每天清晨都被婢女弄得頭昏腦漲。而她也是想盡了法子,抓住一切機(jī)會,刺殺、下毒、勒索,十六年所學(xué)通通用上,就差一哭二鬧三上吊了,可每次都被方陵朔輕輕松松地避了過去,然后一如既往的言笑,把她錮在身邊,半步也逃離不得。 十幾日過去,青鳶就xiele氣。只要方陵朔不是太過分,她便根本不搭理他。 方陵朔卻反倒上了癮,連日問她“為何不刺殺夫子了”。自負(fù)甚高的青鳶,終于對這個夫子,半分法子都沒有。 “昨晚拍蒼蠅。手酸?!鼻帏S挑起簾子,看車外風(fēng)景,沒好氣地答道。 “哦?”方陵朔眉頭一挑,魅惑的笑意蔓延,“鳶鳶晚上如此無聊。不如讓夫子過去陪你,教導(dǎo)些房中術(shù).” 青鳶嘴角一顫,小劍出袖,車內(nèi)兀地寒光閃現(xiàn)。再一瞧,方陵朔指尖的青絲已被攔腰斬斷。 “原來鳶鳶想把這縷鬢發(fā)送給夫子。夫子就不氣了?!狈搅晁返臏\笑絲毫沒有異樣,他慢悠悠地將青絲打了個結(jié),珍重地放進(jìn)懷里。 忽地,車子一頓,趕車的小僮遞進(jìn)來一包東西,恭敬地稟報道:“公子,您要的東西買到了。是長安最好的,鄒五娘親自送過來?!?/br> 方陵朔接過那一包絹紙四方小包,悠然應(yīng)道:“鄒五娘是個有眼力的。竇家街的鋪?zhàn)铀垧捄芫昧?,就給她罷?!?/br> “這是京中名品,雪花冰片糖。待字閨中的小姐們,還使喚家仆排了隊去買。嘗嘗?!狈搅晁凡活櫱帏S冰冷的臉,打開的紙包中是一堆晶瑩潔白的寸許小方塊。他捏起一塊雪花冰片糖,向青鳶示意。 青鳶毫不動心地別過頭去,冷言道:“我是天賜青鳶,是道上屠鳶。這些普通女兒家的東西,本姑娘怕一口噎死。” 片刻。身邊沒有動靜。青鳶遲疑了下,緩緩轉(zhuǎn)過頭去,卻猛地嚇了跳。 不知什么時候,方陵朔已經(jīng)緊湊到她眼前,二人的鼻子幾乎都要碰到一起,男子的氣息,熱乎乎地往青鳶臉上撲來。 大理石般的玉色肌膚,明眸似長夜寒星,眉如墨畫。高挺的鼻梁下,薄唇一痕如雨后薔薇,濕潤的淡緋色,三分威嚴(yán),一分淺笑含情。一寸一脈,俱是俊逸無暇。這般公子,每次在旁人面前都要帶上那頂,從青鳶手中搶來的蘭陵王面具,才不會引得長安震動街道壅塞,唯獨(dú)青鳶日日瞧夠了瞧盡了,無雙容顏。 青鳶幾乎屏住了呼吸,握緊匕首的右手不知怎的,從臂膀全部僵硬。連她的眼珠子也不聽使喚,只能愣愣地,凝視著近在咫尺的男子。心尖竟是點(diǎn)點(diǎn)消磨了青鳶的怒氣。羞惱的淡紅色從她的脖頸蔓延上耳墜子。 “瞧,生氣了?!狈搅晁沸σ庥鷿猓揲L的食指輕撫上青鳶耳墜,又移向青鳶的朱唇,不知什么時候,指尖已捏了塊雪花冰片糖。 糖塊滑到青鳶唇邊,仿佛受了魅惑般,青鳶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唇,“咕咚——”一聲,硬生生把拿塊糖咽了下去。 “在夫子眼里,鳶鳶,一直都只是普通女孩子哦?!?/br> 幾十年后,九州風(fēng)卷云起。曾經(jīng)的佳人已經(jīng)兩鬢飄白,可依然清晰地記得這句話。 甘之如飴。 車內(nèi)的氣息愈發(fā)曖昧,溫度上升,碰巧車馬忽地停下來,打斷了一切風(fēng)流事。見得小僮探頭稟報道:“公子,前方被百姓堵住了路,車馬通不過?!?/br> 青鳶掀開簾子,車外已是人山人海,他們的車馬被推搡在其中,就如陷入了泥潭。 “這位公子有禮了。請問這是什么熱鬧,瞧著怪有趣?!鼻帏S隨口向車旁的一位男子詢問。 那男子氣地對青鳶一揖,應(yīng)道:“小姐氣了。聽聞圣上近來常常一個人去御溝邊放河燈。宮中大人說,圣上是為了突厥邊患,為國祈福。于是宮廷民間爭相效仿,放河燈已是今夏兩京盛事。兩京樂坊就打算在各坊舞姬歌姬中選出十幾名‘河燈仙子’。今兒正好選拔到附近的‘花間樓’,于是各家都爭著看熱鬧,這才街道壅塞?!?/br> 青鳶心頭一跳。那張溫潤如玉,卻又透著股詭異的臉龐又浮現(xiàn)在眼前。 那日,李辰焰抱她到御溝邊,讓她看到了平生第一次,浩蕩又美輪美奐的放河燈。李辰焰還親手為她放了個紅蓮河燈。后來被王淑妃打斷,生出一干風(fēng)波。但這個事兒,青鳶還是蠻感謝李辰焰的。沒想到如今惹出這般兩京盛事。 一抹精光劃過青鳶眸底。她不動聲色地覷了眼方陵朔,這無疑,是逃跑的最好時機(jī)。心下主意已定。青鳶嬌柔一笑,秋水橫波。 “夫子,你瞧那邊錦繡高臺,‘河燈仙子’正在起舞。我要她一雙耳環(huán),夫子送我可好?” 方陵朔瞧著女子明顯帶著討好的笑意,眸色有些加深:“鳶鳶,聲東擊西,逃之夭夭,夫子可沒教過。” 青鳶一挑眉,又聽得方陵朔道:“錦繡臺旁是一座觀舞樓,重檐七層,高出錦繡臺八丈。你可瞧見了那樓邊闌干處,擺設(shè)應(yīng)景的河燈,鳶鳶送我可好?” 青鳶剛想應(yīng)答,忽見得男子的星眸忽地幽微起來,有一絲危險的氣息:“鳶鳶,我也要,一盞紅蓮河燈?!?/br> 青鳶心尖一跳。她和李辰焰的事,估計只有王淑妃和鄭皇后知道,聽方陵朔的口氣,倒像是在計較她那晚,和李辰焰一起放的河燈。 眼前這人,似乎無所不知。不過青鳶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只當(dāng)湊巧。這個方陵朔好色、好吃、好偷懶,不像是手段通天的英雄。 二人俱是嘴唇輕翹,雙眸精光閃閃。不用應(yīng)答,各自帶好遮掩容顏的面具,一前一后,雙雙飛躍出去。 錦繡臺高達(dá)數(shù)丈,雕龍畫鳳。艷妝女子身似弱柳拂春風(fēng),玉足腳踏金蓮,千姿百態(tài),翩翩起舞。錦繡臺旁的觀舞樓置著數(shù)盞河燈,以示選拔“河燈仙子”之意。京中富商、長安官宦,悠閑地端坐高臺,嘖嘖地交耳稱嘆。 “哎喲,哪個小兔崽子踩了你大爺?shù)念^!”“嚎什么!誰踩了我的肩膀!”沉醉于歌舞的百姓忽地傳來一陣sao動,抱怨聲從遠(yuǎn)處一路傳到錦繡臺。 只見兩抹身影,游龍戲鳳,輕盈如燕,足尖點(diǎn)在諸人頭頂肩膀,一路飛躍至臺閣。 一人檀色衫子,蘭陵面具遮容。乃是一個男子,飛躍至錦繡臺。 一人青羅襦裙,白絹帷帽掩面。乃是一名女子,一躍而上觀舞樓。 正是青鳶和方陵朔。 諸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只當(dāng)是余興節(jié)目,也沒有人上前制止。方陵朔翻身而落,諸女只覺眼前一花,片刻,就聽得領(lǐng)舞佳人的驚叫:“誰偷了我的耳環(huán)!” 另一邊,青鳶一手攀上堆花帷幔,借力一躍,飄然飛上七層高臺。 “有歹人!保護(hù)大人們!”梨木闌干圍住的觀席上,諸位富商官宦終于緩過神來,侍衛(wèi)們一擁而上。幾個富商嚇得哭哭啼啼,踢翻了數(shù)張茶座。官宦們竭力維持現(xiàn)場秩序,清著嗓子,公雞般叫著“歹人速速就擒本官仁慈定饒你性命”。 青鳶并急著去取河燈。她回頭,看向錦繡臺。方陵朔已然得了手,正悠然立在錦繡臺邊,舉起右手中的耳環(huán),得意地向她淺笑。 女子嘴角浮起一抹異樣的笑意。手中匕首兀地割斷朱紅羅帶栓束闌干的結(jié)子。她猛地雙手一掀,數(shù)丈長的羅帶整個被挑起,帶著數(shù)十盞河燈,噼里啪啦向錦繡臺砸去。 方陵朔不在意地一笑,正欲躲開。忽地發(fā)現(xiàn)不對勁。所有的河燈并沒有向他砸來,而是對準(zhǔn)了錦繡臺上的舞女。舞女們?nèi)踬|(zhì)纖纖,俱是花顏失色,也不再管誰偷了耳環(huán),全部驚叫著向方陵朔簇?fù)磉^來。 “公子救救奴家!公子,那河燈向奴砸來了!公子。?!柄L聲燕語一片。 方陵朔驀地有些發(fā)怔。諸女簇?fù)砩磉?,擋了他的視線,也讓他縛手縛腳,完全施展不開功夫。甚至還有舞姬瞧出面具下,他的無雙容顏,諂笑著整個抱住他的臂膀,寸步難行。 半晌后,方陵朔才好不容易落荒而逃。留下的滿身庸俗香粉,他的目光投向觀舞樓,那碧裙身影,早就沒了蹤影。 “鳶鳶,你逃不掉的。永遠(yuǎn),逃不掉?!狈搅晁酚挠臏\笑,檀色身影一閃,沒了蹤影。 盛夏。雨水充沛。南方多處河流泛濫,侵?jǐn)_農(nóng)田,民生多怨。 皇帝再次召見昆侖公子。公子含元殿進(jìn)諫,獻(xiàn)治水十策,固河堤、通支流、擴(kuò)河道、延分渠、筑江堰。條條精湛,一字千金。圣顏大悅,盡數(shù)付諸實(shí)施。短短數(shù)日內(nèi),百姓稱贊,水患緩解。 帝旨:賜昆侖公子工部水部員外郎。但公子并未領(lǐng)旨,又云游四方不見蹤影了。只是昆侖公子已成為民間酒肆的熱門話題,街頭巷尾孩童兒民謠的主角。